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售棉大路》 棉花加工厂大门口那盏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水银灯还像一点磷火那样跳跃不定,棉花加工厂高大的露天仓库黑黢黢的轮廓还只像一些巨大的馒头坐落在山岭之上,棉花加工厂轧花车间的机器轰鸣声听来还像一群蜜蜂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地飞翔。总之,离棉花加工厂大门口还很远很远,杜秋妹就不得不把她的排子车停下。满带着棉花的各种车辆已经把大路挤得水泄不通。 2、《民间音乐》 古历四月里一个温暖和煦的黄昏,马桑镇上,到处都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沉重而浓郁的紫红色。镇中心茉莉花酒店的店东兼厨师兼招待花茉莉就着一碟子鸡杂碎喝了二两气味香醇的黄米酒,就着两块臭豆腐吃了一碗捞面条,然后,端起一个泡了浓茶的保温杯,提着折叠椅,爬上了高高的河堤。八隆河从小镇的面前汩汩流过。 3、《三匹马》 小镇新近开拓加宽还没来得及铺敷沥青的大街上空空阔阔,没有一个活物在行走。六月的毒日头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黄土路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褐色光芒。空气又黏又烫,到处都眩目,到处都憋闷。 4、《石磨》 我家的厢房里,安着一盘很大的石磨。娘说,这是村里最大的一盘磨。听到“最大”两个字,我感到很骄傲。 5、《五个饽饽》 除夕日大雪没停,傍黑时,地上已积了几尺厚。我踩着雪去井边打水,水桶贴着雪面,划开了两道浅浅的沟。站在井边上打水,我脚下一滑,“财神”伸手扶了我一把。 6、《春夜雨霏霏》 哥哥,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这从远方一个最爱你的人心里发出的浸透着眷眷之情的音波。近来,人们都在谈论着“心灵感应”的事,对此我唯愿其真唯恐其假。 7、《丑兵》 他长得很丑,从身材到面孔,从嘴巴到眼睛,总之——他很丑。 8、《放鸭》 青草湖里鱼虾繁多,水草繁茂。青草湖边人家古来就有养鸭的习惯。这里出产的鸭蛋个大双黄多,半个省都有名。 9、《白鸥前导在春船》 胶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子,村东头有对着大门口的两户人家。东边这家儿姓田,户主田成宽,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字叫梨花;西边那家儿姓梁,户主梁成全,有一个独生儿子,名字叫大宝。 10、《因为孩子》 “金桂嫂,您家秋生把俺家大胖的爬犁摔坏了,还把俺家大胖的鼻子打破,淌了那么多血,您也不管教管教他。”莲叶站在半人高的土墙边,恼怒地向邻家院里说。 11、《黑沙滩》 在春节前的一次音乐晚会上,一个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惬意的神情和粗犷豪放的嗓门,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华北地区广泛流传的民歌。我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心脏便猛地一阵颤栗,仿佛有一根灼热的针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是的,这首歌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它不过抒发了翻身农民的一种心满意足的心理,一种小生产者的自我陶醉。 12、《岛上的风》 008 岛实在小,小得可怜巴巴。要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岛上驻上了一支队伍,要不是蓬城要塞区某位首长用阿拉伯数字给这个岛编了号,那么它连个名字也不会有。小岛面积零点三平方公里,岛上荒草没膝,杂树丛生,树上海鸟成群。最近两年,岛上又添了一种动物——家猫变成的野猫。家猫的上岛要从要塞区冯司令的上岛谈起。 13、《大风》 学校里放了暑假,我匆匆忙忙地收拾收拾,便乘上火车,赶回故乡去。路上,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前些天家里来信说,我八十六岁的爷爷去世了。 14、《枯河》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 15、《秋水》 我爷爷八十八岁那年春天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村里人都见他坐着大马扎子倚在我家临街的菜园子墙上闭目养神。天晌午,母亲让我去叫爷爷回家吃饭。我跑到他身边,大声喊叫也不见应,用手推去,才发现他已不会动。 16、《白狗秋千架》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的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去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 17、《老枪》 他用失去食指的右手把枪从右肩上摘下来时,一片金色的阳光罩住了他。太阳沿着一道平滑的弧线飞快地下落,田野里回荡着间歇错落的落潮般声响和时疏时密的荒凉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生着斑驳铜钱绿苔的地上。 18、《断手》 槐花大放,通乡镇的十里土路北侧那数千亩河滩林子里,扑出来一团团沉重的闷香。林子里除了槐就是桑,老春初夏,槐绿桑青,桑肥槐瘦。太阳刚冒红时,林子里很静,一只孤独的布谷鸟叫起来,声音传得远而长。 19、《草鞋窨子》 隔着十几根柳树槐树的树干、一层厚厚的玉米秸子和一层厚厚的黄土,在我们头上,是腊月二十八日乌鸦般的夜色。我踩着结了一层冰壳的积雪从家里往这里走时,天色已经黑得很彻底,地面上的积雪映亮了大约有三五尺高的黑暗,只要是树下,必定落有一节节的枯枝,像奇异的花纹一样凸起在雪上。我说的“这里”是草鞋匠工作的地方,我们把这地方叫“草鞋窨子”。 20、《罪过》 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水时,是阴雨连绵七天之后的第一个晴天的上午。我们从胡同里走过,看到一匹单峰骆驼正在反刍。我和弟弟远远地站着,看着骆驼踩在烂泥里的分瓣的牛蹄子,生动地扭着的细小的蛇尾巴,高扬着的弯曲的鸡脖子,淫荡的肥厚的马嘴,布满阴云的狭长的羊脸。 21、《弃婴》 我把她从葵花地里刚刚抱起来时,心里锁着满盈盈的黏稠的黑血,因此我的心很重很沉,像冰凉的石头一样下坠着;因此我的脑子里一片灰白,如同寒风扫荡过的街道。后来是她的青蛙鸣叫般的响亮哭声把我从迷惘中唤醒。我不知道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恨她,更不知道我是干了一件好事还是干了一件坏事。 22、《飞艇》 母亲总是一大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来。腊月的早晨,地都冻裂了,院子里杏树上的枯枝咔吧咔吧响着。风从墙壁上的裂缝里尖溜溜地灌进来,我的脸上结着霜花,我的腮上溃烂的冻疮每天夜里渗出一些粉状物,极像白色的霜花。 23、《苍蝇·门牙》 代管我们的守备区四十三团的徐团长在我们工作站的饭堂里对着我们站全体战士怒火冲天地说:“我当兵三十年,转了七个团九个连——我可是从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一步步升上来的,五十三岁熬成四十三团团长,不是容易的,所以你们尽管是上级领导机关的兵,我还是不怕犯上作乱地说——军人见了千千万万,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单位这种兵。” 24、《爱情故事》 那年秋天,队长分派十五岁的小弟与六十五岁的郭三老汉去摇水车。摇水车干什么?车水。车水干什么?浇大白菜。 25、《猫事荟萃》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 26、《养猫专业户》 姑姑对我说过,他的爹不务正业,闲冬腊月别人忙着下窨子编草鞋赚钱,他的爹却抱着两只大猫东游西逛。姑姑说他出生时,解放军的炮队在村后那片盐碱地上实弹射击,荒地上竖着一股股烟,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炮声很响,震得窗户纸打哆嗦。 27、《马语》 像一把粗大的鬃毛刷子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使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晃动着一个巍然的大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墙。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怦然心动。 28、《遥远的亲人》 春节前,我从外地赶回高密东北乡与家人团聚。进了家门,屁股尚未坐稳,父亲好像极平淡地说:“你八叔来信了。” 29、《屠户的女儿》 我忘不了那些星星。跳跳抖抖,挤鼻子弄眼,像小鬼精灵一样,像那只总是围着我跳来跳去的小黑狗一样。那些星星,在凌晨的天空中,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30、《麻风的儿子》 《旧约全书》里说,麻风病患者周身疼痛,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边走一边喊叫:“啊,肮脏透了!”他们不但肉体非常痛苦,内心更加痛苦。健康的人避之如蛇蝎,他们自己也自惭形秽。一次,一群麻风病人结伴到耶路撒冷去,走到撒马利亚与加利利交界的地方,又碰上十个麻风病人。 31、《祖母的门牙》 据说我刚生下来时就有两颗门牙。我的祖母遵照古老的传统用打火的铁镰给我开口时,还以为我的牙床上沾着两粒黄瓜子儿呢,但她马上就听到了我的门牙碰撞铁镰时发出的清脆响声。祖母的脸顿时就变黄了,因为在民间的传说中,生下来就有牙的孩子多半都是复仇者——是前世的仇人投胎转世——这个复仇者不把这个家庭弄得家破人亡是不会罢休的。 32、《姑妈的宝刀》 娘啊娘,娘 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 千万别把我嫁给铁匠 他的指甲缝里有灰 他的眼里泪汪汪 ——民歌 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这段民歌里包含的意义。“把我嫁给什么人都行。”嫁个庄稼汉行,嫁个叫化子也行,嫁个杀人越货的土匪也行吗?好像也行。就是不能嫁给个铁匠。 33、《儿子的敌人》 黎明时分,震耳欲聋的连串巨响把正在噩梦中挣扎的孙寡妇惊醒了。她折身坐起来,心里怦怦乱跳,头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强光像闪电抖动,气浪震荡窗纸,发出簌簌的声响。 34、《人与兽》 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地向陆地移动。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 35、《凌乱战争印象》 其实,那时候的战争并不是如我们想象出来的样子,当然谁也不敢因为我把战争想象成那个样子而把我枪毙掉——固然谁枪毙了我我就感谢谁——但战争确实不是如我想象出来的样子。 36、《革命浪漫主义》 我的屁股正巧蹾在越军埋设的一颗小香瓜那么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时就听到——就感觉到一声细微的叹息,好像有一个小弹簧被我的屁股压缩得很紧张,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霉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声细微的叹息是地雷的叹息。天当中午,南方的太阳毒辣凶狠,密集的野草和灌木在我周围蓬勃生长,袅袅湿气,沿着葱绿葳蕤的植物梢头上升,百鸟鸣啭,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坡上盛开着一团团血一样的杜鹃花,我军的炮火在几分钟前一齐吼叫,把那个小山头打出了好些个窟窿。 37、《初恋》 我九岁那年,已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 38、《奇遇》 一九八二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 39、《辫子》 胡洪波坐在同心湖南岸那片槐树林子里,膝盖上摆着一条一米多长的乌黑大辫子,满脸苦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刚刚下过大雨,槐树林子里到处都是水,他坐在那件发给干部们穿着下乡指挥防汛的军用双面塑胶雨衣上,还是感觉到潮气透上来,搞得双股很不舒服。 40、《金鲤》 月亮升起来了,青草湖变成了一面银光闪闪的大镜子。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银色的线,鱼儿落水时,震破了银色的镜子,荡漾开一圈圈波纹。 湖边的一株老柳树下,爷爷和孙子静静地坐着。爷爷抽着旱烟,烟锅里火星一明一暗,模模糊糊地映着他那张慈祥的脸。 41、《夜渔》 经过很长时间的缠磨,九叔终于答应夜里带我去拿蟹子。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每年都涝,出了村庄二里远,就是一片水泽。 42、《鱼市》 凌晨,鱼香酒馆的老板娘凤珠推开临街的窗户,看着窗外的风景。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积存着雨水和银光闪闪的鱼鳞;没积水的地方也是明晃晃的。雾在街上缓缓地滚动着,一阵浓一阵淡;一阵明一阵暗。 43、《地道》 黎明时分,村里的狗咬成一片。方山机警地跳下炕,轻轻拉开房门,站在院子里,竖起耳朵,谛听街上的动静。他听到街西头有男人在咋呼、女人在哭嚎,便慌忙跑回屋子里,把挺着大肚子在炕上昏睡的老婆拽起来。 44、《地震》 蒋四亭捆完了瓜田里最后一棵枯萎的西瓜秧,直起腰,抬头看了一下天。初秋的正午阳光明媚而强烈,湛蓝的天空比夏天时高了许多,有一些大团的白云急匆匆地奔驰着,投下一些飞快滑动的暗影。热热闹闹的西瓜季节过去了,瓜农们的腰包里都有一些皱皱巴巴、充满酸臭气息的钞票,腰杆子显得比春天时直溜了一些。 45、《天才》 蒋大志少时,被村里的尊长、学校里的老师公认为最聪明的孩子。他生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两只漆黑发亮的眼睛,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个天才。那时候,老师夸奖他,女同学喜欢他,我们——他的男同学,总感到他别扭,总是莫名其妙地恨他——现在,我们知道了那种不健康的感情是嫉妒。 46、《良医》 那时候高密东北乡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紧靠着河堤的高坡上,建造着十几栋房屋,就是所谓的“三份村”了。村名“三份”,自然有很多讲说,但本篇要讲治病求医的事,就不解释村名了。 47、《神嫖》 民国初年,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潇洒人物,姓王,名博,字季范,后人多呼其为季范先生。 48、《飞鸟》 星期六下午,我们去河边放羊。羊在河堤慢坡上吃草;我们在河堤上斗草。斗一会儿斗腻了,又玩八格棋,很快又玩腻了,便看太阳,看云霞,看许宝家的公绵羊用鼻子嗅方昌家的母绵羊的屁股。 49、《粮食》 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槛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 50、《灵药》 头天下午,武装工作队就在临着街的马魁三家的白粉壁墙上贴出了大字的告示,告诉村民们说早晨要毙人,地点还是老地点:胶河石桥南头。告示号召能动的人都要去看毙人,受教育。那年头毙人多了,人们都看厌了,非逼迫没人再愿去看。 51、《铁孩》 大炼钢铁那年,政府动员了二十万民工,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修筑了一条八十里长的铁路。铁路的上端连结在胶济铁路干线的高密站上,下端插在高密东北乡那片方圆数十里的荒草甸子里。 52、《翱翔》 拜完了天地,黑大汉洪喜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看不到新娘的脸,但新娘修长的双臂、纤细的腰肢,都显示出这个胶州北乡女子超出常人的美丽来。洪喜是高密东北乡著名的老光棍,四十岁了,一脸大麻子,不久前由老娘做主,用自己的亲妹子杨花,换来了这个名叫燕燕的姑娘。 53、《拇指铐》 临近黎明时,阿义被母亲的呕吐声惊醒。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母亲用枕头顶着腹部跪在炕沿上,双手撑着席,脑袋探出去,好像一只鹅。从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绿油油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东西。 54、《沈园》 一声霹雷在面包房外的槐树梢上炸开,树下的电车线上,闪烁着耀眼的火花。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声惊雷,街上的行人愣了片刻,便匆匆忙忙跑到街道两边的商厦下躲藏。骑车的人则弓着腰,贴着街边往前蹿。一阵凉风吹过,密集的雨点倾斜着砸下来。 55、《学习蒲松龄》 从我家西行三百里,有一个地方叫淄川。三百年前,在淄川蒲家庄的一棵大柳树下,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茶壶茶碗、烟笸箩烟袋锅。 56、《茂腔与戏迷》 茂腔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剧种,流传的范围局限在我的故乡高密一带。它唱腔简单,无论是男腔女腔,听起来都是哭悲悲的调子。公道地说,茂腔实在是不好听。 57、《天花乱坠》 在我的童年印象里,凡是有一条好嗓子的女人,必定一脸大麻子,或者说凡是一脸大麻子的女人,必定有一条好嗓子。当然她的面部轮廓是很好的,如果不是麻子,她肯定是个美女。当然她的身体发育也是很好的,如果遮住她的脸,她肯定是个美女。 58、《蝗虫奇谈》 一九二七年四月的一天,我爷爷扛着锄头到田里去锄小麦。从头年秋天开始,跨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和一个荒凉的春天,几乎没下一点雨雪。河流干涸,池塘见底,一堆堆蝌蚪干死在臭水坑里。 59、《与大师约会》 在那次轰动全城的美术展览现场,我们在人群里钻了很久,终于挤到了大师的面前。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我们前言不搭后语地向大师表达了发自内心的崇拜和五体投地的敬仰。大师用他汗津津的小手与我们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汗湿的手一一相握。 60、《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 四月一日下午,侯七从西单地铁站钻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太阳。它有点大,有点红,正沿着几座高楼间的缝隙下落。侯七已经好几年没沿长安街走过,每次去单位上班时都是坐地铁在地下穿行,所以他不知道太阳摩擦着的那几座高楼的名字。 61、《白杨林里的战斗》 爬上农场后边的胶河大堤,一眼就看到了在河滩的白杨树林里,有一群英俊的少年,追逐着另一群英俊的少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眼花。过了片刻,我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说他们英俊是很不妥当的。 62、《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 63、《枣木凳子摩托车》 农历正月十五是公认的耍日子,但十五岁的失学少年张小三,一大早就被母亲叫起来,与他的父亲一起,在院子里,用一张大锯,分解一根粗大的枣木。张小三的父亲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细木匠,他制作的最有名的产品就是那种像元宝形状的枣木小凳子。这种小凳子不是用来坐的,而是用来枕的。 64、《冰雪美人》 叔叔从市医院退休之后,在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我高考落榜,庄户不能,学业不成,心情坏得不行。在家闲得无聊,整日与镇上几个不良少年斗鸡走狗,眼见着就要学坏,父亲心中焦急,便豁出一张老脸,求到叔叔面前,让我到诊所里去,跟他学医。 65、《倒立》 临出门时老婆硬逼着我扎上了一条领带,换上了一套西装。骑车走在黄昏的路上,感到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浑身如同撒了牛毛一样刺痒。进了市委宾馆的大院,躲在一棵雪松树的暗影里,赶紧把领带解下来塞到口袋里,又将西装脱下来揉搓了一阵,本想抓把土撒上做做旧,又怕回去惹老婆发疯,只好就这样穿上,身上还是别扭,但也没有办法了。 66、《嗅味族》 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嘲讽的腔调说:“好汉,过来!” 67、《木匠和狗》 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间地上铺满了锯末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到这里来站。 68、《火烧花篮阁》 在一座寂寞的城市中央,有一个美丽的湖泊碧波荡漾。湖的中央有一座名叫花篮的小小岛屿,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或浓或淡的花香。岛上曾经六次建起雕梁画栋的楼阁,但都在建成后三个月内被烧成废墟。 69、《月光斩》 在县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给我发来邮件说:表哥,最近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请看附件——八月七日上午八点。县委办公大楼五层保密室。机要员小冯,是你的老同学冯国庆的二女儿。 70、《普通话》 在我们柿子沟,普通话,也叫官话。讲官话的人,受到尊重,因为那些人都是外地来的干部。他们,或者她们,衣衫整齐,面皮清净,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肥皂的清香。 71、《大嘴》 村子里那三辆去县城迎接茂腔剧团的马车鸣着响鞭从大街上穿过时,公鸡刚刚打了第二遍鸣,离天亮,还得会儿工夫,但大嘴已经睡不着了。大嘴是个九岁的男孩,名字叫小昌,但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大嘴。大嘴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听到鞭声,他很想爬起来,跟随着马车,到县城里去,看着那些工作队员们怎么样背着行李上车,又是怎么样坐在车上,一路唱着戏,沿着新铺了黄沙的大道,一直到达村子。 72、《挂像》 高密民间艺术,有“三绝”之说。“三绝”者,泥塑、剪纸、扑灰年画之谓也。泥塑、剪纸,人人皆知,扑灰年画,则需要稍加解释。 73、《养兔手册》 她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的翻毛皮鞋,前头已经磨秃发亮,左脚那只还开了绽。靠在她身边那个小女孩,一头乱蓬蓬的黄发,约有七八岁的样子。女孩伸出两个攥紧的小拳头,放在她的面前,说:“猜!” 74、《小说九段》 她伸出一只手,让我们轮流握过,然后幽幽地说:“我的手,原来很好看,但现在不好看了。我的手好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够。” 75、《麻风女的情人》 大个子春山,气力很大,曾与人打赌,扛着一台三百多斤重的柴油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赢了一盒香烟。赢了香烟他也没揣进口袋,而是当场分散了。在场的人,哪怕是不会抽烟的孩子,也都分到一根。 76、《蓝色城堡》 奥德修斯从海滩上站起来,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爬上一个小山坡,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他回头望了一眼银光闪烁的大海,便一头栽倒在两棵枝叶繁茂的橄榄树下。他感到身体僵硬,如同岩石;地面柔软,宛若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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