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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庄子的中间路线

 黎荔专辑 2025-05-25 发布于陕西
谈谈庄子的中间路线
黎荔

庄子行走在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繁茂却不笔直。伐木的人停留在树旁却不去动手砍伐。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伐木人说:“没有什么用处。”庄子感慨道:“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这棵大树,因为不成材、没有用,所以免遭砍伐,幸存下来。也许,庄子想告诉我们,生乱世,要让自己变得“无用”,才能免祸自保。

但故事到这里只讲了一半,《庄子·山木》接下来写道,庄子走出山来,借宿在老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叫童仆杀鹅待客。不一会儿,童仆跑回来请示主人:“有一只鹅能叫,有一只鹅不能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干脆利落地说:“杀那只不能叫的。”在山中,无用的树因为无用,免祸存活下来;出了山,无用的鹅因为无用,却惨遭杀掉。弟子们迷惑地向庄子请教:“山中之树因不材而得以终天年,主人之鹅因不材而死,请问老师打算怎么自处?”庄子的回答是“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庄子笔下的材与不材寓言,表面上展示了一位智者对生存困境的豁达解答。当山木因不成材得以保全性命,而家鹅却因不鸣被杀,这种命运的黑色幽默似乎给出了某种处世智慧: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寻找生存的中间地带。然而,我的疑问是:生在黑暗世道,能否免祸不是由自己能否做出明智选择来决定的,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黑色偶然之“命”。个体命运因此显得脆弱无根。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我们不确定性的人生。当“不确定”成为一种常态,当我们无任何固定的、可参考、可预测的框架时,在命运的无常面前,我们该如何重建心中的秩序和意义?在材与不材之间,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庄子的中间路线真的就能有吗?

自原始人在洞穴中躲避野兽开始,人类就不断在作为工具保持本真之间摇摆。商鞅变法时期,秦国百姓或成为耕战机器中的齿轮,或在废井田开阡陌的变革中沦为边缘人。魏晋名士试图以放浪形骸对抗司马氏的权谋政治,却陷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新困境。这种生存悖论如同钟摆,在历史长河中划出永恒的弧线。当代社会的生存困境呈现出更复杂的形态。硅谷程序员在996工作制中燃烧生命,却在人工智能的阴影下时刻担忧被取代;自由职业者挣脱了打卡机的束缚,却陷入更深的绩效焦虑。日本过劳死现象与北欧躺平族的并存,构成了全球化时代生存困境的双生镜像。

庄子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实际不过是随着情况不同而随时变更调整,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机会主义行为,但即使这样身段柔软、弹性灵活,庄子的中间路线在现实碰撞中也屡屡显露其脆弱性。在当代社会的生存语境下,当整个时代都陷入非此即彼的生存焦虑,生存空间被压缩为要么卷要么躺的二元选择还有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中间地带吗?

其实,现代社会有用性的标准推向了极致。教育体系中的素质评分表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职场中的KPI考核细化到每小时甚至每分钟的产出。这种异化程度已远远超庄子时代对的朴素理解。在算法构建的精密系统中,任何中间状态都成为可计算的风险变量。外卖骑手的接单系统能预测其配送过程中的每个动作,教师的授课质量被分解为上百项数据指标。这种全景式的监控社会,使得材与不材之间模糊生存策略早已失去操作空间。“人间自由身”遭遇大数据时代的精准定位,“人间自由人”面对算法推荐的茧房,人类在技术理性与生存本能的双重挤压下,连保持中立的权利都成为奢望。

走出这种异化的根本,恰恰在于解构有用性的价值霸权无用之用”获得重新诠释,由此生存的维度才能得以拓展。现代人需要建立新的生存坐标系。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提出的倦怠社会理论,启发我们关注生命的内在节奏;中国航天工程师在研发天宫空间站时创造的冗余设计理念,为人类生存提供了弹性空间。敦煌壁画修复师用十年时间临摹一幅菩萨衣褶,日本茶道大师专注三十载研习点茶手法,这些超越功利主义的实践,正在重建被异化的价值尺度。这些实践都在尝试突破非此即彼的生存困境。

真正的自由或许在于突破材与不材的思维定式。荷兰艺术家霍夫曼的大黄鸭装置艺术,以看似无用的巨型玩具唤醒城市活力;冰岛音乐人比约克用实验电子乐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创造证明,当人类不再纠结于生存策略的选择游戏,真正的可能性才会显现。站在人工智能与量子计算的时代门槛上,庄子的生存智慧需要被重新诠释。

材与不材的古老命题遭遇技术奇点的挑战,人类或许终将明白:真正的命运自主权,不在于对外部评价体系的妥协周旋,而在于建立内在的价值锚点。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唯有保持生命的本真性与创造性,才能超越非此即彼的生存困境,不屈身于只为“苟全性命”的卑微生存目的。当一个人的生存图景足够大,他会发现,命运是有诸多路径的,无论是宽的,还是窄的,怎么过是每个人的选择。问题不在于生存的不确定性本身,而在于我们要拿它怎么办?

写到这里,我好像听到山道上传来悠长的雁唳庖厨宰杀的白鹅此刻正在陶釜中沉浮,碧天之下,高空之中,晚霞尽燃,大雁在空中排队掠过,不会鸣叫的雁,原来早被剔除了飞行的资格。我还看到了老木匠的斧头在肩头一晃一晃,忽然驻足大喝一声好料子!前方一株杉木笔直如尺,枝桠间浮动着金箔般的晨光。斧刃劈入树身时,整片山林的鸟鸣都惊飞起来。树冠倾颓的阴影里,瞥见不远处有一棵歪斜的怪树它枝干虬结如痉挛的手指,树瘤在褶皱间隆起暗红的痂。月光爬上东墙时,琴工摩挲着新斫的琴身杉木笔直的纹路里渗着松脂,像凝固的泪痕。斧凿造就的方直之下,是否囚禁着某个风中萧萧细诉的魂灵?那逃过刀斧的丑木,在山风中又吟哦着怎样的语呢?那些免于刀斧的山木,当真就得了大自在么?千万树木在明暗交界处婆娑,分不清哪些将委身于栋梁,哪些将终老成精魅。

抚过琴面上天然的木纹,倾听山风送来断续的雁声。或许天地间的度量衡本就不是斧凿能参透的,正如银白月光平等地漫过所有枝桠,不论那影子投在地上是曲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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