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文不相信我小时候家里没有四大名著。他在名著重读群里说:“我家也没有大学生,但几本莫名其妙出版社的名著,什么四大名著,飘啊,简爱,战争与和平还是有的。”对此我只能浩叹时代在进步,名著终于普及了。想初中全班只有我有《红楼梦》,所有人都得从我手里借。其中一位男生喜欢跟女生混,还得了个“贾宝玉”的诨名。呜呼,名著之动人心,力量大矣。
其实,若文的评论里就透露了时代的讯息:他说“莫名其妙出版社”,在我小时候,四大名著只有一个出版社敢出,那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三国演义》上下册是蓝色的,《西游记》上下册是褐色的,《红楼梦》?不知道,包着书皮呢……后来知道是灰色的。《水浒传》是例外,人文社是上中下三册,《水浒全传》可是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别较劲,这就是我小时候的名著世界。
四大名著里,小孩最心心念念的肯定是《西游记》。我发小小异家就有一套,每次去他家过暑假都看一遍,还拿来改科学童话写周记。小异父母老拿这事儿说他,可见平时这小子不怎么看这套书。
后来回富顺读书,就没《西游记》看了。文化馆倒是有,可是小叔叔与管理员吵架,一气之下把手头的《西游记》还了。看着小叔叔恨恨地走出文庙的背影,我很没骨气地流下了羡慕的泪水。我姑父见我实在难过,许诺说期末送我一套《西游记》。我盼了一个学期,但是他却忘记了这事,只送来一瓶百事可乐。我一瓶盖一瓶盖地开来喝了,甜甜地。这时如果有本《西游记》同时翻,那够多么好!唉……到现在我一看见百事可乐就想到《西游记》。
其实《西游记》我看过不止一遍。但2017年我们少年读邻举办《西游记》共读营,我才发现有那么多人只看过《西游记》的电视连续剧,四五十岁没读过《西游记》文本。那……跟家里孩子一起读吧,原著还是该看看的。

名著总是常读常新,2007年刚看完陈可辛那脏兮兮的大片《投名状》,觉得故事与《西游记》很象,还写过一篇专栏。仔细想想,《西游记》对编制的态度是最可玩味的,弼马温其实已经进了编制,但孙猴子不甘心,觉得论资排辈不如才华横溢,后者才该成为体制选拔的标准。其实体制不是这么玩的,才华往往没有通行统一的标准,选才还是论资排辈作标准更明确,更能让大多数人更服气。被镇压后的猴子走上取经路,以绩点求保研,才是王道。
我一位同事讲:关于猴子的年龄,《取经诗话》中有一句话特需留意,“(法师)问猴行者曰:'汝年几岁?’行者答曰:'九度见黄河清。’”黄河清而圣人生,无奈黄河终年混浊,可知圣人之罕见。所以行者又说:“我年纪小,历经世代万千,知得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一只猴子活过了万千世代,见了九次黄河清,并知晓三藏法师前世两度取经未果,然后前来自荐襄助。这样类比之下,《西游记杂剧》将三藏法师西去求经的历程扩展为九世而未成,九次丧命恒河沙和尚之口;百回本《西游记》又将猴子年龄设定为九百余岁,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要我说,中老年男性之所以油腻,就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苟且,最后被苟且内化了。对油腻的嘲笑,与“整顿职场”是同步的。年轻人意识到眼前的苟且不好,人生不能只有这个,这是好事。但苟且之外,诗和远方都在骗你。战胜苟且需要强大的内心力量。那么强大的内心力量从哪儿来?反正不能靠刷那些猜你喜欢的短视频。
我的专栏名叫《一只改邪归正的猴》,内容如下:
一位年轻人,刚出道时成日闲荡,违法乱纪,在道上结下许多弟兄,满城里无人敢惹他。终一日被捉将官里去,关了多时,捱尽苦楚。亏了位有眼光的官长,放他出来,又许了他一个前程,从此便戮力王事,尽忠朝廷,又引官兵暗算了许多往日弟兄,逐次擢升,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之职……熟悉晚清史事的人知道,我说的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马”主角马新贻,如今陈可辛正据此故事拍摄《投名状》,想必各位看官不久便会晓得此人。将上述故事修改一下,将“两江总督”换成“斗战胜佛”试试?孙悟空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非人类古惑仔。他强索龙宫宝物,侵占私有财产;他勾销地府名册,妨碍办公秩序;他占山为王,拉帮结派,麾下七十二洞妖王,真可谓妖中豪杰。大闹天宫后,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他就认栽了,说软话了:“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观音要他将功赎罪,保护取经人,他连称“愿去愿去”。有了“唐三藏大徒弟”这个头衔后,他对往日江湖上的妖怪弟兄们就翻脸无情啦,自己杀得了便杀,杀不了的,向上级打报告,向其他部门搬救兵,大哥牛魔王,大嫂罗刹女,世侄红孩儿,统统不给面子。孙悟空的转变,是没有什么心理基础的。他自己当妖怪时也吃人,也抢劫,身份一转变,立即嫉恶如仇,是非分明,很让人怀疑他是个机会主义者,走的不外是“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你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看孙悟空,是因为你第一次翻开《西游记》,你就将自己代入了这个大英雄的角色之中。一旦你成了孙悟空,他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他反天宫,是英雄不受羁縻,他闹地府,是为猢狲同类造福……反过来,他降妖除魔,是为了取得真经,救民水火,他四处求救,是为了救护师父,成全大义。反正他做什么看客都叫好,都欢喜,这就是所谓“替代性满足”。有一种观点,说孙悟空代表弗洛依德理论中的“超我”,猪八戒是“本我”,而唐三藏调和二者,代表“自我”。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孙悟空做妖怪,我行我素,无法无天,分明也是“本我”,怎么就变成了“超我”?书里完全没有提供答案,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渴饮铜汁,饥餐铁丸,既没政治学习,也不读书看报,从失足青年到劳动模范,也忒直接了点吧?只能认为他原本就不是坏孩子,就跟王朔似的,你们瞧不起我,我就坏给你们看,闹给你们看,等到你们知道俺的厉害了,用得着俺了,有名誉有地位了,俺再改邪归正,一正还不是一般地正,是正气凛然的正!
鲁迅那段话怎么说来着?“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孙悟空当然嚷嚷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但其实不入流的弼马温他也做得起劲,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他也相当受用,难怪有人说他是个好员工。他要的,只是“职位品级”(大官的名份)和“社会承认”(蟠桃宴的请柬)。当年康熙帝为了分裂、软化反清的士气,开博学鸿词科,便是给民间才俊戴一顶大高帽,发一张国家认证书,果然收了奇效。可叹玉皇上帝,智慧还不如满族人玄烨。一部《西游记》,各种阶层的读者都可以从中得到教益。主流社会要明白:有些反体制者胡闹,有时不是因为他真想颠覆什么,而是想引起主流社会的重视与认可。反体制者也要晓得:体制是强大而严厉的,没被体制收纳前可以折腾一下,一旦进入体制,就要与尚未进入体制者一刀两断,甚至砍翻几个旧友以博取信任,是谓“投名状”。饶是如此,还得为进入体制前的行为埋单,你看孙悟空那么勤勉上进,还要受紧箍儿的制约。还是《大话西游》好哇,给孙悟空一个爱情的理由。他成了一个因为失恋而出家、而西行的愤青。借助爱欲的刺激与失落,孙悟空完成了从“妖”到“人”的转化——但这也许不过与《西游补》里的青青世界一样,是他西行路上的一个心碎的迷梦。不管怎样,这时的孙行者,摘下了好员工的面具,他嘴里咬着香蕉,横担那根棍子,显得颓废、忧郁、放荡,像你我一样,他是一个活在体制里的反体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