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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晔:风与物:作为“竹枝”变体的橘枝词与荔枝词

 東泰山人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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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叶晔



叶晔,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兼任研究员、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摘 要]  宋以后摹仿“竹枝”而来的橘枝词与荔枝词,以其独特的南方草木属性,在中国文学的地方书写传统中自成一体。其中洞庭、福州橘枝词在写物纪俗方面对楚地“橘颂”传统的摆脱,及闽中、岭南荔枝词在地域集群认同上对“讽荔”传统的去留,皆可视为近世风土诗歌在转化地方性知识的过程中,对早期咏物文学经典中的文士言志传统的一种扬弃与改造。而古典诗歌创作中的限体与限题模式,亦内化为地方风物诗中的“体传统”与“题传统”,成为地域诗人应物观风的两种基本写法。

  [关键词]  橘枝词 荔枝词 南方草木 咏物传统 地方认同








竹枝词作为中国古代风土诗大宗,不仅向外吸纳棹歌、衢歌、渔唱、杂咏、杂诗、百咏等地方诗歌体类,内部还派生出橘枝词、荔枝词、枣枝词、蔗枝词等以草木吟咏风土的新范型。这种命题方式,可溯源至唐诗中的柳枝、竹枝等乐府题名,具有原生的音乐语境,但以橘枝词、荔枝词为代表的新题只是文人拟作,并无付诸歌唱的空间。而后人采用柳枝、竹枝等旧题,亦对其体用有不同认知,如清人王士禛说“唐人《柳枝词》专咏柳,《竹枝词》则泛言风土”,[1]显然意识到这两个看似形近的乐调名,指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主题功能——风与物。唐人在选择“柳枝”或“竹枝”作题时,或许未必明白这一字之差将产生不同的表意,但当宋人跳出旧题窠臼,选择具有地域性的植物品种来创造新的主题类型时,需要直面到底是偏向于“柳枝”的咏物传统,还是“竹枝”的风土传统。本篇的重点在宋以后南方地区的橘枝词、荔枝词创作,考察它们作为一种独特的“竹枝”变体,如何在咏物和采风、纪风之间达成平衡:既继承前代文学的咏物遗产,避免因地方风物书写而可能造成的俗滑;又在新的时代借竹枝词的文体捷径,在“橘颂”“讽荔”的传统文人言志模式外,开辟出橘、荔地方诗歌的创作空间。

一、物的南方性:“竹枝”及其变体的竞争关系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除了常见的柳枝词、竹枝词,自宋至清,还出现过橘枝词、荔枝词、枣枝词、桃枝词、蔗枝词、榕枝词等作品。笔者之前将棹歌、衢歌、渔唱等与竹枝词同起源于民间歌谣,在风土诗歌淬炼后发展为自觉的地志文学的类型,称为“竹枝体”;将地方杂咏、杂诗、百咏等起源于文人创作,但在风土描绘和地志书写上与竹枝词相近的文学类型,称为“类竹枝体”,[2]故本篇采用“类竹枝词”的概念指称以草木命题、摹拟“竹枝”吟咏风土的诗歌作品。既包括后起的橘枝词、荔枝词、枣枝词等新调,也包括后人明确用来吟咏风土、偏离其乐调本意的个别柳枝词、桃叶歌作品,如董谷的《临清柳枝词》、钟惺的《秣陵桃叶歌》等。从存世作品的数量来说,橘枝词等只是“竹枝”变体的很小分支,远不能与棹歌、渔唱等“竹枝体”及地方杂咏、百咏等“类竹枝体”相比,但其亦有自身特点:棹歌、渔唱等重在摹拟民歌之体性,接续古代的“风诗”传统;地方杂咏、百咏等关注地方性知识及其结构化呈现,接续古代的地志传统;而橘枝词、荔枝词等聚焦于题咏地方风物。虽然从近世诗歌的日常性、地方性来说,风土诗人对古代咏物传统的接应并非必须,但从创作心理来说,仍是其需要取舍的一份文学遗产,也是“竹枝”的体类演变中不容忽视的一维。事实上,任何派生的类竹枝词,都需面临此物之早期咏物传统的竞争。唐宋柳枝词之所以未能如竹枝词那样滋生风土书写的新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国文学中的折柳意象相当强大,且功能稳定,难以破体。类似情况亦见于那些刚有尝试就被扼杀的新体,如元人张雨的《桂枝词》专咏桂景,但其后没有足够的作品凝聚成一个稳定的创作传统,一方面可归因于桂枝不像橘枝、荔枝,可以借果实拓宽书写边界;另一方面,唐宋诗歌中折桂登第意象已是熟典,后出的桂枝词难以在竹枝词的内部缝隙中开辟出独特的书写空间。就此而言,柳枝词的咏物枷锁和桂枝词的生长乏力,二者背后是相似的困境,即一个强大、稳定的物象传统(折柳、折桂),挤占了破体的发育空间,扼杀了新变的可能。事实上,橘枝词、荔枝词也遇到了类似问题(橘颂、讽荔传统),却成功走出了一条地方书写的新路。

最早出现在乐府题名中的柳枝、竹枝,并非南方独有植物。《诗经·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题署李白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皆源于关中风景;唐人的《竹枝》创作虽有较明显的南方色彩,但《诗经·卫风·淇奥》中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汉书·地理志》所记“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亦可证古代北方竹林的丰茂。广阔的种植区域固然能使柳枝词、竹枝词的创作适配于整个中华文明甚至东亚汉文化圈的地理范围,但柳枝事关赠别的专属文化空间,竹枝摆脱应题窠臼、将诗歌内容拓宽至广泛风土的做法,虽取径维度不同,但都体现对物性特点的挖掘。后出的橘枝、荔枝等词,之所以能在普适性的柳枝、竹枝外自成一体,亦多仰赖于对物之南方性的发掘。

对南方草木的知识性考察,一直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博物学传统,上可追溯至西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虽然从汉至唐,在大一统王朝内部,“南方”仍是“殊方”“殊域”的代名词,但随着边域不断开发,至晚在中晚唐时期,物的南方性已逐渐成为塑造特定地域文化认同的重要中介。表现在文学方面,即诗人通过稳定持久的同题创作,达成一种便捷的区域文化话语。而不同的橘枝词、荔枝词作者在区域立场(中原客或南方文人)与社会身份(朝堂大夫或地方知识人)上的差异,又让这种文化认同有别于柳枝词一味驻足文人的雅集空间,或竹枝词自觉地走出文人世界,转而以一种应“物”而发的表达方式,在国家与地方、自我与他者之间构成一种新的张力。其创作立场或身份的任意一端若要成立,都须借助于物之南方性在某一时期的文化印记(如贡物、异物、方物、土物等)。不妨说物的地域性(由物态而观风态)是“类竹枝词”得以滋生的必要元素,而物的复杂性(由物性而观人性)是“类竹枝词”渐成一脉的关键所在。只有所咏之物具备这种复杂性,诗人才能通过跨越时空的文本对话,建立起多向度的表达机制,并在此基础上,通过立场的偏移来表达个体意见。明清不乏枣枝词、蔗枝词、榕枝词等步趋橘枝词的试验作品,它们之所以未能从一家创作发展为一类现象,固然与首倡者并非名家有关,但本质上还是由于缺少一个可借力的早期咏物传统,无法使创作观念上的辐射力替代首倡者的影响力,制造出另一种性质的文学集群(非指创作行为之集群,而是与观念中的主题源头进行文本对话的集群)。就此而言,橘枝词、荔枝词能在“竹枝”变体的竞赛中脱颖而出,自成一家,实有其必然的一面。

二、从异物到土物:“言志”摆脱与橘枝词写物的世俗化

咏橘的早期文学传统,大致可分为“拟人格”和“重物态”两种类型。“拟人格”的写法源于屈原《橘颂》,借其“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3]的物性,象征诗人砥砺志节的崇高人格。究其文化地理观念,来自先秦“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4]的风土常识。在五言诗的发展早期,如古诗“橘柚垂华实”等明显采用了“拟人格”写法,可视为其承袭。至南朝齐梁时期,以萧纲、沈约等为代表的宫体诗人以宫廷视角观看作为南方贡物的橘,并咏其物态。这一贡物文学传统,[5]可追溯至汉赋对异邦方物的书写,若单论橘,曹植的《橘赋》虽咏物之高洁,仍保留了“播万里而遥植,列铜爵之园庭”[6]的贡物特性。晋室东渡后,南方王朝的在地属性遮蔽了橘的贡物特性,建康的宫廷诗人对此渐失异域之眼。诚然如范云诗“徙根楚州上,来覆广庭隅”中仍有贡物的痕迹,但总的来说,沈约、萧纲等人的《园橘诗》,已没有意在寄托的人格沉重感。当然,这些作品源出《初学记》《艺文类聚》等类书,可能经过后人裁剪,但其裁录标准至少反映了类书编者对物性或物态的常规认知,否则无法满足时人对标准化知识的需求。由此可见,当时一些作家的关注点已集中在事物本身,而不止于物与人类的共性关系。受这两类咏物传统的影响,自隋唐而下至两宋,咏橘作品颇多,且各有拓展空间。专意讽事如杜甫的《病橘》,劝谏肃宗“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7]偏重物态如孟浩然的《庭橘》,描写“凝霜渐渐水,庭橘似悬金”。[8]类似写法亦见于初唐李峤的《杂咏》百二十首,其《橘》诗亦偏重物态,大致反映了当时咏橘诗创作的主流路径,末句的“愿随湘水曲,长茂上林园”,[9]亦为中古五言诗结篇的常见抒情程式。至北宋,对物态的独立写作逐渐摆脱言志程式:一方面,在梅尧臣、司马光等人的作品中,橘以社交礼物的形式频繁出现,物的日常属性让原本的言志色彩渐淡;另一方面,如陈舜俞的《山中咏橘长咏》等,有大量自注介绍橘之物性及风土特点,已是典型的风土文学作品。

其实对咏橘诗歌而言,作为题咏对象的自然之“物”一贯未变,变化的是诗人眼中之“物”的社会属性,从远邦的“异物”变成了常见的“土物”。无论《史记·货殖列传》提到的“江陵千树橘”,还是南朝范云笔下的“徙根楚州上”,直到唐人杜甫叙写“罗列潇湘姿”,橘在中古时期一直被视为远离庙堂的两湖名产。而橘枝词起于南宋的永嘉地区,此后的创作也集中在苏州、衢州、福州等南方州府,这固然反映了橘树作为经济作物在宋代以后的培植动向,但宋元明清时期的两湖及江浙地区早已无关“殊域”,当地的物产再不能被称为“异物”了。这一变化,与其说是橘树主要产区的转移,毋宁说是诗人对区域风物之在地认同。较之单个作家(如范成大)通过调整地理空间的远近来实现其地方书写观念的内转,[10]作为文学类型的咏橘诗,通过调整诗人与所咏之物的心理空间远近,来提高它在风土文学创作中的适配程度。就此而言,注重在地书写的橘枝词,其所体现的“人—物”关系更趋内在,而减少了中古文学常见的陌生化书写。

前已论及,中古文学中的贡物创作,既为咏物的政治批评打开通道,也是当时文学题材中主要的“异物”形态之一。橘枝词的创作虽始于南宋叶适,[11]根植于浙南乡村,但将之置于从“异物”到“土物”的长时段视域中,可更好理解其借力于“竹枝”的意义。从洞庭橘到温州柑,是中国柑橘种植史上的重要变化,其拐点正在南宋中期。[12]韩彦直《橘录》云:“自屈原、司马迁、李衡、潘岳、王羲之、谢惠连、韦应物辈,皆尝言吴楚间出者,而未尝及温。温最晚出,晚出而群橘尽废。”[13]此说固有乡曲之见(韩时知温州),却直接指出宋以前文人的咏橘书写,所及皆荆楚、吴中之橘。如果明清诗人希望在温州、福州等地对前代的文人咏橘传统有所接续,那么注重在地性呈现的橘枝词,就必须直面因用事而造成的地理元素之错位。咏风俗、风物的写法,尚可避开前代典故,在前人未及的生活细节处别开生面;而咏风景、风情的写法,想在烂熟的套式外有新的拓展,就相当依赖前代典故在当代社会的跨域适配。现存的橘枝词极少专咏楚橘,固然与楚橘盛产于宋前而橘枝词创作于宋后有关,但楚橘以汉唐古典的间接形态,以游子、商客等流动性的民风习俗为媒介,在东南地区的橘枝词中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地方性呈现,这让以地方为命题习惯的风土诗歌有机会走出“区域”,在诗歌内部展开跨域联动。

清人翁方纲指出,叶适“记永嘉土风而以永橘起义,其第一首则专咏橘”,[14]此说檃括王士禛“第一首如柳枝之尊咏柳也,第二、第三首则泛言风土如竹枝体”[15]的说法。在王、翁眼中,叶适的《橘枝词》兼顾咏物、采风两个传统,三首绝句承担了不同的表意功能。但渔洋的创作并不与批评同步,其《洞庭橘枝词》三首明言“叶水心仿竹枝、柳枝创为橘枝词,故友汪钝翁尝和之,因继有作”,却采用了“每首兼顾”而非“各首分担”的写作策略:“当年乐府传刘白,歌罢柳枝歌竹枝。昨日洞庭估船到,满城争唱橘枝词。”“橘花初开君去吴,橘黄犹未返姑苏。他乡何似故乡好,莫恋江陵千木奴。”“雁子交飞芦荻深,满山朱实已悬金。凌朝果有西来信,先报家人扫橘林。”[16]诗中的“汪钝翁”,即清初诗人汪琬,其《洞庭橘枝词》二首序云“西山之人商于湖广者多,予故仿叶水心橘枝词体以招之”,可见他采用“橘枝词体”,就是为了借民歌之体引起行商湖广之太湖西山人的共鸣,而两湖地区正是先唐典籍中果橘的核心产地:“阿侬家住橘林旁,郎乘大艑向襄阳。寄郎只寄双头橘,蚤红差胜襄阳黄。”“郎行时节橘花零,南风吹来香满庭。今年橘实大于斗,劝郎莫羡楚江萍。”[17]客观而论,汪琬、王士禛作品对清代橘枝词创作的影响,要大于叶适原作。汪琬的两首诗属于采风型竹枝词的写作模式,其“阿侬”“寄郎”等语,皆典型的摹拟歌者口吻;其构图以描绘自然“橘景”为主,橘树表现出较强的在场感。王士禛的三首和作,第一首类似“总起”,将橘枝词的传统上溯至刘禹锡、白居易的柳枝词和竹枝词,赋予橘枝词在乐府民歌序列中的承启意义;后二首是与汪琬作品的对话,以他乡的“千木奴”呼应汪诗的“襄阳黄”,以故乡的“朱实已悬金”呼应汪诗的“橘实大如斗”,可视为同一抒情模式。这一模式,在后续的发展中又分为两种子类型。一类趋民歌化,近于汪琬诗,果橘成为“歌者”寄托感情的媒介。如彭启丰的“妾家东山怨别离,郎行万里卜归期。门前绿树无颜色,只羡双双橘子垂”;[18]张际亮的“郎行淮北未能归,妾在江南泪满衣。寄与一双合欢橘,到时颜色也应非”[19]等。除了张诗中的“淮北”带有些许双关用意外,其他内容已不具备“橘枝”的不可替代性,使用其他物象亦可制造出相类效果。另一类趋风景化,这一写作模式所营构的农家田园意境,符合风土诗歌成立的广义条件。如彭启丰的“洞庭仙种间丹黄,万颗金丸噀玉浆。不遇满林霜落后,新苞未许摘来尝”;[20]谢章铤的“橘实离离挂晓烟,橘花开满上江边。橘花香时生橘蠹,橘实何由相对圆”[21]等。各家对“人”在橘景构图中的侧重有所不同,但通过重“景”的田园时序主导地方书写的方向,这一策略总体未有变化。以太湖洞庭橘为主题的橘枝词,基本上未溢出“橘景”书写的范畴。

至清中叶福建地区,“橘俗”书写崭露头角,“人”及其造物开始替代“景”及其抒情,成为橘枝词记写风土的另一路径。其中以陈寿祺和谢章铤的《橘枝词》最为典型:“履端风景杵声寒,捣尽琼霜作粉丸。红袖金钗围烛影,先传吉语上春盘。吾乡冬至,家作粉丸。先夜,中堂设灯烛长筵。首置盘橘,男女各出,谓之搓圆。旦煮供鬼神而后食之。乡语,橘与吉同音。”“漳南饴蜜十分调,红玉千槌向齿消。百饼青筐霞片散,东风吹入卖饧箫。橘饼出漳州。[22]“橘皮疏散能去风,橘络缠绵血脉通。但愿檀郎少疾病,年年长对橘灯红。上元,像橘作灯,母以遗女,取吉祥意也。”“橘官无税可无忧,橘叟弹棋更自由。饮罢橘烧歌橘颂,积钱归买橘园洲。酿橘为酒曰橘烧。橘园洲,在洪江上流,弥望千树。[23]以上橘饼、橘皮、橘络、橘灯、橘烧等,已非橘之自然形态,而是人工改造之物。这些有关童年和故乡的文化记忆,在作者与读者间建立起更具人文关怀的地域认同。所谓“橘景”“橘俗”之别,就是橘果离枝前后的差别。随着主角从“橘树”变为“人”,诗歌画面也移步换景,不再是千树橘园的景观,而进入了地域民生的烟火习俗。包括橘枝词在内的多数“类竹枝词”,在宋后“竹枝即风土”的主流观念中,尚能保有狭小空间内的创作生命力,皆归因于采风重心从“草木”移至“果实”。从风土诗内部来看,这固然可视为竹枝词之体性演变在其衍生文类中的一种延续;但从风土诗外部观之,较之其本体“竹枝”“柳枝”,橘枝词等因更具触感的果物延续了其离枝后的生命力,既得以在应题的狭小范围内,拓展地方书写的场景及题材类型,也因此适当地绕开了竹枝、柳枝等唐人乐府传统,从更早的文人咏物诗传统中汲取养料。

无论是汪琬、王士禛笔下的“橘景”,还是陈寿祺、谢章铤笔下的“橘俗”,较之竹枝词的泛咏风土、缺少应题之物的存在感,橘枝词只有在“风”与“物”之间达成平衡,方能以“类竹枝词”的形式别出机杼。但另一方面,当诗人的笔触下沉至地方、乡间后,类似“橘颂”的文人咏物传统,对风物书写来说既是一份遗产,也是一种负担。就此而言,如何摆脱“物性”之拟人化,是橘枝词有别于竹枝词的重要一端。这种借助世俗之力的“言志”摆脱,及对“风物”独立书写的追求,还受明清竹枝词中某些新特质的牵扯。如清后期竹枝词对地方社会的讽喻风气,亦从广义的纪风型竹枝词渗透至“应物”的“类竹枝词”中。也就是说,这种讽喻的思想根源,在主观上并未接续《橘颂》之骚思精神,而在于清人将竹枝词远溯至“国风”的强制阐释。故此“言志”不涉具体人事,主要批评普遍的社会乱象。如道光年间“京中四子”之一张际亮的橘枝词:“烂柯空自笑王郎,谁看弹棋到橘乡。不见汉家旧官府,木奴个个阅沧桑。”“垂白韦家老大夫,莫劳三百寄姑苏。东南岁岁愁征税,橘户多应累讼租。”[24]张际亮没有回归上古橘颂或中古贡橘的话题,而是注目于更普遍的税橘之事。这与他科考不顺的人生经历和嫉恶如仇的性格有关,较之他亮相于近代诗歌史中那些激切的经典作品,橘枝词因背负题材枷锁,留下的创作空间并不大。张际亮巧妙地将《三国志》中足保子孙衣食无忧的“千头木奴”赋予现实的沧桑感,又将韦应物“试摘犹酸亦未黄”的玩笑言语转化为“东南岁岁愁征税”的沉痛之辞,那些在知识谱系中正向的历史情景,被沉重的现实赋予新的动能。这种情感表达的方式,置于橘枝词的纵向演变序列中,较之先前的日常景物写生固然更有深度,但与一贯擅长讽事的荔枝词作横向比较,就显得普泛而有欠穿透力了。

三、从事物到风物:“讽事”去留与荔枝词的地域集群

存世的橘枝词基于特定风土的地域认同,诗人之间没有形成自觉的文学共同体,不足以视为地域作家群的标志作品。但在荔枝词的创作中,无论晚明的福建诗人群,还是清嘉道年间的学海堂文人群,其同声相求均相当自觉。这让荔枝词形成了横向的集体力量,更紧密地参与地域文化事务及其建设。

在上古、中古文人眼中,橘与荔枝皆南方果物,但在叶适首创橘枝词的南宋时期,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已移至江南,橘的南果属性已趋淡化,而荔枝因种植纬度更低,南方属性依然鲜明。其实,荔枝进入文学作品的时间很早,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列举了原产非中原地区的奇珍异果,[25]“离支”亦册名其中。东汉王逸的《荔枝赋》是现知最早以荔枝为对象的咏物作品,由于仅存残句,难判题旨;在咏物诗方面,最早可溯至南朝刘霁的《咏荔枝》,但其最早见于《艺文类聚》,也较难判断是否为完整作品。相对完整地反映作者意图的早期作品如唐张九龄的《荔枝赋》,贵在咏物拟人,其借物自伤固有政治不得意的成分,但总体上是一种泛人格化的写法,属于向内的政治自省,而非对外的政治批评。即使换作他物,也不妨碍类似情感的表达,只不过张九龄的岭南身份,让他选择了荔枝。总的来说,无论早期咏物经典的惯性效应,还是唐代文人能接触到的日常果物,荔枝固然有“异物”的新鲜感,但绝非咏物创作的常规选项。

真正让荔枝成为咏物文学的特色一类,且上升至文化符号意义的,源于唐玄宗时期的南海献荔之事。其入诗始于杜甫的《解闷》组诗,虽然杜甫自云“卒致叹于士之不遇,不及一物,隐括张九龄《荔枝赋》意”,但不止一首“追感驿送之事”,如“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26]等句,批评时政之意甚明。类似写法亦见于鲍防“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韩偓“遐方不许贡珍奇,密诏唯教进荔枝”等句。自此以后,“讽荔”作为一种批评方式,发展为文人看待南食的态度。其实就物性而言,荔枝以其洁白甘甜的视觉味觉特征,在唐诗中展现了南食美好愉悦的一面。但局部的美好印象,无法掩盖南方在当时作为“瘴疠”“贬谪”代名词的事实,当从物象的角度无法污名化时,采用事象的路径示范贡物丧志的历史教训,就成为一种省思方式。即使苏轼这样晚年称誉“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文人,也写过《荔支叹》的名篇,不仅由盛唐贡事感叹“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还对北宋供事有直接的批评:“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27]明人张萱《续荔枝叹》、曹学佺《荔枝叹三首》等继作,都是对这一批评传统的发扬。

现存最早以“荔枝词”为题的诗歌,应为南宋李纲(福建邵武人)所作的七古集句,带有游戏性质,在立意上更接近《荔枝叹》的讽荔写法。最早以“荔枝词”为题的七言绝句,或为明永乐十三年(1415)榜眼、福建南靖人李贞的《荔枝词》3首,然诗见《(乾隆)南靖县志》,其例甚孤,其书甚晚,未必有实质性的文学史意义。至万历年间,张燮的《荔支词》10首以风物为主,兼及咏史,已是相当成熟的“竹枝”变体了。同一时期,还有邓原岳《荔枝曲》14首、陈荐夫《咏荔枝》10首、徐𤊹《荔枝杂咏》40首、林古度《荔支词》10首、吴国琦《荔枝词》10首;再如屈大均《广州荔支词》54首、陈恭尹《广州荔枝词》10首、释成鹫《荔枝词》30首等作品,皆已脱去政治外衣,专咏南方风土。在十七世纪的荔枝词创作风气中,有两个群体尤须关注。一是以徐𤊹、林古度、邓原岳、陈荐夫为代表的福州诗人群,[28]因“闽中七子”和晚明闽诗派著称,主要活跃于晚明时期的福建地区;另一是以屈大均、陈恭尹为代表的广州诗人群,由“岭南三大家”之称而闻名,主要生活在清代前期的广东地区。不同的地理文化和政治环境,让这一看似持续的百年创作风气,实则指向了两个同中有异的创作主题。[29]

福建文学中的荔枝书写,一直走在时代前沿,这在一定程度上受益于北宋蔡襄专述福建荔枝的《荔枝谱》的广泛传播。明万历至崇祯年间,福建的荔枝谱迎来重编的第二个高潮,相继出现曹蕃《曹介人荔支谱》、徐𤊹《徐兴公荔支谱》、宋珏《宋比玉荔支谱》等多部著作,最后被邓庆采汇编为《闽中荔枝通谱》。荔枝谱的著述形式(特别是附录诗文的模式),在文献保存与阅读的层面,有效强化了闽中的荔枝文学传统与地域文化认同,又反过来促进当地文人更活跃的荔枝词创作,并被编入扩容后的荔枝新谱中,形成良性的“创作—批评”循环。如见于《闽中荔枝通谱》卷六的曾化龙《荔枝十咏》,其小序云“一日披《荔枝谱》,循名思义,恍然人世变态,一盘托出,为作《荔枝十咏》”,[30]可见其创作正缘自对更早版本荔枝谱的阅读。徐𤊹的《荔枝杂咏》40首也与此类似,每一首咏闽中荔枝的一个品种,题如“江家绿”“状元红”[31]等,整组诗体现出鲜明的知识性、结构性,这些品种名称复见于《徐兴公荔支谱》卷一“福州品”“兴化品”“泉州品”“漳州品”诸名录。[32]对编者来说,这是一个知识收集与积累的过程;而对荔枝词的创作而言,这是一个诗人们共有的“知识仓库”。崇祯二年(1629)编刻的《闽中荔枝通谱》已收录作品中,不乏“竹枝”的变体形式,如张燮《荔支词》等。而《通谱》中最具史料价值的《徐兴公荔支谱》的作者徐𤊹及全书序言的撰写者林古度,都深度参与了荔枝词写作,足见他们在闽中荔枝书写及文学传统建构中的自觉态度。

岭南荔枝自北宋郑熊的《广中荔枝谱》(已佚)后,直到清嘉庆年间才出现了吴应逵的《岭南荔枝谱》,在整体知识谱系的建设上,远落后于福建文人。尚没有直接材料可证明屈大均等人读过晚明的几部闽中荔枝谱,唯其《广东新语》引朱彝尊语及蔡君谟谱,《翁山诗外》中有《题荔枝谱》诗一首,[33]陈恭尹《广州荔枝词》中亦有“谱中诸品遍曾尝”一句,[34]屈、陈笔下的“谱”,到底是常见的蔡襄谱,还是问世未久的晚明诸谱,尚难断言。但屈大均与林古度为忘年交,自云金陵遗民“予所善者若茂之林子”;[35]其《广东新语》论及荔枝诸条,亦多与闽荔比较;其《广州荔支词》云“小华山子尤多汁,红绣鞋儿亦自弯”,[36]认为增城的“小华山”品种足以让闽中名品“红绣鞋”(见徐𤊹《荔枝杂咏》《徐兴公荔支谱》等)折腰。可见明清之际广东诗人的荔枝词创作,不止于接续前贤的政治批评及内生的地域文化认同,还有与晚明闽中荔枝词创作的潜在对话。

广东地区以“荔枝词”为题的创作,较早见于嘉靖末年广东兵备副使方逢时(1522—1596)的杂言古诗《荔枝词》,云“君不见玉环夜宴称酒渴,万里奔腾劳置驿。一笑翻成四海愁,三咽令人三叹息”,[37]可归为讽荔模式。较之本地文人,宦游或流寓文人的外来者视角,更容易立足于庙堂及历史的眼光,关注荔枝作为异物的不安定元素。对地方性特征的发掘与认同,实有待于屈大均、陈恭尹等本地文人的创作实践。遗憾的是,屈、陈没有如闽中徐𤊹等人生活在承平时代,他们的荔枝组词皆作于清康熙年间,当时广东地区被纳入清廷版图未久,诗人们的文本表达带有易代情境的以物自喻及明志之意,特定的历史节点压制了荔枝词之地方性生长。

咏橘与咏荔反映了咏物诗中最常见的两种及物批评之法:一是基于物性的物典批评,托物言志,以屈原《橘颂》为代表;二是基于物事的事典批评,借物讽事,苏轼《荔支叹》可为典型。由此,咏物诗的内涵亦由外而内分为三个层次:最外一层是借物讽事,“物”成为政治世界中引发批评的直接导火索;中间一层是托物明志,即将“物”人格化,含蓄地表达作者的不平之遇;最内一层是咏物本身,既可以是对“物”之原生特征的向内细描,也可以是对“及物”之日常生活的向外书写,二者皆已脱离政治文化的表述框架,不涉及言志、载道的功能。而在社会变革的关键时刻,文人的诗教心理也会受影响:是否必要动用文学中的讽喻传统,发挥咏物诗的“怨”之功能,承担起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明清易代之际的岭南荔枝词创作,没有与稍早的闽中荔枝词产生共振,而是另创新路,算是一个典型案例。清康熙九年(1670),客居东莞的屈大均创作了《广州荔支词》54首。第一首开宗明义:“后皇嘉树产番禺,朱实离离间叶浓。珠玉为心君不见,但将颜色比芙蓉。”至最后一首以“谁爱三闾橘颂辞,更将骚思写离支”[38]收尾,呼应开篇,明确致敬了屈原《橘颂》,比拟“骚思”的写作方向。这种强势的定调,让晚明以来渐兴的风土书写模式和唐宋以来代有传承的“讽荔”模式,退至文学舞台的次席位置。事实上屈大均也无法做到每首都以物明志,不少作品仍趋于对风物特性的勾画,但他采用首尾相应的组诗结构,让这组诗歌在风土书写占据数量优势之时,表现出深刻内涵。陈恭尹的《次和刘沛然、王础尘广州荔枝词》10首,因其七律体式,在严格意义上未必属于“竹枝”变体。诗中写“王风蔓草已离离,岭海繁花记往时”,[39]借李白《古风》“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之句感怀旧朝。刘沛然、王础尘的原作早已不存,唯知“王础尘”名世桢,“初字础臣,中岁易臣为尘,而曰吾无复望矣”;[40]“刘沛然”名霖恒(1629—1698),二人皆无锡人。《增江后集》中有《赠别王础臣》诗,此处既作“础尘”,则作于中年以后。据陈恭尹《王础尘行状》,其人在康熙二十年(1681)随两广总督吴兴祚入粤,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终老于此,则这组词大致作于晚岁十余年间。据陈诗“一时胜会逢吴客,七字题诗满粤台”句,可知为次韵外地游粤诗友的作品,与屈诗的本地题咏不同,反近于更早的方逢时作品,带有主客赠答的性质。另外,释成鹫的《荔枝词》30首,释今白的《荔枝诗》10首(有“红霞深处竹枝词”句),都出自清初的岭南诗僧群体,成鹫词亦为赠答友人之作,且词云“时过更愁零落尽,中间消息几人知”“何堪紫陌逐红尘,独抱冰心懒赠人”[41]等,与“故国挽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作品皆因时代烙印而走上了隐微写作的道路,就文学地方性而言或是一种倒退,但却真实反映了当时的政治风云和社会思潮。

正因明清易代对岭南文学的外力影响,广东荔枝词中的在地书写及所形成的地域认同,直到清中后期才有实质性的进展。两广总督阮元创办学海堂书院,是一个重要节点。在他任命的学海堂首批8位学长中,有4位介入《岭南荔枝词》的群体创作活动,即赵均、林伯桐、吴应逵、熊景星。其中吴应逵编刻了现存最早的《岭南荔枝谱》,其自序云“荔枝作谱,始于君谟。后有继者,要皆闽人自夸风土,未为定论。岭南旧有《增江荔枝谱》,著录《文献通考》,其书不传”,自觉地承担了整理岭南荔枝文献、建构相关知识谱系的责任。这种“填词 编谱”的群体模式,在晚明的福建地区早已出现。阮元借书院课士的地方教育制度,及清乾隆以后科举试诗的新动向,有效地将其从文士的自发集群活动,改造为国家保障下的体制内创作行为。

学海堂书院的考课集《学海堂集》卷十五,收录了广东文士创作的《岭南荔枝词》共28家123首,另附阮元子阮福诗4首。[42]当然,作为命题者的阮元亦须有所示范,故其《揅经室集》中保留了《岭南荔支词》8首,诗后有阮福详注。在这些作品中,谭莹的《岭南荔枝词》60首(亦见《乐志堂诗集》卷一)是当时文人津津乐道的现象级作品。“道光初,阮元开学海堂于粤秀山,以经史诗赋课士,见莹所作《蒲涧修褉序》及《岭南茘枝词》百首,尤为激赏。自此文誉日噪,凡海内名流游粤,无不慕交者。”[43]考虑到谭莹还是吴应逵编《岭南荔枝谱》的复校者和题跋者,这一系列文学活动所呈现的地域社交网络,及通过对地方性知识的文学转化而形成的在地文化认同,较之晚明闽中作家群更加紧密。这一以风土诗课士的书院创作模式,是竹枝词发展至清中后期的一个新动向。同治年间,广东新兴知县孙福清“顷课书院诸生,偶以竹枝词命题,择其尤推训者录之”,[44]撰《新州竹枝词》1卷;光绪年间,浙江嵊县人郑淦任安徽和州同知,被知州童宝善“礼请为和阳书院士子师……经艺外,闲课以词赋”,[45]其“课士之作”被刊印成《历阳竹枝词》1卷。这一教学模式,不单局限于竹枝词,还适用于包括“竹枝体”“类竹枝体”在内的其他风土诗歌。如乾隆三十九年(1774),张燕昌、陆以諴各作《鸳鸯湖棹歌》百首,就是学政官课士的产物,张氏自序云:“乾隆甲午之冬,临川李公视学两浙,以《鸳鸯湖棹歌》课嘉禾士子,盖欲采里巷之谣谚,觇民情于歌咏,而因以谱太平之风景也。”[46]道光二十一年(1841),浙江学政罗文俊仍以《鸳鸯湖棹歌》课试嘉兴府生员。桐乡人陆以湉回忆:“吾乡自竹垞太史赋《鸳鸯湖棹歌》后,继作者数十家……道光辛丑,南海罗萝村学使文俊试禾郡士,复以命题。所取佳作,亦有足步武前贤者。”[47]以上可视为棹歌等“竹枝体”用于课士的代表作品。罗文俊来自南海,早年求学于学海堂书院,后担任浙江学政期间又编订了《诂经精舍文续集》,可谓深得阮元书院教育的精髓,他在嘉兴府学课士时以“鸳鸯湖棹歌”命题,固然有延续本地课士传统之意,但恐怕也受到早年求学经历的影响。因为在《学海堂集》(初集)中,《岭南荔枝词》并不是规模最大的风土诗命题,效仿宋人方信孺的《南海百咏》创作,才是反映岭南地志文学书写的最全面作品,也是学海堂开展文学地方题咏练习的更典型案例,亦可视为杂咏、百咏等“类竹枝体”用于课士的代表作品。这种群体性的风土诗同题创作,蕴含了浓厚的地域认同感,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个体创作中的言志倾向,也是集体意志的一种在地表现。

四、“体传统”与“题传统”:应物观风的两种写法

“风”起于《诗经》,发展至后世,逐渐细化为风俗、风土、风物、风事、风情、风景诸多类型,可视为地方性知识的不同门类。“方物”或“土物”,是古人观一地之“风”的重要路径。然而,“风”对应的风诗传统,与“物”对应的咏物传统,虽都发端于先秦时期,但其源流一在《诗经》,一在《楚辞》。二者在后世的合流,固然反映了儒家经典及其“輶轩采风”的文学观念深入诗人的创作及批评;但另一方面,古人对物的观察与文学表达,已不再停留于博物纪异、观物穷理、托物言志等几种早期经典模式,[48]而对平常之物、乡里之物有了更丰富的认识。橘枝词、荔枝词作为一种诗题固化的文学类型,其“固化”至少体现在限体(“□□词”)与限题(草木之名)两个维度。“限体”源自竹枝词吟咏风土传统,具有约定俗成的七言绝句体式,其结构、功能皆趋稳定,而内部的吟咏对象可以自由变换,如后出的橘枝、荔枝,甚至一些更小众的地方风物。“限题”则对应咏物文学的传统,面对特定的题咏对象,诗人可以根据自身需求来选择适配的诗体,如可将七绝的荔枝词换为古体的荔枝歌、荔枝叹等,随之而来的是创作风格与义旨上的变化。“题传统”强调缘题立意,与早期音乐文学中的调名有关。中国文学中最常见的题传统,是基于乐府题名、词调名的“本意”创作,如《饮马长城窟行》述征役,《子夜歌》咏离思,《临江仙》言仙事,《女冠子》述道情,《河渎神》咏祠庙等。它有别于用题目概括诗意、继而形成一个历代赓和的小传统,如《白燕》《落花》《秋柳》等特定的意象主题,而是默认某个乐调名对应地涵盖了一类文学母题。就此而言,“题传统”是对自由作题的一种禁锢,它不仅斩断了作者表达写作意图的副文本之路,也限制了作者在同题创作中与周边世界的更广泛接触。任何对诗题命名方式的解放,都是对“题传统”的破坏。但如竹枝词、宫词、步虚词等,虽早已融入近体诗的世界,却仍保留了乐府诗的传统。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拓展类型的边界,观念上的破体就比形式上的破体更重要。竹枝词变成泛咏风土的代表性诗体,是一次成功的解放;而与之相比,唯可咏柳兼及送别的柳枝词,在后世的创作数量同样大观,但其内在的“题传统”却被予以彻底坚持。主题定则意旨明,古人谓之“题旨”;但同一题材范围内的不同体裁,是否导向不同意旨,我们较少关注,也没有“体旨”之类的说法。在应物观风的世界中,有些同题诗歌的内部,确实会因体类选择而表现出不同的思想内容。我们仍以咏橘、咏荔为例,前面提到它们在“竹枝泛咏风土”的大势下,摹仿“物 词”的七绝命题方式,发展出别具一格的橘枝词、荔枝词等,从风土书写的角度,可称之为“类竹枝词”;但从体式的角度,亦可称为“词体绝句”。在很大程度上,当咏物诗采用“类竹枝”的命题法时,已决定其旨在“向下”吟咏风土,而非“向上”美刺时政。因为另有一套诗歌体式更适合于借物讽事的传统,即以物赋题的古体歌行,其中“叹体歌行”中的叹物一类尤为突出。如北宋苏轼、苏辙的名作《荔支叹》,后亦有明人王鏊《橘荒叹》这样的名篇。“叹体歌行”的传统,最早可溯自西汉刘向的《九叹》,意在表达作者不受知于世的忧思悲慨。这一叹世主题在诗歌中渐成自觉、独立之一体,起于唐人杜甫。其一类如《秋雨叹》《楠树为风雨所拔叹》等,虽所叹之对象日渐具体,但重在表达人物的生命经历及内心感触,后来名篇如刘禹锡、白居易的《鹤叹》,何景明、王世贞的《落花叹》等,皆是对“托物言志”传统的继承;另一类如《夏日叹》《夏夜叹》等,其命题缘于某个特定的时空情境,而诗人偏于表达对其背后社会民生的忧虑与思考,后世如《荔支叹》《橘荒叹》等,近于对“借物讽事”传统的发扬。对橘树、荔枝等南方果物而言,如果作者偏重“向上”反映士大夫的社会思考,而非“向下”呈现乡土文人的地方性知识,那么,叹体是一个很合适的发声渠道。我们固然无法断言后来读者一定读过某篇经典的咏荔作品,由此形成创作观念的确凿相继,但荔枝谱一类书籍的出现及流通,足以说明像苏轼《荔支叹》这样的作品,一直处在古人有关荔枝书写的文学知识谱系中,并未因“词体绝句”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而在观念上被排挤出咏荔文学的主流形态。自宋以来,叹体歌行承担着咏物诗在另一维度上的“风”之功能,让地方文人可以安心地在七绝体的荔枝词中书写风土,免于背负额外的言志之累。当然,“叹物”与否非唯见于荔支“叹”、橘荒“叹”等歌题,更取决于作品内容,如北宋陈襄的《荔枝歌》、刘子翚的《荔子歌》,南宋王十朋、杨万里的《荔枝歌》等,当作品的主旨在以物讽喻而非地方风物本身时,即使是中性的“歌”体,也与《荔枝叹》无异了。

“唐人柳枝词专咏柳,竹枝词则泛言风土”,在中国风土诗歌史中,竹枝词以强大的向心力改造着周边的相类文体。它也有过咏竹的应物尝试,可惜归于失败,“亦有一二专咏竹者,殊无意致”。[49]清人汤大奎入闽,云“作荔枝词专咏荔枝,仿竹枝体”,[50]而未言“仿柳枝体”,足见时人在对“类竹枝词”(咏物的“词体绝句”模式)的体认中,风土传统已胜过咏物传统。如此,则无论传统意义上的托物言志观念,还是博物立场上的植物学视角,都不足以动摇作者从地方性知识的角度认知所咏之物的文学价值。究心于植物本身的博物学精神,尚可在史部地理类、子部谱录类等文献甚至体物赋等作品中更系统地呈现,但重视“言志”传统的咏物书写,如何在地方诗歌的冲击下保留“得体”的创作空间,是明清诗人需要追寻的问题。叹体歌行固然是一种较分明的“别体”方式,但“物性”和“物用”在近体诗尤其是更能代表近世潮流的“词体绝句”内部,恐怕以一种更复杂的形态交缠在一起。换句话说,在“体传统”的内部,代表创作习惯的“近传统”,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代表体用观念的“远传统”,这是地方诗歌之日常化、庶民化在写作行为上的一个变化。

在中国文学史中,无论究其发生源头(民歌)还是文本功能(美刺),抑或类型内部的地域区分,竹枝词都是最接近《国风》并发扬其生命力的文学样式。虽然明清诗人一再强调竹枝词的美刺之用,欲赋予这一后生的民间诗体更具古典力量的文学责任,但早已明辨其起源问题的当代学人,终究明白这不是《诗经》模式的又一次复制,更不可能发挥出如《诗》作为“五经”之一在儒家社会文化中的普遍意义。但换一种视角,孔子曰《诗》可“兴观群怨”,竹枝词走出了不一样的“群”(通过在地书写制造地方认同,《诗经》的“群”没有地方认同的诉求),但发出的仍是基于民间声音的美刺之“怨”。可叹一部分立意高远且自觉的竹枝词作者,在观念上却背负了这一诗体不能承受的重量,面对早已成熟、可灵活运用的文人诗讽喻技巧,却因担心破坏“风诗”的原生特点而有所畏足。就此而言,由“风土”“咏物”双轨而合流的橘枝词、荔枝词等,在作品数量上固然不如竹枝词,但其所继承的自骚赋而下的咏物传统及特定的文化意涵,赋予了某些题材的地方风土诗歌独特的文士品质,更注重诗人在精神、心灵层面的向内求索。这是中国文学传统中的经典元素,与中国文学地方书写的相融,也让这一偏向于日常性、地方性、知识性的近世文学类型,收获了更具温度的人文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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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7页。

[2]叶晔:《竹枝词的名、实问题与中国风土诗歌演进》,《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

[3] [战国]屈原:《九章·橘颂》,金开诚等校注:《屈原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606页。

[4]吴则虞编著:《晏子春秋集释》卷六“内篇杂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92页。

[5]参见林晓光:《六朝宫廷贡物与贵族文学——从夷方珍奇到皇朝符瑞》,《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6] [三国魏]曹植撰,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7页。

[7] [唐]杜甫撰,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19页。

[8] [唐]孟浩然撰,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宋本集外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68页。

[9] [唐]李峤撰,张庭芳注,胡志昂编:《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3-54页。

[10] 叶晔:《互见与内向转型:论范成大的地方书写观念》,《新宋学》第6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15页。

[11]叶适有《橘枝词三首,记永嘉风土》(《叶适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5页):“蜜满房中金作皮,人家短日挂疏篱。判霜剪露装船去,不唱杨枝唱橘枝。”“琥珀银红未是醇,私酤官卖各生春。只消一盏能和气,切莫多杯自害身。”“鹤袖貂鞋巾闪鸦,吹箫打鼓趁年华。行春以东峥水北,不妨欢乐早还家。”

[12]曾雄生:《从洞庭橘到温州柑——宋代柑橘史的考察》,《中国农史》2018年第2期。

[13] [宋]韩彦直撰,彭世奖校注:《橘录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年,第1页。

[14] [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第100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189页。

[15] [清]王士禛:《居易录》卷二四,《王士禛全集》,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4152页。

[16] [清]王士禛:《带经堂集》卷六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73页。

[17] [清]汪琬:《钝翁续稿》卷三,李圣华校笺:《汪琬全集笺校》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189页。

[18] [清]彭启丰:《芝庭诗稿》卷一《洞庭橘枝词》其三,《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2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86页。

[19] [清]张际亮:《思伯子堂诗集》卷六《橘枝词》其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01册,第61页。

[20] [清]彭启丰:《芝庭诗稿》卷一《洞庭橘枝词》其一,《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23册,第586页。

[21] [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卷一〇《橘枝词,酒次感作》其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80册,第890页。

[22] [清]陈寿祺:《绛跗草堂诗集》卷六《橘枝词十二首,癸酉》其八、其十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9册,第582页。

[23] [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卷一〇《橘枝词,酒次感作》其一、其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80册,第890页。

[24] [清]张际亮:《思伯子堂诗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01册,第61页。

[25] [西汉]司马相如撰,金国永校注:《司马相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6页。

[26] [唐]杜甫撰,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卷一五《解闷十二首》,第2426、2427页。

[27] [宋]苏轼撰,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三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27页。

[28]有关福建文人的荔枝书写(不限于荔枝词)研究,参见范宜如:《荔枝书写与武夷地景:以谢肇淛、徐熥、徐微信截图_20250501001708.png为考察对象》,《国文学报》第59期,2016年。

[29]有关荔枝书写的闽、粤之争,参见陈灿彬:《地域文学的竞争:闽粤荔枝优劣论及其演进》,《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

[30] [明]邓道协:《荔枝谱》卷六,彭世奖校注:《历代荔枝谱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8年,第414页。

[31] [明]徐微信截图_20250501001708.png:《鳌峰集》卷二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38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7-430页。亦见于[明]徐微信截图_20250501001708.png:《荔枝谱》卷七,彭世奖校注:《历代荔枝谱校注》,第174-181页。

[32] [明]徐微信截图_20250501001708.png:《荔枝谱》卷一,彭世奖校注:《历代荔枝谱校注》,第33-40页。

[33] [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五“大荔细荔”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662页;屈大均:《翁山诗外》卷一三《题荔枝谱》,《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8册,第723页。

[34] [清]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5册,第472页。

[35] [清]屈大均:《翁山文外》卷二《送凌子归秣陵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9册,第176页。

[36] [清]屈大均:《翁山诗外》卷一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9册,第717页。

[37] [清]方逢时:《大隐楼集》卷三,《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88册,合肥:黄山书社,2016年,第49页。

[38] [清]屈大均:《翁山诗外》卷一三《广州荔支词》其一、其五十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9册,第716、718页。

[39] [清]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九《次和刘沛然、王础尘广州荔枝词十首》其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5册,第473页。

[40] [清]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一二《王础尘行状》,《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5册,第618页。

[41] [清]释成鹫:《咸陟堂诗集》卷一七《荔枝词三十首寄张子白、杨鬯侯》其四、其十一,《四库禁毁书丛刊》第

14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453页。

[42] [清]阮元编:《学海堂集》卷一五,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道光五年启秀山房刻本。

[43] 《(光绪)广州府志》卷一二九《谭莹列传》,《中国方志丛书·华南·广东》第1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66年,第295页。

[44] [清]孙福清编:《新州竹枝词》,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744-2745页。

[45] [清]许传壬编:《历阳竹枝词》,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第3464页。

[46] [清]朱彝尊、谭吉璁、陆以諴、张燕昌:《鸳鸯湖棹歌》第2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第18a页。

[47] [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140册,第410页。

[48]路成文:《中国古代咏物传统的早期确立》,《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0期。

[49] [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三,第57页。

[50] [清]汤大奎:《炙砚琐谈》卷中,《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30册,第7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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