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深: 我于1885年生于“亦耕亦读”的富农家庭中。根据家谱所载,我的先祖是江苏人,大约于明朝时迁到广西,以后做官到梧州,就在梧州附近的思化洲落业。 到我祖父一代,据所住的地方看来,估计已经是雇农了,以后慢慢有了田地,才由雇农变成中农、富农的。 祖父是秀才,父亲是廪生,都是以教书为业。我年幼的时候,读书之外,亦参加过耕田的劳动,上山放牧。我有五兄弟、二姐妹,大兄夭折,实在可说是四兄弟、二姐妹。 我的父亲是读书人,为人正直,颇得人心,远近争相延聘教学,对我们兄弟管教得很好,故我们兄弟后来都不至于堕落。 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我又随叔父读书;到十二三岁时,乡下有请有功名(指入过学)的老师教书的,名曰大馆,又读了几年。 到16岁时,我学做八股文,开始做“起讲”(八股文的做法中的名称)。那时,清朝已经维新变法了,废八股,改策论。 我的族中,有一位兄弟也是榜上有过名的人,教我做策论。兴学堂后,梧州设有一间中西学堂,一般人都认为,那是与外国教会有关系的,所以都非常厌恶学堂,把入学堂的人名之曰“入教仔”。 我的岳母就很不满意我在这间学堂读书。我曾考试过一次,是学堂送考的,未考取,从此,就把科举废了。 那时,两广总督岑春煊幕府里的庄蕴宽,先在广东做过武备学堂总办,后到梧州任知府,中西学堂就是他办的。 当时,清朝要兴办新军,在两广地方开办一个陆军中学,庄主持选送学生入军校读书,选了10名,我是选生之一。因此,18岁那年,我就去广东黄埔读陆军中学。 在陆军中学读了两年,还没有毕业,因为,照当时陆军部从新规定,全国只设四间陆军中学,陆军部把两广陆军中学取消了,于是,将我们一班学生改入陆军速成学堂(就是武备学堂改办的)。 那时,陈铭枢和蒋光鼐都还在陆军小学读书。我在速成学堂毕业后,在新军当见习官,有一个模范营,是准备训练军士干部的,后来改名叫作学兵营,我做学兵营排长,邓铿做连长,我与邓铿就是这时认识的。 当见习官不到一年,我又入讲武学堂,继续读了一年。那时,设在保定的军咨府军官学校,即后来的陆大,要各省选人去深造,资格是要在军校毕业做过军官两年。 而我正合条件,于是,我和张文、张国元、伍观淇、刘光、胡承祜(广东共送十名,考取了八名)等进入陆大。才读了两年,辛亥革命就爆发了。 我虽未参加同盟会,但暗中也参加活动。记得有一次,学校中教职员和学生拟把保定附近浏河地方的铁路桥破坏,以阻碍清朝运兵南下。 广东“光复”后,组织了北伐军,姚雨平做北伐军军长,我和张文到上海会到姚雨平,参加到北伐军中做参谋工作。 因为我是在陆大学高等军事学的,很得姚雨平的器重。后随军转战到固镇南宿州,进军徐州,前军已到达山东韩庄一带。可是不久,南北停战议和,黎元洪做副总统通电解甲销兵,大家以为从此天下太平,都有解甲归田的想法,于是,把北伐军第四军改编,送回广东,改成一个师,我任第4军第22师参谋长。 到1913年(民国2年)陆大移北京开学,我又重返陆大再读一年就毕业了。毕业后,我留校当教官,教了五年书,所以,陆大出身的许多大官,如徐永昌、郭松龄、黄旭初等都是我的学生。 我在陆大服务时期,每年都要回南方省亲一次,但因晕船,往返很苦。1920年,我又南回省亲,想不到,我的这一次南返,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时,陈炯明已回粤,邓铿见了我,坚决留我在第一师服务,于是,我就留在广东,任粤军第一师副官长。 三个月以后,第一师参谋长陈可钰调到元帅府做警卫团团长,由我任参谋长。不过,邓铿那时的处境,是很困难的。 他很信仰孙中山先生,非常赞成孙中山先生的北伐主张,但是,他又是陈炯明的参谋长,陈炯明是反对孙中山先生北伐的。所以,邓铿常常叹气,并曾将他十分为难的情形告诉我。 那时,孙中山先生要北伐,亲自到广西去,要李烈钧从广西出师北伐,邓铿暗中帮助饷械,陈炯明兄弟忌之,因此,就把邓铿暗杀了。 中山先生得到消息后,大怒,改道由广东出师北伐,免去陈炯明的总司令职务,中山先生回到广州,对第一师官兵讲话,一师内部本来是很复杂的,结果被中山先生说服了,同意出师北伐。 北伐开始后,我们打到赣州,正在准备攻打南昌,胡汉民跑到赣州来了,因为陈炯明勾结吴佩孚,于6月16日,令叶举指挥炮轰观音山总统府,他赶来赣州,要求粤军、滇军返粤靖难。 粤军以第1师比较有战斗力,但政治基础不稳固,陈炯明的人很多。第1师师长梁鸿楷,是学兵营出身,作战很勇敢,但是,没有政治见解,一个可东可西的人。 这时候,第1师有四个团:第1团长谢毅,该团是梁鸿楷的底子;第2团团长徐汉臣,该团是陈炯明旧部;第3团团长陈修爵,是学兵出身,人很勇敢,该团亦是听信陈炯明话的;第4团长陈铭枢,该团是学生军,是模范团,较有革命意识。另外,还有一个工兵营,营长是邓演达,亦有革命认识。 第一师内部如此复杂,要打回广东去,无甚把握,因四分之三的力量是陈炯明的,只有第4团和邓演达的工兵营的力量可靠;说要继续北伐,兵士又不肯,怕造成兵变,只好听胡汉民的要求,回粤靖难。 为了壮大声势,我拟了一封电报给陈炯明,数他炮轰观音山的罪状,骂他和叶举一顿,并说,我们北伐本来可以到达长江,现在事既至此,我们要从东江回广东,安定广东后方再行北伐。 ![]() 李济深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打这封电报的用意,是可以威胁陈炯明,他一定要派兵到惠州来阻挡,然后,我们可派许崇智、朱培德等带兵从韶关回粤。 随后,我们第1师到了老隆(即龙川),陈修爵团被陈炯明调去打许崇智去了,第一第二两团亦被陈炯明调走了,只剩下陈铭枢的第4团和邓演达的工兵营。 到了河源,陈炯明派人(苏慎初、黄居素)来运动陈铭枢,陈铭枢亦被拉走了,以后,邓演达亦跟着走了。 事既如此,我非常愤慨,辞职返广州。路经惠州,我找陈炯明说话。他一见我,脸色都变了。我未说话,他就连说:“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叶举干的。” 我回到广州,中山先生在中山舰上,叶举军队在白云山脚。因为,许崇智在韶关方面失败了,中山先生只得出走香港,后来,又去上海。 这时,陈炯明重返广州,他们因为打了胜仗,好像很得势的样子,天天在八旗会馆打麻将,叫娼妓,无法无天。我看他们及不顺眼,情绪非常消极。 在上海,中山先生向陈可钰问起第1师的情况,觉得第1师还有相当作用,因此,叫陈可钰回广州来,叫我千万不要离开第1师,千万不要消极。 当时,我觉得陈铭枢都变了,第1师哪里还有可为,心里着实很不痛快,但我还是再返第1师当参谋长,陈铭枢以后也回来了,他心中惭愧,就辞了团长职务,改名真如,到南京学佛去了,他那一团人交给陈济棠指挥。 1922年(民国11年)11月,孙中山先生令许崇智、黄大伟、李福林等由闽攻潮汕,以滇桂军取道梧州入粤攻陈炯明,刘震寰为桂军总司令,杨希闵为滇军总司令,滇军到广西与桂军会合。 当时,粤军据守梧州,以洪略一旅为主力,以后,又调第1师来协助。我知道,滇桂军是奉中山先生之命来的,于是暗中与其联络,订定条件,并接济其军饷。中山先生叫我埋伏在第1师,原来就是要我在必要时内应的。 这时,第1师人马又多起来了,张发奎随许崇智在韶关,被陈炯明战败后,入山为匪,后来带了人来投降第1师,任营长职务。 此外,陈修爵亦收集一团人来第1师,中山县人卓仁机亦来归第1师,陈济棠、邓演达亦在第1师,于是,我们又掌握了第1师。 第1师当时的任务,就是在后方做内应工作。陈炯明为抗御滇桂军,以叶举为总司令,去梧州指挥。叶举见第1师布防在肇庆一带,有点心慌,约我们饮鸡血酒,发誓,表明同心打滇桂军。 席间,邓演达毫不犹疑,举起鸡血酒一饮而尽。等到叶举一出门,就放枪,张发奎、陈济棠、卓仁机等一齐发动兵变,滇桂军合力进攻,占肇庆、三水,夹击广州,陈炯明遂收军退回惠州。 许崇智与杨希闵、刘震寰不睦,杨、刘两人将胡汉民、魏邦平拘捕了。魏邦平有第3师,力量不大,连我们第1师以魏邦平都以为总司令。 第1师本来每月200元,平均每人一毫钱的伙食,魏邦平被捕后,饷无处领,变成无政府状态,不免照当时坏习例,开赌筹饷。张发奎说,这回对不起广东,我们竟引狼入室了。 我们的有生力量,是邓演达、陈济棠两个旅,张发奎100多人,总起来不够2000人。我们没有了领导,地方又被占了,又无伙食,因此,设法逃去滇桂军的势力范围,可又怕滇桂军很野蛮,随时会缴人枪的,所以,趁滇桂军还未到达新会、江门,我就决定,带第1师偷渡黄埔到江门去。 江门原有一个善后处,处长陈德春,是陈炯明派去当处长的。那里的驻军原是粤军,士兵出发了,只有司令部,有300兵左右。 我们一到江门,找商会长来,叫他筹饷。不久,就把陈德春的枪缴了,占了善后处。在江门,大约住了半年,因为粮饷问题解决了,就积极整顿内部,训练军队,以后,又占了台山,又征了一些新兵。 1923年2月,中山先生返广州,设立了大本营。中山先生未返前,是胡汉民代帅,大本营设有驻西江办事处,我是办事处处长。大本营没有经费,财政部部长古勷勤还要我们筹饷支持大本营。 以后,第1师的势力向西江发展到肇庆,沈鸿英部下有一旅人在肇庆。时沈鸿英已有动作,大本营要解决他。于是,我带兵去围肇庆城,工兵营营长邓演达和陈济棠、张发奎、陈诚也都一齐行动,围城攻打不下,就由工兵营挖城埋药,爆破10余大缺口,冲进城去,沈部逃跑的不多,都缴了械。 接着,我们溯江而上,占了西江。发展如此,梁鸿楷升为第1军长,我升为第1师师长兼军参谋长,并兼任西江善后督办。 我们在西江时,办了一个讲武堂,戴戟为堂长,黄琪翔、钱大钧等都来讲武堂训练军队,中山先生返广州后,一切经费,大部靠西江收入来支持。 他想办黄埔军校,叫我和廖仲恺筹备。那时,蒋介石从上海跑来看我,并参观了讲武堂。后来,我找一些干部去黄埔,邓演达、严重(邓的团附,人很好)、林伯渠、钱大钧、陈诚等都在那里工作。 而我因为在西江也要练兵,不能做校长,只做副校长,兼训练处主任,副主任是邓演达。 刘震寰、杨希闵等人占了广州后,天天开赌,不听命令,中山先生在广州很受气,商团事变时,滇桂军还包庇其首领陈廉伯,我主张立即缴商团的械,请中山先生下命令给我去负责。 商团事变解决后,刘、杨还是很跋扈。于是,我带了一两团兵(其中有黄埔学生,北江调来的湘军和我从西江带来的兵)在小北江绕过粤汉路,南下来攻广州,这才把刘、杨的滇桂军解决了。 广州统一后,大本营才有点权力,设立了元帅府,胡汉民为秘书长,廖仲恺为财政部部长,革命政府才像点样子。 那时,大元帅府的权力仅在广州和四邑,东江和南路仍未得手,接着,我奉命去打梧州沈鸿英部,黄绍竑、白崇禧倾向我们,派陈雄来见廖仲恺,又来西江见我,跟我一齐出发,愿为内应。 于是,梧州守军旅长陆某投降,我被派兼梧州善后督办,黄绍竑为西江总指挥。我又派徐景唐、陈济棠等帮白崇禧打八步,解决了沈鸿英、陆荣廷的军队,所以,第1师在统一广西的过程中,出力不少。 而后,国民党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不在广州。当时的革命力量,还仅及广州及附近各县。 北江问题解决后,南路是邓本殷、吕春荣的势力,东江是陈炯明的老巢。第一次东征,我只派了陈铭枢一旅去参加,收复了惠州,第二次东征是带陈济棠、张发奎去的。 国民党改组时,右派的人很不同意,如胡汉民、许崇智等,因此,孙中山先生死后不久,我在西江得到急报,知道廖仲恺先生被人暗杀了。因为廖案,把胡汉民、许崇智赶走了。我回广州,把许崇智的兵缴了械,扣留梁鸿楷等人,我接其军长职位。 接着,广东国民政府将各军改为国民革命军,共编为六个军,我原在第6军,许崇智走后,我调任第4军。这时是汪精卫为国民政府主席兼军事委员会主席。 第一次东征时,第一路打海陆丰,我打第二路,从惠州直趋潮汕,程潜任第三路,经老隆到五华。 时陈炯明在潮汕,林虎在兴梅一带,林虎想断我们后路,派兵由紫金南下。 我得到情报后,中途转兵北上与林虎兵遭遇于热汤圩,打得非常激烈,终将林虎主力击溃,因为是在山地隘路,他的大军退却不易,所以主力就被我们歼灭,接着,我率部进驻紫金。 蒋介石由另路冒险猛进,遇敌反攻,行李尽失,狼狈不堪,由我派兵救援,将敌击溃后,才来到紫金会师。 在第二次东征前,我派陈铭枢去打南路,但是失败了,陈铭枢与朱培德由阳江退到四邑。这时,我被命为南路总指挥,带张发奎的兵并指挥陈铭枢。 我们另外又叫广西方面向钦廉方面策应,广西亦派兵帮助。此时,张发奎为副师长,黄琪翔为团长,都很勇敢。我们士气旺盛,一直打到阳江、雷州、琼州,而后,钦廉方面由陈铭枢整顿,张发奎进入琼州。 国民党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时,我仍在琼州,因为我在广东的东江、西江、南路方面以及广西方面都有战功,所以被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当我回到广州时,国民政府开了一个盛大欢迎会,苏联代表团还送了我许多纪念品。 当时,苏联送了许多枪来,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想给大家分一分,但是,蒋介石想将苏联的枪自己独吞。 我本来收编了很多队伍,照实力可以编六个师,后来,只编陈铭枢、张发奎、徐景唐、陈济棠四个师。这时候,蒋介石独裁气氛渐长,组织孙文主义学会与中共相争。 他当时兼任广州警备司令,忽然发动3月20日事变,将各机关监视起来,连俄国顾问也牵连在内。我当时任参谋部部长,事前一点都不知道,跑去黄埔问邓演达(他是教育长),他也不知道。 汪精卫请我和朱培德各军长谈话,说蒋介石造反,希望大家把军队撤出广州,表示不同意蒋介石的搞法。但是,我们当时以为团结要紧,请蒋介石来商量,因而不欢而散。 第二天,汪精卫就潜逃了,蒋介石躲在广州市小北钱局碉堡处,怕人打他。我去找蒋,蒋问我事既如此,应如何处理,我说只有向政府及党自请处分,他答应可以。 谁知,这时候,陈独秀却与蒋介石妥协,蒋介石遂提出整理党务案,要求国民党组织部、工会不能由中共人员负责,其他什么会中共亦不能参加。 我虽极力反对,但是无效,因为他与陈独秀已经暗中商量妥协定了。汪精卫走了,要推人做军事委员会和国民政府主席,开了一次中央全会。我问限不限于在广州的人,他们说不限,结果,我仍举汪精卫,其他一概举蒋介石。 就这样,大权就落在蒋介石手中去了。 北伐时,蒋介石领第1军,谭延闿领第2军,朱培德领第3军,我领第4军,李福林领第5军(那是李福林从福建回来赶走胡汉民后,收编了跑到海丰的许崇智残部,实际是在后方保护兵站),程潜领第6军(实力一师人左右),第7军是广西的李宗仁,第8军是唐生智。 唐生智与陈铭枢同学,唐派代表到广州来要求加入革命军,这些军队中,以我领的第4军力量最大,内有第10师陈铭枢,11师陈济棠,12师张发奎,13师徐景唐,独立团叶挺。 在这几个军的政治部里面,都有中共党员参加,在军队里,也有中共党员,我军里的叶挺,就是一个很出色的中共党员。 我是北伐军总参谋长,不能出发前方,而留守大本营,在后方代行总司令职权,因要留守广州,即由陈可钰副军长带两个师即陈铭枢和张发奎及独立团叶挺北伐。 北伐军很努力,一出师即占领湖南,随即,在汀泗桥、贺胜桥击败吴佩孚军,直指武昌。第4军威名烜赫,有铁军之称。邓演达为围攻武昌城的司令,陷武昌后,带回许多胜利品给我。 蒋介石自己带军队入江西。这时,孙传芳加入吴佩孚方面,第4军因又转入江西打孙传芳,蒋介石的军队是最无战斗力的,他带王伯龄并指挥程潜军队打南昌,被反攻失败,王伯龄因此被撤去师长职。后来,白崇禧带兵赶到,助一臂力,才占领了江西。 蒋介石到了南昌,不肯去武汉,收编了很多军队。后来,白崇禧被任命为东路军总指挥,收复了上海、南京。 这时候,蒋介石自派各省军政长官,根本完全无视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他想将国民政府迁到南昌来,但是,在武汉的军队是唐生智和第四军的军队,不是蒋介石的军队,不肯将国民政府迁去南昌。 邓演达有一篇文章批评蒋介石,说他应该接受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的指挥,因此,后来就造成了以后宁汉分裂的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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