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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桃源时间兼论另一种时间

 黎荔专辑 2025-05-16 发布于陕西
从桃源时间兼论另一种的时间
黎荔

千古名文《桃花源记》中,当武陵渔人误入桃源,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个天堂般美好平和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渊明走笔至此,来了神鬼莫测的一笔,创造了另一种时间。“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笔下这句描述,勾勒出一个与外界历史时间完全脱节的世界。当渔人惊讶于村民对朝代更迭的无知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地理上的隐秘之地,更是一种时间观念的彻底颠覆。在一个近乎人类学田野的场景中,武陵渔人与桃源人进一步进行了文化接触与信息交换。渔人得到桃花源家族史的秘辛,对等回报,“一一为具言所闻”,也即渔人为桃源中人开始讲述汉魏晋大历史——考虑到渔人的身份地位,更可能是其间一些民间流传的杂说野史。《桃花源记》的高潮,无疑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前后,那一次桃花源人与武陵渔人对峙,大规模的交流沟通,得以浮起桃花源族史与中国大历史两种不同的时间脉络。

双方的叙事相互交织,记忆碰撞,时光回漩中引发更大幅度的反转,那都是另一层面上逆流而上的讲述,最终,他们共同回到了两套时间系统——真正的大传统(great tradition)和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的分岔处:嬴秦暴政的年代。从秦代(公元前221-207年)到《桃花源记》开篇的“晋太元”年间,悠悠过去了多少岁月?数下来约是六百年。因此,在那个回合中,渔人甚至会将秦汉魏晋这一个阶段的中国断代史都涵括进自己的讲话,在桃花源里大讲天下合久之后的分和分久之后的合,渔人很可能是个极饶舌的家伙。桃源时间,是从一个大时间系统中分出来的“气泡世界”一样的小时间系统。时空本一体,因此桃花源是找不到的,因为从空间上说,这是一个脱离了大历史的小世界,这个遗世独立的空间只偶然被发现过一次;从时间上说,桃花源只在另一套时间中存在,其中时间的流速与大世界迥然不同。寻找桃花源的举动注定只能无功而返,因为它在时间和空间中均是“与世隔绝”。

桃花源,这个在时间和空间中同样神秘邈远、语焉不详的所在,令人寄托遥远,从此千载之下成为了理想田园的象征境界。当然,从文学角度来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并非单纯的历史陈述,而是对时间的一种隐喻。陶渊明并非真的不知道历史,而是通过这种表述,强调了时间的相对性与主观性。他试图让人们意识到,时间并非线性前进,而是可以被主观选择和重新定义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仅揭示了陶渊明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与逃避,也反映了他对理想生活的向往。桃源人生活在一种另一种时间中,这种时间不依附于帝王的年号,不随战乱起伏,而是与自然节律、生命循环紧密相连。在当代社会被钟表时间和数字计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今天,重访这种另一种时间的观念,或许能为我们的时间焦虑提供一剂解药。

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间如同一条单向的轨道,人类社会沿着这条轨道滚滚向前,从远古的蛮荒走向现代的繁华。然而,在《桃花源记》中,那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却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种时间”的门扉。这是一种与外界历史进程脱节的时间,一种在遗忘与永恒之间交织的特殊存在。

这种时间的特殊性首先体现在它对历史的遗忘上。在桃花源里,人们似乎被历史的巨轮遗忘在了一个静止的角落。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经历了秦汉的兴衰、魏晋的更迭,仿佛他们的生活被定格在了一个永恒的瞬间。这种遗忘并非是被动的,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他们选择远离外界的纷争与变迁,选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这种遗忘让他们免受外界的干扰,也让他们得以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一种纯粹与宁静。这种遗忘并不意味着停滞不前。在桃花源里,人们依然有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和文化传承。他们耕种、纺织、祭祀,有着自己的风俗习惯和价值观念。这种时间虽然与外界的历史进程脱节,但却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它是一种在遗忘中创造的永恒,一种在静止中蕴含着活力的时间。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种时间并非是完全虚构的。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有许多地方和人群曾经或依然生活在这样一种时间之中。比如一些偏远的山区部落,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极为有限,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在外界的历史变迁中得以保存。

桃花源中的时间是一种循环时间。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照季节种植收获,生命与自然韵律同步。这种时间观在农业文明中普遍存在,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称之为长时段的历史时间——几乎静止不变,与政治事件的短时段形成鲜明对比。中国古代农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状态并非完全虚构,在偏远的乡村,朝代更迭往往只是税吏口中陌生的年号变化,耕作方式、生活节奏却延续千年不变。明代《农政全书》中记载的耕作技术,有许多竟与汉代《氾胜之书》一脉相承。这种循环时间中,人们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确定性对抗外界的不确定性,建立起内心的安宁。

自从工业革命将工厂的汽笛声变成社会的节拍器,人类便陷入了一种狂奔的时间体验。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加速:现代时间结构的改变》中指出,现代社会的时间特征不仅是快,而且是不断加速的快。时间就是金钱的信条将每个人变成时间的奴隶。这种全球化时间的暴政,制造了现代人普遍的时间焦虑与时间贫困。因此,桃源时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时间本质的新视角。我们通常认为时间是线性的、不可逆的,但桃花源中的时间却打破了这种常规。它让我们看到时间也可以是静止的、永恒的。这种时间的存在让我们重新审视我们对时间的理解,也让我们思考人类与时间的关系。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往往被时间所束缚,忽略了时间的本质。陶渊明提醒我们,时间可以是工具,也可以是自由的象征。我们是否可以像桃源中人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之地?我们是否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找到一种永恒的价值?在“另一种时间”中,抛却社会时间的计较,回到自己的生命时间,没有过去未来的焦虑,只有此时本真的生命呈现

然而,我也看到了算法时代的另一种时间,另一个桃源。东晋渔人误入的桃花源里,村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封闭时空里自得其乐。千余年后,当算法推荐筑起数字围墙,现代人的桃花源正以另一种形态悄然生长。在这个被大数据精心编织的世界里,越来越多的人们正在躲入时空小世界,自愿选择不知魏晋”的另一种生活,一种只要自洽即能成立的洞中生活。在短视频平台上,无数用户正经历着数字桃花源无限循环。当你点开第一条宠物视频,算法会像勤勉的引路人,不断推送憨态可掬的猫狗日常。屏幕蓝光中,时间开始扭曲变形,五分钟的划动在大脑里膨胀成永恒,而窗外真实的晨昏交替却悄然流逝。社交平台数据显示,用户日均使用时长超过 3 小时,其中近半数时间消耗在算法推荐的重复内容里。这些被切割成碎片的时光,看似丰富多样,实则是被精准投喂的同质化信息,如同桃花源村民对外部世界的无知,当代人在算法构建的舒适圈中,逐渐失去对真实时间的掌控。

被算法编织的当代桃花源中,社交媒体根据用户点击、停留、点赞等行为,构建出个性化的信息过滤网。用户沉浸与自己观点一致的内容,不断强化固有认知,就如同桃花源村民固守一方小小天地信息茧房正在重塑们对时间的感知与理解。还有现今的很多网络游戏,会对游戏中的时间进行各类与之相适应的时间规则设计。而不同的时间规则与“操纵时间”的时间机制设计,也由此给玩家带来了不同的“时间感”。玩家会因时间知觉,以及游戏中自带的自然界的周期性现象(如天气系统、季节系统、昼夜系统,以及现实生活中太阳东升西落、日出与日落、天气变化、春夏秋冬四季、昼夜变化、月亮盈亏变化等皆是)、计时工具(如游戏中存在的时钟、日历)、生理活动(例如生存类游戏中人物定期产生的生存需求),而感受到游戏世界中时间上的长短、速度、节奏上的变化,最终沉浸于与现实时间有差异的“另一种时间”,在高度拟真性的游戏体验的流连忘返中,逐渐失去了对真实时间的感知。

东晋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的那个清晨,晨雾中飘荡着木杵捣衣的钝响他看到田垄里的秧苗高矮不齐,老妪用木勺舀水时水线漫过陶罐的裂痕,樵夫腰间别着的石斧刃口布满凹痕猎人用山雀三次振翅的时间估算日影偏移,老银匠凭三根香燃烧的程度决定淬火时机播种者的赤脚陷入春泥的深度就是计时单位,他们遵循着另一套生物钟历法。这些被现代人视为低效的生活图景,恰恰构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揭示的这种时间。陶渊明笔下秋熟靡王税的乌托邦,本质是对制度化、功利化时间的无声反抗。当可穿戴设备将人类的心跳频率都变成待优化的数据包,沉迷于算法编织的虚幻世界,视网膜上跳动的代码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衔尾蛇,我不知道这种被算法异化的时间计量,会将数字时代的人类带往何方?

想起荷兰历史学家霍弗在《时间的迷宫》中指出,人类历史上时间观的每次重大转变都伴随着技术革命,而今天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节点上,回顾和反思桃源时间,其价值不在于它的与世隔绝,而在于它提醒我们:时间并非只有一种度量方式。在钟表时间和自然节律之间,在全球化时间和地方性时间之间,在加速时间和慢时间之间,存在着广阔的弹性地带。陶渊明或许早已预见: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逃离时间,而在于选择适合自己的时间节奏。

我们以为沉浸的是时间,其实真正体验的却是生命。不同的时间设计,有的裹挟着诱惑与欲望,有的裹挟着规则与压迫,有的只是借时间之手给世人营造的错觉。什么是属于你的“桃源时间”,在于你如何定义自己的生命意义。“桃源时间入口在哪里?并不在生活之外,不在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家圣地,恰恰相反,它在你回归自己之时,在你回到了真正的生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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