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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读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一)

 琴弦在雾中 2025-05-23 发布于山西

当看到她因为德国飞机炸毁了自己的住宅和出版社、精神深受刺激、自尽于苏塞克斯的罗得米尔河的时候,一种悲凉之感涌上心头;就像老舍自沉于未名,丁玲戴上了烟囱帽,林徽因穿上了粗布,梁思成眼看着城墙于既倒,废名通过否定自己的文学向权力效忠,穆旦被迫从翻译中获取无法创作的些微氧气,还有无数像傅雷、斯蒂芬·茨威格那样通过自杀表明心迹的人。

我们从中看出确实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狗血、阴暗、罪恶的世界,一个是本真、微光、理性或正义的世界。伍尔夫们自身就是后一个世界,如果不能对前一个有丝毫的影响,或者说,在最低限度上,如果前一个超出了伍尔夫们的想象或耐受度,他们不会耻于离开那个世界,因为生命最重要的特质可以是真理、艺术、理性、至善、信仰,唯独容不下罪恶或苟且。有人说那些自绝于世的人是英雄,是真正人性的体现,因为他们无法容忍低俗,就像雄鹰不能想象没有天空的生活;他们选择决绝地离开,以此区别于我们这些以为只要活着就代表还不错的庸庸之众。

伍尔夫正是那种艺术领域的至真、至纯之人,我们从《到灯塔去》《海浪》《达洛卫夫人》中需要用心体味才能感受一二,但通过《普通读者》,这位缪斯仿佛敞开了心扉,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缤纷绚烂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就像离弦之箭一般,不可遏制地奔向以意识流为代表的文学未来——身体、物质、情节、外在世界的所有元素就像被罢黜身份的公主一样屈居一旁,心灵、意识、时间、形式成为绝对的主角。或许原因是这样的:前者是有限的,而后者是无限的;对后者的探索永远没有尽头,也永远充满令我们为之惊叹的可能性。海德格尔的哲学暗示:可能性是生命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普通读者》是伍尔夫的一部书评及文学评论合集,涵盖了作家对笛福、劳伦斯、福斯特、托尔斯泰、简·奥斯丁、亨利·詹姆斯、乔治·艾略特、约瑟夫·康拉德、托马斯·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的评论。与大多数作家持有某种较为确定的文学观不同,伍尔夫没有非此即彼的立场,她仿佛自己就是一位普通读者,仅仅从欣赏的角度、开放性地论说各类作品,给人一种“亲切、生动而有说服力”的感觉。另一方面,本书给笔者最大的感受是:仅凭《论心理小说家》或《狭窄的艺术之桥》任何一篇,都足以赋予本书五星的价值。暂且按下不表,待后文细细赏析。但首先让我们享受作为一名读者或写作者的权利——这权利是伍尔夫贴心地赋予的——获得一点小说欣赏的提示,获得一点让写作得以更进一步的法门。

论笛福

“小说必须讲述真实的故事,并且宣扬高尚的道德,才能证明它存在的价值。”  

“他的主要优点就在于他只论述事物的重要的、持久的方面,而不涉及其暂时的、琐细的方面。⋯⋯最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和女人毫无顾忌地公开谈论自古以来就感动了男男女女的那种激情和欲望,因此,即使到了现在,他们的生命力还未削弱。在被人公开注视的任何一件事情之中,都包含着一种尊严。甚至在他们的经历中起了如此巨大作用的金钱这个肮脏的主题,当它并非代表一种悠闲舒适和趾高气扬的态度,而是意味着荣誉、诚实和生活本身,它就变成一个并不肮脏而是悲剧性的主题了。你可以提出反对意见,说笛福平凡单调,但你决不能说他热衷于琐碎无聊的事情。”

因此不存在小说不能涉及的元素或领域,金钱、权力、性、死亡、变态⋯⋯只要写作者超越了那些元素的原始性,通过它展示了生命的某个样态。

或者说,一方面,写作者的责任就是触碰、揭开、撕裂我们在生活中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这些东西潜藏在生活的表象之下,但对生活却异常重要,我们为陷入爱情漩涡的马塞尔叹息,着迷于“没有个性的”乌尔里希或仿佛奥德修斯(英雄)之反面的布鲁姆(狗熊),感叹于骡马贩子科尔哈斯的离奇经历背后的尊严(《米歇尔·科尔哈斯》)和想要成为一个“圆滚滚的零”的雅各布·冯·贡腾⋯⋯我们会因此愤怒、大笑、流泪、怅然若失、感慨万千,原因无他,我们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缺失的自己、可以成为的自己或者作为“理念”的自己。

另一方面,正如那些善于描写寻常生活的作家(例如简·奥斯丁)所做到的那样,他们不描写特殊性,而是从日常性中抽取特殊性,没有得到母亲一吻的睡前时光是特殊的(《在斯万家那边》),婚礼前的一通作为游戏的电话是特殊的(《山区光棍》之“电话游戏”),一群失业的、然后作为水手的教授也是特殊的(《死水恶波》之“思想的领航员”)⋯⋯

或许这种二元论的划分需要谴责,因为很明显,日常性和特殊性仿佛硬币的两面。写作者的使命是:将二者包裹在贝壳之下,磨砺、冲击、抚慰、吮吸⋯⋯造就一枚晶莹的珍珠,让读者看到真相。

论简·奥斯丁

“她是在为每一个人写作,为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写作,为我们的时代写作,为她自己的时代写作⋯⋯”

“从那个角度,她们可以在人类的天性中看到某种永远是可笑的东西,在男男女女身上看到某种永远会激起我们讽刺的品质。”

“她谦卑而愉快地收集树枝和稻草作为建筑巢穴的材料,并且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那些树枝和稻草本身是有点儿枯燥而沾了点尘土的。它们构成了巨大的邸宅和小小的房舍,茶话会、宴会和偶尔举行的野餐;生活局限于有价值的社会关系和恰当的经济收入的范围之内,在这个范围里,有泥泞的道路,湿漉漉的脚板,而那些女士们则很容易疲劳厌倦,有一点儿原则和影响支撑着这个世界,此外还有生活在农村的中产阶级上层家庭通常都很欣赏的教育。罪恶、冒险和激情被摒弃于这个世界之外。然而,对于这一切平凡单调、微不足道的事物,她什么也没有回避,什么也没有忽视。”正是在这种日常性当中,“她揭示出偏离了仁慈、忠诚、真挚这些英国文学中最讨人喜欢的品质的离经叛道的因素,这是违背无瑕的心灵、忠实的趣味和近乎严峻的道德的”。

“她有各种办法可以回避激情的场面。她以她自己的旁敲侧击的办法来接近自然美。她描写美丽的夜色之时,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空中的明月。尽管如此,当我们读到'万里无云的夜空的光辉和树木的浓萌所形成的对比’这几个匀称的短语之时,我们立即就感到夜色的确像她所说的那么'庄严、宁静、可爱’,很简单,那夜晚的确就是如此。”

“人生的经历,如果它是一种严肃的经历,必须把它深深地沉没在记忆之中,让时间的流逝来使它净化,然后她才能允许自己把它在小说中表现出来。”

如果年少时就能写出一部足以传世的小说,那是命运的馈赠。写作者会早早地努力,唯独不会奢望那种好运。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是命运女神给予我们最完美的礼物。“严肃的经历”意味着无论是波澜不惊的寻常生活(如普鲁斯特或卡夫卡),还是失恋、失业、入狱、亲人的故去这样的至暗时刻,或者巨量的钱财、至高的权杖、难以置信的幸运这些看起来仿佛人生巅峰的荣耀时刻,我们都将其同等看待,如同普鲁斯特的生活一样,我们的生活之全部都是写作之预备。三十岁和五十岁、七十岁没有区别,因为我们永远在预备,也永远写下那些似乎预备好了的东西。普鲁斯特和奥斯丁都是我们眼前的明灯,这盏灯照亮了墙上若隐若现的几个字:只有死亡才能终结我们手中的笔。

   评价:5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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