![]() 1 从《林泉高致》到《园冶》,真是一段奇妙的阅读之旅。 北宋郭熙《林泉高致》乃第一部系统探讨山水画作的书籍——于天地间,得山水之妙,揣于心,摩于意,取神工笔法,挥毫泼墨,营林泉之致。这是一个从现实到梦境的理想之旅。 明末计成《园冶》为中国第一部全面阐述园林建造的专著——于俗世中,拾山水之趣,模其形,拟其神,运鬼斧技法,叠山理水,造雅致之所。这是一个把理想变成现实的实践之旅。 《林泉高致》是从现实得一梦景,讲究的是“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要读懂山的表情,水的情绪,凝神思于笔端,画出文人心中的理想之景,追求的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园冶》则是将梦想建造成现实,讲究的是“顿开尘外想,拟入画中行”,要精通山的脉络,水的风姿,用巧工于园中,造出文人心中的生活之所,追求的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二者一脉相承,皆是古代文人寄情山水的审美情趣。只不过前者从实入虚,后者构虚成实。两本书连起来看,似乎打通了理想与现实的任督二脉。所有关于中国山水的美,都已经在理想与现实中往还无阻,思路一时竟无比畅达通透。仿佛来到一条无边无际的长河,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顿觉所有山水,皆与吾体温无二。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文人眼中,山水更多的是隐逸,是避世,是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者见之甚少。然而,山与水总是无处不在。它是每一个文人无法割舍的母体,是走向朝堂的起点,是不能根除的乡愁。是人之来处,亦是人之归途。即便身处喧嚣,却也偶尔抑不住想抽离出来。那种山水乡野的淡然,天人合一的超脱,是一生不竭的渴望和眷念! 机缘巧合,我贸然掀开古老山水的一角,一些冲动的词语便呼啸而过。水墨滴上宣纸,树木重返山林,江河回到溪流。我将台灯调亮,像是在拨一盏古老的油灯。昏暗而诱人的光,在我面前弥漫。轻开书卷,我看见莲花一朵一朵盛开。 ![]() 2 郭熙(约1023—约1085年),河阳温县(今属河南)人,出身布衣,好交友,喜泉石。熙宁元年(1068年)被召入翰林,任翰林待诏。其山水画深受宋神宗喜爱,“评为天下第一”。 翰林待诏是个啥职务呢?《唐会要》:“天下以艺能技术见召者之所处也”。就是一些文学、书画、琴棋等顶级专业技术人员,以其专长听候君主召见。其实就是个陪皇帝扯闲篇的差事,不讲官阶,亦无官署。唐朝大诗人李白也曾做过翰林待诏。 一千年前的郭熙,来自乡野,凭一技之长,行走宫廷。他的追求,有别于一味离世绝俗的枯寂逸仙,也非附庸风雅的华丽政客。半公半艺间,他用闲情笔墨,勾勒出“文人山水”的风骨。让一些被俗务扯碎的灵魂,在山水画中得到安顿。 《林泉高致》是郭煕关于山水画创作的经验总结,由其子郭思整理而成。林泉者,山水泉石也。南宋许光凝在序中说:“一览便令人洒然起物外烟霞之想,真可谓林泉之高致矣” 。国画技法我一窍不通,但看此书时,常有山水画面充盈眼前,每多梦中之景。 在郭熙看来,画山水的本意和初衷,是实现“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便利。这与南朝宗炳的“卧游”思想一脉相承。将山林置于案前墙头,云霞流瀑如在目前,于方寸间,睹万千山光水色,岂不快哉!然而,郭熙的立意,不是对山水单纯的臣服和膜拜,不是要在画作中“搜妙创真”,而是更加注重人的感受,要“身即山川而取之”,要“可游可居”,有云游山水的意趣。 对意趣的追求,是中国画家乃至所有文人雅士的一致审美。 唐代王维(约701—761年)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 张彦远(815年—907年)论吴道子(约680—759年)画也说:“意在笔先,画尽意在,虽笔不周而意周也”。意趣与笔墨的关系,即虚与实的关系。用笔实处见虚,虚处见实,乃臻“通体皆灵”。 清代画家郑板桥(1693—1766年)有类似见解。他著名的画竹“三中”论,即“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的虚实转化,讲究的也是重意趣而不拘成局。如果一味执着于“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的一一对应,就难以达到心手双畅、妙造自然的境界。所谓“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诚然,“意趣”二字,已与西画“焦点透视”、“实景写生”的取向有云泥之别。 美国的房龙(1882—1944年),即使出生在近代,对中国的理解也如此不堪。他在《人类的艺术》中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国人和少数的孩子不理会透视法”。字里行间,尽是对中国画的不屑,真“下士闻道大笑之”也。 浅陋如我,对西方画作的印象,总感觉只有到了“玩色彩”的时候,才突出了人的情绪,有了画面之外的张力。在此之前,似乎只看得到线性思维和神的记录,总在几何线条和《圣经》中打转转。 当然,将视点固定,比例固定,把时空定格,画出的作品可以更加接近于实物实景。画是画了,然而——人呢?倘若仅仅是画出逼近实物的复刻版、做大自然的搬运工,那么,画者安在?观者安在?画画究竟是忠于审美的意趣,还是执着于求真的格物? 丹青难写是精神。中国的山水画,历来讲究忘其形而得其意。郭熙说:“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山究竟有没有皴理,水到底有没有波纹,画中人是否有眼睛,不是不画,而是取远望之意。这就是中国山水的审美,出手即是王道! 其著名的“三远”说,更是从理论上阐明了三种不同的空间处理方法:“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又曰:“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 同一座山,不仅可以“多点透视”——有俯视也有平视仰视,还可以“多面描绘”——有正面也有侧面甚至背面。随心所欲,完全没有固定的视角,毫不在乎空间的限制。正所谓“步步移”、“面面看”。如沈括(1031—1095年)所言:“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梦溪笔谈·画论》)。 我手画我心,这本是一场笔与墨的浪漫表达,是眼和心的大写意,是“意出尘外”的酣畅淋漓。 苏轼(1037—1101年)的观点,正与房龙相反:“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在他看来,如果只论形似,依葫芦画瓢,那真是与孩童无异。在中西绘画的审美中,究竟谁是儿童谁是大人,似乎早已高下立判。 ![]() 3 在中国画家的笔下,不仅没有空间的枷锁,甚至在时间的维度上也没有牵绊。 王维《袁安卧雪图》,竟画有芭蕉。其花卉画,居然同时画有桃、杏、芙蓉、莲花。真是“意在尘外,怪生笔端”,让人惊诧不已。其《山水诀》云:“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这简直就是超越时空、唯我独尊的做法。 岂止空间和时令可以打乱,在意趣面前,即便实物颜色,也可舍弃不计。据说苏轼一次在堂上画兴勃发,但案上无墨,只有朱砂,于是用朱砂画竹。有人问他:世间哪来红竹?苏轼答曰:“世间无墨竹,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在苏轼眼中,无论墨色还是赤色,不过是一种呈现方式而已,皆传神之媒介,与画意关联并不大。 《列子》有个故事:伯乐推荐九方皋为秦穆公寻千里马。三月后,九方皋说找到了。穆公问是什么样的马,九方皋说是黄色的母马。穆公派人把马牵回来,却发现是黑色的公马。穆公认为,九方皋连马的颜色和雌雄都搞不清楚,怎能识千里马。然而事实证明,九方皋选的马的确是天下极品。伯乐感叹:“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九方皋相马,意在黄骊之外。普通人不得其中奥妙,仅仅是拘泥于马的外在。而这,正是其高超之处。此理,与苏轼画竹相通。“得其精而忘其粗”,仅画其所想画的神韵,而放弃那些无所谓的颜色表象。可见过人智慧,皆有异曲同工之妙。宋代陈与义(1090—1138年)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一入真画意,顿入无人之境。米芾(1051—1107年)说:“山水古今相师,以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以便己”。 所以,中国的山水画,往往出“尘格”, “信笔作之”。物之大小、时之先后、色之取舍,早已不法尘规,全无挂碍。看似胡涂乱花,骨里却有分数。 北宋末南宋初的邓椿《画继·杂说》云:“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 荒野的山水,终归是物化的山水。只有思接千载、上天入地的山水,才是人的山水,方可出神入化、得真意趣。这种离凡脱俗的追求,从来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曼妙的东方美学,妙悟者不在多言,西人岂能尽得之。 当然,这种真意趣的拾得,源自对自然山水的刻骨体悟。 元代汤垕(hòu)《画论》:“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行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洋如万顷波者,未易摹写”。山高水长,物象千万。倘若心中没有山水,纵有千座大山,万条江河,也是虚幻。心中有山水,一粒沙便是大千世界,一滴水便成万古长河。 郭熙有一双洞悉山水的眼。他精于和山水相处,熟悉山与水的经脉,懂得山和水的情绪:“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笑、如滴、如妆、如睡,即非山水,是名山水。通篇言山,不见一个我字,然终归是一个如我。“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处处说山,又处处不离一个人字。山与人,随时令而动情;人与山,伴景色而摇心。春秋代序,冷暖人知。 我始终惊讶于郭熙对山水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悟。常人只道是自然千变万化、四时不同,多不过做个过客,看个表面。但郭熙绝不,他看得清山的风骨,摸得透水的脉动,识得到他们的脸色:“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 一如庖丁解牛,刀刀丝滑,郭熙是字字切意。这里的每一个词,都精准有力,够你咂摸半晌。这种真正的“胸中丘壑”,总是透着一股子霸气与自信。如此章句,最适合在乡间对山闲读,无言语处,皆下酒神品也。 郭熙认为:“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 他们对山水的审美,始终怀有一种顿入化境的迷恋。竹杖芒鞋入山林,听松涛、观烟霞、濯清溪,坐看云起。正是有了对山水的沉潜把玩,养得心中闲适,从而胸有丘壑,方能“乘兴得意而作,万事俱忘” 。北宋刘道醇说宋画第一《溪山行旅图》的作者范宽:“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妙” 。北宋《宣和画谱》也记载了范宽学画的经过:“卜居终南、太华岩隈林麓之间,而览其云烟惨淡、风月阴霁难状之景,默与神遇……,故天下皆称宽善与山传神。” 清代画家恽寿平(1633—1690年)说:“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已” 。今人不问其道,但求其术,慕浮名而不务潜修,胸襟不阔,眼光不到,急急草草挥墨,虽渲染周致,终归是舍本逐末,岂能得传神景致? 《梦溪笔谈》曾记载过一个学画的故事,颇为精辟——陈用之善画,迪见其画山水,谓用之曰:“汝画信工,但少天趣。” 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不难耳,汝先当求一败墙,张娟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自此画格日进。 这个“败壁张素”的典故,与郭熙一脉相承,正是中国画家洞悉山水的神来之笔。由“朝夕观之”到“心存目想”,再到“神领意造”,痴迷近乎幻觉。 在心与山水双向交流、回环往复的过程中,由禅入定,由痴及狂。巧手妙意洞然于心,然后泼墨挥毫以抒胸中块垒,画成! 郭熙把画画当作一件神圣的事情,画笔起落间,仪式感爆棚: “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笔精墨妙,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不敢以轻心佻之者乎。已营之,又撤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始终如戒严敌,然后毕此。岂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 “如见大宾”,“如戒严敌”。郭熙默默地表达着对山水的谦卑与敬意。“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字里行间,尽是郭熙精益求精的执着与认真。每个人都是自己王国的国王。在作画的过程中,郭熙是自己的王,他满怀敬意地巡视属于自己的山河,自由而认真地摆布着内心的江山。 这是一种定格时空、跨越时空又虚化时空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完全不同于膜拜,膜拜更多的是匍匐视角下的仰视,是距离与隔膜。感化的体验,则可以走进山水、贴近山水、浑然山水,甚至超然山水、放飞自我。目与心相协,心与手相应,终至“随意命笔”,画境天成。 郭熙明其道而得其术,手握一支出神入化的笔,构筑着自己心中的诗意王国。丘壑成于胸,识其意趣,是审美;落笔见风骨,画出意趣,则是创作。二者缺一不可。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 “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深,近游之以取其浅;真山水之岩石,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怎样让山显得更高、让水感觉到远,如何让川谷看上去更深、抓住岩石的势与质。郭熙三言两语,取舍立意之间,直入画髓也。 “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春景则雾锁烟笼,树林隐隐,远水揉蓝,山色堆青;夏景则林木蔽天,绿芜平坂,倚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水天一色,簌簌疏林,雁横烟塞,芦袅沙汀;冬景则即地为雪,老樵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冻云黯淡,酒旗孤村”。 “近山远水”、“平沙落雁”、“一亭一钓”等等,各种意象,各种画境,郭熙去粗取精,皆四时经典之选。今人作山水画,皆已程式,让人误以为平常。其实,创作之初,一木一石,一鸟一舟,物象场景都精挑细选,皆是多次练达、高度凝化而来。归纳若此,殊非易事,立圭臬于千古也! 欲画山水,须有天人合一、和光共尘的胸怀和境界。其实,赏画亦然。不懂他人气度,便看不懂他人笔墨。只有赏者与画者心神相近,视野方能对等,境界方能入定,才会与作画者有真信息的沟通。 不才以为,赏画当如操笔墨。一山一水随墨晕染,眼睛便开始出神。视通万里,神游万仞。画之起,那斧劈大山的笔锋有如奔马绝尘,似观怀素狂草,如看舞剑孙娘,几欲倾倒,几欲癫狂。画之结,那细细的波纹勾绘丝丝入扣,你的心顿如万溪归流。借我扁舟入画卷,一蓑烟雨出山林。一滴水正在落下,一棵树正在发芽,一场雨正准备毫无顾忌地飘洒。山水若真若幻,我们通过凝视,在化境中往来穿梭无挂。在远古的寂静中,遥闻鸿蒙的声音,聆听山的穆、水的微,聆听一个更加悠远的自己。神与画游,历经一次山水的创作和洗礼,是为赏画。 在过去,赏画不仅悦目,还可治病。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秦观(1049年—1100年)《摩诘辋川图跋》,录有一段“观画治病祛暑”的奇事: “余曩卧病汝南,友人高符仲携摩诘辋川图。过直中相示,言能愈疾,遂命童持于枕旁阅之。恍入华子冈,泊文杏竹里馆,与斐(应作裴)迪诸人相酬唱,忘此身之匏系也。因念摩诘画,意在尘外,景在笔端,足以娱性情而悦耳目。前身画师之语非谬已。今何幸复睹是图,仿佛西域雪山,移置眼界。当此盛夏,对之凛凛如立风雪中,觉惠连所赋,犹未尽山林景耳。吁,一笔墨间,向得之而愈病,今得之而清暑,善观者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视也。五月二十日,高邮秦观记。”神清气爽者,其心必畅;阴阳相谐,自然脉通体达。心畅脉通,故能拒暑去病。 台北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李霖灿(1913—1999年)在《中国美术史稿》中谈到:“记得刘国松氏对我说过,有一次他对这幅巨轴(指范宽《溪山行旅图》)凝眸深思,竟然'感激’得流下了眼泪!”。这里“感激”二字说的甚妙,他也许从画作中看到了当头棒喝的立地顿悟,又或许寻到了无比贴切的内心映照。总之,画作之于他,是一种美的赏赐,一种心的皈依,以至于感激而涕。 李霖灿说:“北宋人对大自然观察入微,终日凝眸,不仅洞悉流水之理,而且深谙其情。不知多少次惨淡经营,才能够心手相应一无阻隔地描绘在绢素之上,不但水石相激荡如闻其淙淙之声,而且和万顷松涛相应和,谱成了松风流泉的钧天交响乐章。”吾深以为然! 行文至此,已是夜深。忽闻窗外淅淅沥沥,脑海立刻浮现出范宽漫山遍野的“雨点皴”,如雨在下,如大雨一直在下。 ![]() 4 《园冶》的身世,本身就是个传奇。 这部号称我国第一部系统总结造园技艺的专著,前无古人,凝聚作者计成诸多心血,理应广为传播,不料竟被雪藏三百余年,几至失传。 话还得从一奸臣说起。晚明魏忠贤结党营私,有干将名唤阮大铖(chéng,1586—1646年),《东林点将录》绰号“没遮拦”。后魏党事发,阮大铖罢斥为民,匿居南京。正是这段时间,计成与这位“为士林所不齿”的阮大铖有了交集。 这是一段颇为尴尬的缘分。崇祯年间,战事频发,江山飘摇,明朝已是风前烛、雨里灯。是时,计成以造园为生计,小有名气。遇见阮大铖,不过是帮他造园。换言之,即今日之甲乙方。类似官场失意而回家造园的雇主,在阮大铖之前,还有常州的吴玄、仪征的汪士衡。前者找计成营建了“东第园”,后者“寤园”,皆名动江南的园林杰作。 然而,作为甲方的阮大铖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计成的知音。在《咏怀堂诗集》中,阮大铖对计成建造的园林佩服得五体投地,惊叹计成高超的造园叠山技艺,简直是呼唤精卫来叠石,比秦皇的指挥能力还强,神乎其神。还说他与计成夜坐寤园,饮酒弹琴直至深夜。 除了对计成赏识有加、近乎吹捧,他还主动帮助计成刊印《园冶》,并亲自作序。虽然计成几乎从来没在文字中提起过他。实际上,计成不愿与其为伍,有意疏远。书成之后,两人渐行渐远。 出书的初衷,计成在《自识》中说:“欲示儿长生、长吉,但觅梨栗而已。故梓行,合为世便”。意思就是想将毕生所学传给长生、长吉两个儿子,希望他们学一技之长,混口饭吃。但他们尚且年幼,所以刊印发行,以求方便世人。书名最初也不叫《园冶》,而叫《园牧》。计成好友曹元甫读后大赞:“斯千古未闻见者,何以云'牧’?斯乃君之开辟,改之曰'冶’可矣!”。 就这样,《园冶》由安徽刘炤手刻,崇祯甲戌年(1634年)付印。此时,离明王朝的终结还有十年,计成已五十有三。然而,《园冶》似乎并没有在出版界掀起更多的波浪。相反,该书一经问世,即遭沉默。 基于“工匠技艺,君子不器”的传统偏见,加上作序人阮大铖的“黑历史”,计成的《园冶》在清朝直接遭禁。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只字未提,仿佛这本书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时至今日,我们也仅知作者生年,不知其卒。原籍松陵,具体何地亦无定论。甚至有人认为,“计成”二字可能也是化名。 然而,《园冶》毕竟是一本奇书,上天有好生之德。透过历史曲折的夹缝,还是可以窥见它的蛛丝马迹。一些头脑灵活的商贩,将其易名《木经全书》,偶尔也能在街头巷尾换得几钱银子。一本“造园宝典”,就这样硬生生活成了“木匠口诀”。三百多年里,《园冶》几乎绝迹,仅有两个残本传世(一本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一本存于国家图书馆)。 历史每每如此,一些光鲜夺目的谦谦君子,往往只有乔装打扮、蓬头垢面,才能爬过时代的转弯,换一个偏僻的地方发光。在弹丸之地的海外岛国,它却遇到了知己,成了日本造园界的教科书。造园名家本多静六博士,称其为“世界最古之造园学专著”。有抄本传世,名为《夺天工》,誉美推崇之意溢于言表。在日本,最有价值的《园冶》版本是被内阁文库珍藏的明版第一版,系孤本。我国古籍善本多都流传日本,不少国宝典藏皆收于英美,此乃国殇,每念及此心痛莫名。 直到1921年,《园冶》被留学日本的陈植发现,逐渐引起中国学界的关注。十年后,中国营造学社把从日本搜罗到的抄本影印出版。1932年,经阚铎注释,在日本学者的帮助校对下,《园冶》得以正式出版。计成这个千古一流的造园师,方被国人再次认识。20世纪50年代起,陈植着手注释《园冶》。1964年完成初稿,后因十年浩劫而未能成书。1976年以后,陈植又对该稿重新审阅,定名《园冶注释》。随后,《园冶》被我国学界广泛认知,并引发古典园林研究热潮。 真是一朵奇葩开在了半夜,却最终迎来了黎明的露水和光芒。 ![]() 5 《园冶》的作者计成,苏州吴江县人,明万历十年(1582年)生,比郭熙晚五百多年。一生历尽风尘,在外面游历,学习绘画、诗文。成为“园林专家”,实属偶然。他“少有林下趣,逃名丘壑中”,“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荆浩(约850-911年)、关仝(约907-960年)都是五代杰出画家,与董源、巨然并称“四大山水画家”)。 一次偶然的机缘,让他声名鹊起。在镇江,他见别人叠假山,觉得可笑。别人反问:“君能之乎?”被怼的计成只能不得已出手。谁料叠成之后,观者皆言“俨然佳山也!”加上此时计成家境衰落,于是,41 岁的他就此转行,成了造园界的天选之子。 此一节,正如郭熙:郭熙见杨惠之塑山水壁,亦有所感,令圬者不用泥掌,止以手枪泥于壁,或凹或凸,俱所不问,于则以墨随其形迹,晕成峰峦林壑,加以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影壁”。郭熙一介画家,却能于壁上塑山水之廓。计成也是画家,亦能弄石叠山。奇乎哉?不过园画通源而已,乃“败墙张素”之余意,无他耳。 计成出,一座座山水园林棋落星列,江苏幸甚。 他第一个作品,是常州东第园。计成因地制宜,“搜土而下,令乔木参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画意;依水而上,构亭台错落池面,篆壑飞廊,想出意外”。园主甚为得意:“自得谓江南之胜,惟吾独收矣”。随后,计成又造了仪征嘉园。二园一出,好评如潮,计成从此跻身造园高手之林。 其巅峰之作,乃扬州影园,位于扬州城西南护城河中长屿上。园主郑元勋和计成是忘年交,由计成设计监造可谓水到渠成。郑元勋《影园自记》云:“盖得地七八年,即庀材七八年,积久而备,又胸有成竹,故八阅月而粗具。”从选地备材到聚工营建,前后达十四五年之久。园成之时,郑元勋的故交、著名书画家董其昌(1555—1636)来访。见“山影、水影、柳影”相映成趣,提名“影园”。元勋拍手称绝,董即泼墨挥毫,题其匾额。郑元勋评价:“不落常格,而有画理”。 说起影,不由得想起郭熙的《林泉高致》:“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而计成则云:“修篁弄影,疑来隔水笙簧”。郭熙以影入画,计成造影成园,二者同出一脉,殊途而同归。 影园与扬州城南隔水而居,因两岸遍栽桃柳,素有“小桃源”之称,被公认为江南第一名园。影园主人郑元勋,官至清吏司主事,系江左名流。影园建成后,常宾客盈门。尤其崇祯十三年(1640),园内黄牡丹怒放,郑元勋集合名士吟咏赋诗,并评选“黄牡丹状元”,影园名声大噪。人随园高,此时的计成,大有园林盟主的盛名。 后来,又受中翰汪士衡所请,于銮江(今江苏仪征)城西筑“寤园”。造园间隙,计成开始著书,总结个人造园经验。《园冶》出,计成封神,奠定了其在造园领域前无古人的江湖地位。 ![]() 6 《园冶》1.5万余字,不仅是园林营造的专业范本,而且引经据典,行文雅致,堪称明末小品文之精品。 计成能书善画,故在《园冶》中处处都有以山水画作蓝本的例证,每每可见绘画领域的术语。“境仿瀛壶,天然图画,意尽林泉之癖,乐余园圃之间”。在园林的营造中,不但要模拟海中仙山的意境,还要体现天然图画的细节。“顿开尘外想,拟入画中行”。一如郭熙“可居可游”之论,名为“造园”,实则“造画”。“刹宇隐环窗,彷佛片图小李;岩峦堆劈石,参差半壁大痴”。小李,指唐代山水画家李思训之子,擅长小幅;大痴,乃元末四大家黄公望,号大道痴人,代表作《富春山居图》。《园冶·掇山》要求“深意画图,余情丘壑”。是说掇山要效法山水画境,在山水丘壑中寓托余情。又言“藉以粉壁为纸,以石为绘也。理者相石皴纹,仿古人笔意”。“纸”、“绘”、“皴”、“笔”皆画家词汇,全是造园如画的延伸。以“壁”为“纸”,以“石”为“笔墨”,用石头自身的纹理,仿照古人山水画的笔意。掇小山可以仿效画家倪云林的简淡幽远,掇大山可以追崇画家黄子久的豪壮雄伟,即“小仿云林,大宗子久”也。 不知中国画理,无以言中国园林。造园虽是实用技术,但审美推崇的是中国诗画精神。从看画卧游山水,到造园居于山水,由目之所及到身之所适,更进一层切身感受。他们造的是园林吗?不,是画里的景致,是诗中的意境。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前三者只是“可居”的铺垫,“可居”才是对自然山水的最高评价。通过直接仿效画意的园林创造,就可以真正居住在山水意境之中,从而“不羡摩诘辋川,何数季伦金谷”。 与西方建筑家造园不同,文人画家造园,是中国一大特色。素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其辋川别业历来为人称赞。还有唐代白居易、宋代欧阳修,甚至宋徽宗,皆是“善画者善园”之人。明代文征明精通书画,设计建造了著名的拙政园。明末清初画家张南垣,师从董其昌,绘画造诣极高,也是叠石名家,上海豫园的黄石假山便由他完成。清代以叠石闻名的石涛,同时也是极具造诣的山水画家,相传以叠石取胜的扬州园林片石山房,便出自石涛之手。 比工匠精神更高的,还得是人文精神。亭台楼阁的建筑、花鸟虫鱼的生态,始终围绕诗情画意的营造,一草一木皆是画家笔触、文人情怀。 在《诗经》、《离骚》等早期文学作品中,一些植物就被赋予了鲜明的文化寓意。魏晋以来,草木逐渐从食用、药用演变成造景元素。随着古人对植物审美日渐深入,其文化意蕴在文人山水画和园林中得以强化。倪瓒《六君子图》,画松、柏、樟、楠、槐、榆六种树木,以树木品格自喻,表达了文人坚贞不阿的审美取向,这也正是宋元之后文人绘画托物言志的一大亮点。 让人吃惊的是,《园冶》中提到的植物竟有27种之多:“梧荫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结茅竹里”、“院广堪梧,堤湾宜柳……芍药宜栏,蔷薇未架”、“桃李成蹊……围墙编棘”……很显然,计成对花草树木的欣赏,已经超越了植物本身所具有的美学范畴。 扬州的个园,甚至以一种植物——竹子作为主题。园主以竹为美,用竹明志。将植物所蕴含的文化特质,高度集中于园林的建造之中,纯粹近乎偏执。 然而,造园当然不止绿化种植之事。其选石择木,深远高下,一如画画,须心有所据,宜信手拈来,方称佳构。天地入吾庐,是一种雅致的艺术审美,更是一种贴近生活的文化追求。毫无疑问,作为造园大师,计成既懂山水,也会生活,把一幅幅平面的山水,营造成一座活色生香的园林。 历代山水画家,都追求于咫尺画册中绘千里之景。讲求移天缩地,妙造自然。园林也追求“拳山勺水”的意境,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以有限面积,造无限空间。正如《园冶》所说:“多方胜景,咫尺山林”。花木重姿态,山石贵丘壑,须对山水不断概括、提炼。要芥子纳须弥,方寸容宇宙。类似戏剧,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作为文人理想生活的居所,园林需浓缩名山大川、四时精华,“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方能卧游天地、神驰八方。 在布局审美上,和画作一样,造园也讲究深藏不露的曲折,追求虚实相生的留白。意贵乎远,境贵乎深。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柳暗花明时,坐看云起。“移竹当窗,分梨为院”、“堂虚绿野犹开,花隐重门若掩”、“今予所构曲廊,之字曲者,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穷水际,通花渡壑,蜿蜒无尽,斯寤园之'篆云’也”。 隔则深,畅则浅。中国园林喜用分隔、藏露、曲折等手法,尽一波三折的妙处,这是中国人的含蓄。深邃曲折的窗院围墙,隐约可见的重门高堂,随形而弯的路径回廊,往往更能构筑起庭院深深几许的幽静。看似漫不经心,却匠心独具。在见与不见之间,出无限韵味。让人于无画处观景,于无字处看书,于无声处听音。 园林的得势,不拘一山一水的摆布,还要全局气韵的流动。要有内藏乾坤的厚重,有统于一人的格调,还要有一气呵成的畅快。如挥毫泼墨,总是浓淡相宜、快慢随心。要像画画一样:一起如奔马绝尘,要勒得住、而又有住而不住之势;一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而又有尽而不尽之意。 中国近代造园理论研究的开拓者童寯(jùn),曾有一段极富见地的话:“造园与绘画同理,经营位置,疏密对比,高下参差,曲折尽致。园林不过是一幅立体图画,每当展开国画山水图卷,但见重峦叠嶂,悬瀑流溪,曲径通桥,疏林掩寺,深柳茅屋,四面敞开,琴书以外,别无长物,这就是文人所追求的生活境界,亦即文人园的理想粉本”。 ![]() 7 然而,造园毕竟有别于绘画。画画是在白纸上无中生有,可以随心所欲,天马行空。造园则受制已有地貌风物,只能随形就势,立体三维用力,以至事半功倍。如果说绘画是做加法、摄影是做减法,那造园要做的,是乘法。 计成深得其理,提出“巧于因借”:“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基于“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思想,在造园中坚守自然随性。无论是大园小园,不拘山林地还是城市地,都能随自然之形,得造化之趣,营造丰富的空间序列和人文形态,此乃夺天工! 郑元勋在《园冶·题词》也说:“园有异宜,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意思就是说,园林的营造,需要根据实地条件、园主财力等因素进行构思,难以公式化,也无法文字尽述,只可意会,不可统一制式一传到底。真经一句话,假传万卷书。道亦可道,但不能尽道之。山叠何派,水引何式,均须随物赋形,应变随机。反复模拟演练,直至成竹在胸,方能妙然天成。“临溪越地,虚阁堪支;夹巷借天,浮廊可度”,是说溪流可以架虚阁于其上,夹巷两边可以浮廊连接。至于如何架虚阁、连浮廊,则需造园者因地制宜。 在计成看来,造园不但没有成法,其最高境界是丝毫看不出造园者的技法:“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园林虽是人工创造,但其呈现出来的景色必须毫无斧凿之痕,好像天然造化一般。使人为美融入自然之中,成大自然的一部分。尽量做到“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见人之巧思,又不能显人工的痕迹。形有逼真之感,意有传情之景,似不谋而合,浑然天成。 《园冶》所谓“景到随机”、“意随人活”,是基于“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美学。计成反复用不可定型的“随”来揭示“园无成法”的构景逻辑:“窗牖无拘,随宜合用;栏杆信画,因境而成”(《园说》)、“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相地》)。《兴造论》说“随曲合方”,《立基》篇中“格式随宜”。 清代袁枚,可谓深得其味。在随园的营造中,他将计成“景到随机”的方法运用得淋漓尽致:“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宧窔。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 与绘画只能于方寸纸帛中求不同,造园则可以向园外无尽天地借势。只要因借得法,连天上的月亮也可以是为你而升的:“虚阁荫桐,清池涵月”——可造清池映月涵月;“风峦飘渺,漏月招云”——可建山岚引月窥月;“迎先月以登台,拍起云流”——可起高台迎月赏月。总之,月亮似乎就在我园中,伴我而动。“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月色溶溶,风声瑟瑟。静榻之上有琴书相伴,半轮秋月倒映池中。庭院间清气萦绕,令人忘尘,尽是庭院赏月的诗情画意。不仅月亮,“槛外行云,镜中流水”,俯仰皆是借来的天然秀色。园林之美,可以园外得之。 画可以落笔定稿,园林则不可毕其功于一役。盖因造园者,非造一景,非取一时。画境天成的营造难度,除了三维的移步换景,还要有四时的各尽其态。树在生长,水还要流动,年年岁岁还得修剪维护。所以造园还需循时序之变,得“春花、夏叶、秋实、冬枝”之景。计成对四季的营造进行了十分细致的阐释:春之“堂开淑气侵人,门引春流到泽”,夏之“半窗碧隐蕉桐,环堵翠延萝薛”,秋之“冉冉天香,悠悠桂子”,冬之“风鸦几树夕阳,寒雁数声残月”。这与郭熙对四季山水的审美如出一辙。 人工与自然、有序与无序、空间与时间,皆要操之有度,顿挫有法。计成营景的智慧,熟乎心而应之手,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巧。在有与无、曲与直、虚与实、大与小、内与外、静与动的种种运用中,计成收放自如。虽千顷之园,四时之内,亦气势完整,韵味隽永,得天时地利。 ![]() 8 然而,视觉美景只是园林意境的一个方面,若真要浑然天成,还需声音、触觉、心理、情感、人文等多感官、全方位的精心营造,从而满足文化愉悦的高层次需求。 “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幽”、“林樾初出莺歌,山曲忽闻樵唱,风生林樾,境入羲皇。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叶落草鸣莺歌,风生樵唱琴音。不用睁眼,自有妙声入耳,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画面审美的局限。“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这是纯听觉的愉悦,穿越草木,直抵心灵。此为耳福,亦是园林审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远看山有色,近听水亦有声。美妙的景色,如此鲜活立体。 “凉亭浮白,冰调竹树风生;暖阁偎红,雪煮炉铛涛沸”,凉亭浮白,雪煮炉铛,这是品茶乐事。“沽酒不辞风雪路”,沽酒御寒,开怀畅饮,此为饮酒乐事。一品一饮,说的都是味觉,饱人口福。其中“凉亭”、“暖阁”,冷暖自知,皆是触觉。还有那桃李芬芳,香气扑鼻,又是嗅觉。 “养鹿堪游,种鱼可捕”,寻求的是闲适自足的农耕图景,描述的是生活体感。“看山上个篮舆,间水拖条枥杖”,体验的是策杖登山的乐趣。“围墙编棘,窦留山犬迎人;曲径绕篱,苔破家童扫叶。秋老蜂房未割,西成鹤廪先支。安闲莫管稻梁谋,沽酒不辞风雪路。归林得意,老圃有余”。这已经远远脱离了单纯的园林审美,是生活情趣的营造,是一种态度,一种心情,一种闲适无边的胸襟。 《园冶》中,“闲”、“乐”二字随处可见:“闲闲即景”、“得闲即诣”、“寻闲是福”、“足以乐闲”。“闲”是手段,“乐”是目的,得闲即是享乐。如何得闲? 自然舒适则闲;怎样享乐?文人雅趣才乐。 心有丘壑,细筑山水。园林是诗意的山水,这种诗意,源于人与自然的契合、与天地的交流。计成说:“别有小筑,片山斗室,予胸中所蕴奇,亦觉发抒略尽,益复自喜”。起此山水意,抒我丘壑情。园林,是一个放大了的我,是造自己的梦,是依着我画另一个我、因着我造更大的我。山水有清音,那是另一个我的回响和召唤! 《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形于言不足,故画于纸。画之不足,故造园居之游之。无论是吟诗作赋,绘山画水,还是造园置林,皆不过托物以言志。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 一本薄薄的《园冶》,用典60多处,这严重说明计成造园的文化趋向。仿过去故事,通古人意趣。意向的再造,正是为了推去古今时空的隔栏。“编篱种菊,因之陶令当年;锄岭栽梅,可并庾公故迹……动'江流天地外’之情,合'山色有无中’之句”。没有典故,菊只是菊,梅还是梅。陶令种菊、庾公栽梅两个典故,明显赋予了园林的文人古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之句,更是出自唐代王维《汉江临眺》的名诗。想必造园也通此消息,比照先贤诗意而为之。 明晚期秦燿的寄畅园,可谓以诗文造园的典范。其栖玄堂学扬雄闭门著书,箕踞室效王维独坐啸傲。山间的桃花洞,“栽桃数十株,悠然有武陵间想”。书房含贞斋前松树一株,可随时“抚孤松而盘桓”。知鱼槛典出《庄子》濠上之乐,清响斋、先月榭皆取自古诗。几乎所有景致皆有出处,似乎所有的生活都有来处。一花一木,一堂一室,营造的都是曾经发生的美好景象。清代汤世昌《游寄畅园》云:“日落憩嘉树,微风生绿漪。烟开摩诘画,如读韦公书”。 精心构造追摩,但求与古人在一处的闲适,无非为自己的精神栖居提供一个起兴停意的触点、一张心物不二的温床。至于像与不像,得与不得,皆出心缘。正如李白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园林虽赖山水之功,如少文辞题跋,终归乏味。《红楼梦》中“会芳园试才题对额”一回,贾政曾有这样一番言语:“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纵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中国古代,不论皇园还是私宅,甚或寺观,均将楹联牌匾作为必备元素,充满着东方人文之美。计成说,“多方题咏,薄有洞天”。一处好景,必藉之以题辞,作点睛之笔。 “画彩虽佳,木色加之青绿;雕镂易俗,花空嵌以仙禽”。除了题咏,雕梁画栋也需用上。让建筑镶上士人的棱角,披上文化的霓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任何文人行游其中,必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即便居于闹市,也得将自己的门庭拾掇干净,种上佳木,摆上代表文人身份的金石图书,让人在诗情画意中忘却岁月、放下归心、除去疲倦。 用今天的话说,人居环境的营建,必须符合目标人群的文化背景和审美习惯。古代传统文学积淀下来的文化情趣,是中国园林永远璀璨的底色,是所有国人最深厚的人文故土。对中国人来说,山是静之大者,是信仰,坚硬而稳固;水是动之极者,是生活,柔软而活跃。山令人远,泉令人清,有山有水,才是完整的生活方式。在尘世生活中,通过回归自然的方式,来实现内心的平和与满足。闲时看山,忙时看水。在动静之中,悟人生的张弛之道。这种生活哲学,并非完全的逃世避俗,而是与自然的本真维系一定的关联,与尘世的牵绊保持适当的距离。从而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 9 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荒山寒水,都过于枯寂。只有一个个鲜活的人参与进来,画山水、造山水,才能让山水逼近人的温度,是为36.5°的山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山水。芳草有情,雁横南浦;斜阳无语,人倚西楼。一切景语皆情语,人在,山水就在,36.5°的世界就永远鲜活! 追求现世生活的安静与享受,并从中得到文化审美的乐趣,是由来已久的中国传统。唐宋以来,文人士大夫将物质的享受与精神的追求相结合,兴起了一种消闲遣兴、修身养性的生活方式。晚明以后,这种生活方式更被激发得淋漓尽致。 明代画家沈仕(1488-1586年)在《林下盟》中,总结了十件文人雅事:“读义理书,学法帖子,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奕棋”。千百年来,已成为文人生活的理想范本。 计成是个有趣的人,怀揣一颗玲珑心,营造着一个个有山有水、精致有趣的小世界,构筑起山水人文的理想居所。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园。在属于自己的园中,过着雅致理想的生活。几道围墙,一扇院门。院门之外,红尘滚滚;院门之内,自在王国。在出世般的园林中,过着入世的生活,时光在院子里慢品浅酌。 然而,计成园林作品遍江苏,自己却“愧无买山力”。眼见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又感寂凉。没有给自己置一个园子的财力,终究只能成为别人的造园师。遍身罗绮者,谁是养蚕人?所造吴园、郑园、汪园等,当时皆负盛名。然三百年沧海桑田,却没有留下像样的遗迹。即便计成的巅峰之作“影园”,如今也是乱石纵横,残瓦断垣,成了遗址公园,已难窥一二风采。诸多古典园林,也在史海钩沉中化为灰烬。今人可见古时月,古人已随园林去。对于古代园林,我们早已渐行渐远,只能在一些文字中脑补它们曾经辉煌的背影。 他日囊中有闲钱,我也想买画挂字遣余兴、莳花移木筑小园。然贫寒如我,只能借拓片以摹古意、挂复制品以娱闲情。至于山水小院,更是望园兴叹。君不见,“纸”为“丝”字旁,“园”中坐着“元”。审美是一方面,财力是另一方面。对于蜗居城市丛林的我来说,庭院本就是一种奢侈的生活方式。 古往今来,多少人从乡野出发,行走江湖,一心想做时代的弄潮儿。最终又梦想回乡,载一身沧桑或荣光,去到那个山水宁静的湾港。一草一木一院,那山那水那人,得歇脚之处,足慰尘心。在小桥流水的老村口,在水村山郭的篱笆前,我们曾像一阵潦草的风,那样轻易地告别。年少如草露,不知道为何要逃离山水。在漂泊了多年之后,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好在,《林泉高致》还在,《园冶》还在,看山看水的那份心情还在。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它们是案头的山水、心中的丘壑。《哈姆雷特》里说:“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一个有趣的灵魂,即便躺在逼仄的角落,也有看不尽的山水。书是青山常乱叠,内心丰盈者,抬眼俱是山水。 《五灯会元》里有一段妙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比照此意,心中忽有所得:未读《园冶》,不知尚有叠山理水的门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初读《园冶》,得山水之趣味,似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读罢《园冶》,掩卷沉思,回望本心,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存心有意无意之境,微云澹河汉;应世不即不离之法,疏雨滴梧桐。若得真山水,谁还会螺蛳壳里建道场。 苏轼《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世界之大,能容万物。江山无边,山高水阔也不过在两眼之间,随时可观可读可赏,造物主何其大度! 一年后,苏轼又写《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喜月色入户,更喜怀民亦未寝。心中有明月竹柏,夜游亦可尽兴。 世俗如我,不会画山水,也不会造园林。然而,人生何处不山水,只少闲情罢了。胸中有丘壑,出门即是山水。不用挥毫凝墨,无需叠山理水,自有山水涤我尘襟。 山是我,水亦是我,我就是山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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