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宣宏 发表时间 2011-03-11
每个人都有一个穷其一生也渡不了的梦。我们接过前人的长篙,在岁月中深浅的划动,渡别人,也是渡自己。可惜那渡不过的梦依然是零落进了河里,任我们船来船往,也拾缀不起。当我们终以不顾了,却还是忘不了心间搁浅的的船。我们的梦,还睡在岁月的河里。那里一片安然,那里始终有着氤氲的雾气。
————题记 当他的长篙一头挨着红日,一头探到水里,却也撩不开河面上罩的那层薄帐子。他只能寻着那几点人声过去。任长篙深浅的在水里搅乱鱼儿的梦,水花巧笑得露着白齿,轻风醉了呼吸也不及那绵绵水雾凝结在眼睫。他的心随着乌篷船宕动,随着奔涌的浪疾驰向岸。 他将长篙从水中拉了起来,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细心的用一块布擦拭。这也算是他的兄弟,自他被撑船的老赵头收养,他便姓姓赵,唤作长篙。他与这根被磨得光滑的竹竿还真是同名兄弟。他记得自己以前是多么羡慕老赵头手中的这竿,“虾兵蟹将齐号令,龙宫都要抖三抖”的竹节子。前些年老赵头故去后,他接了老赵头的班,也就一下子明白了。这同名兄弟岂止是同名,简直是同命。它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是河底缠人的水草,硬生生将他绑缚在河面上。老赵头终生没有离开过,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在水中过活完一辈子。 他将他的“兄弟”安放好,一手握着纤绳,轻快地跳下船。踩在河滩上,一步一个脚印。泥沙很柔软,这这使他产生一个错觉,这岸上的地也像是在船上一般沉浮晃动。老赵头曾经说过,时间就是竹竿那么长,一头接天,一头连水;时间也是脚印的距离,一头连水,一头靠岸。 渡头摆摊的老姆妈招呼他过去,给他舀了一碗又咸又辣的豆汁。他一口“呼噜”地喝下去,额上沁出淋漓的汗来好不痛快。渡头已经挤满了要过河的人。他端着碗,视线在人群跳跃,看见三四个成堆的少女,额头的青筋就紧绷起来。太阳的威力此刻也已经焕发,将他那颗汗津津的头颅照得和屋顶的瓦转一样铮亮。老姆妈一边收拾摊子上的残局,一边问他还要不要再添一碗。见他半晌没有反应,便抬起头来看他。自然是瞧见他在看什么的。脸上也开出菊花般的笑意。 “赵小哥年纪也不小了呀,看上了哪家姑娘,让姆妈去给你说。” 他也不理会老姆妈的打趣。谁都知道的事,若是哪个姑娘跟了他,这辈子也注定要在河面上过活完。他虽说不理世事,也是明白姑娘是要养在砖瓦房里头的。河面上漂泊的乌篷船又岂会给姑娘稳固的安定。他其实并没有在看那一堆明艳艳的姑娘,只是在看一个而已。在人堆里头,他又寻不清,看哪个都像是他心里的那个。 他听见一串桑葚般甜美的笑声。这比晨雾更令他神清气爽。他定了定神,却又不敢看过去,只是略微用视线扫到一条灵动的红锦鲤。她倏地又混杂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只是鱼尾摆动时,轻溅了几滴水珠子,恰好打在他的心窝上。 水汽顺畅地直达肺部,像是香醇辛辣的旱烟。他深吸几口,又缓缓吐出。他虽不看她,却知道她在,甚至想着与她呼吸的是同一缕空气,胸中那清润的悸动就会甘甜的呼出。他知道她会如昨天一样登上他的船,知道他们会一起穿过朦朦的雾,知道他们会流连过那片雪白的芦苇,知道他会将她送往她心向的彼岸。即使每一次的相逢还连着一船的其他人,但是只要有她在,他就心足了。 以前他是不会去注意旁人的,它的存在是该悄无声息的,就连归卧也只是从河的这一头到河的那一头。无事时,他的船就会停泊在河中央,收了长篙,将布帘子拉下,躲在舱里小憩。随由水把船推向哪里。反正有水的地方就是他的故里。每次醒来,船就已经靠在岸的肩头沉睡了。而他的心却是空落落的。 他认得她,是因为她爱穿红衣。远远的,他透过雾的迷障,也能看见黧黑的案台上,滚出的一滴还在燃烧的烛泪。就是老赵头指给他看的,河岸边上那户人家娶亲时亮了一宿的红烛。那样刺目的红,又怎是夜间挂在船檐的那盏昏暗的油灯所能够相及。 老姆妈推了一把沉默的他。他迷茫地顺着老姆妈的手看向不远处。有人招呼他,问他什么时候走船。他连忙将碗放在桌上,要跑。老姆妈拉住他,塞给他一个油纸包。他向老姆妈点点头便撒开腿跑起来。隔了半会,又跑回来,不等老姆妈抬起头,便丢下几个铜板子,又跑开了。 岸上的人声熙熙攘攘得涌进他的耳里。他抹了额上的汗水一甩,一脚跨上了船板,从舱里拖出块长板子连着船与岸。人们注视着他所有的动作,他暗想或许她也会对自己投递一眼。动作也麻利了一些,待做完一切准备,便昂首的立在船前,等待着人们上船。船上下颠簸了好一阵,直到喧闹的人声都装进了乌篷船里,他才复回到船上。他瞧见她上来的时候,因船的轻微晃动有些迟疑的不敢跨过。手想伸过去拉她一把,在身后扭捏了很久,见她被后面的人扶了一把,才紧紧地抓住纤绳。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那双比雾河还要水润的眸子牵动了心里那条静止的船。 长篙插入淤泥里,借着力道,他将船推向河里。岸,永远只会是他短暂的停留,河才是他永久的归宿。清透的水因长篙搅动,依附的泥沙如烟般浊了清涟。他皱眉,偷眼去看舱内的她。阳光瓢泼在她的周身,漂白不了那抹红,反又添了耀眼的色泽。她是高山上红墙金顶的庙宇,掩在层层翠帐中,心被古钟沉吟撞得痴痴,只合该惊艳的一瞥,俗人遥不可及。 这条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沿河风光自然天成。又因它多雾,所以得名雾河。清早始于雾中,暮霭又隐于雾中。这河与雾的牵连也颇多,还有一个传说。年轻的船夫与员外的女儿相爱,贪图钱财的员外却将小姐另许他人。迫于无奈两人相约一起私奔,船夫的全部家当就是他的那条船,只要有了船他就可以载着小姐去任何地方。当他载着小姐在河上飞驰的时候,员外派来的船队已经前来堵截他们。在重重的包围下,即使船夫有熟练的驾船本领也难以施展。两个人就这么在火光人声中相拥相望,仿佛将一切都置之度外。或许是他们的真情感动了上苍。明明已经是如墨的黑夜,从天际垂落下的云裳一件,蹁跹了衣袂,像是一场远古的仙乐神舞,气蒸云浮,雾迷津渡,河面在夜间拉起一道天然屏障。堵截的船队顿时失了方向,明明近在咫尺的船夫和小姐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待雾退却后,已失去了两人的踪迹。从此朝来夜往,雾不消散。 据说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几十年前,雾河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一个摆渡人。后来是老赵头带着还是婴儿的他出现。老赵头似乎如有神助般的,能在雾中穿梭自如,顺理成章的也就成了雾河唯一的摆渡人。他自小跟老赵头在雾里来去便也习惯了,只是不明白老赵头是如何分辨得清方向。有人说船夫和小姐成了雾河的神灵,老赵头遇到他们显灵了,才有在雾里来去自如的本事。 他去问过老赵头。老赵头闷闷地抽了几口旱烟,说了句扯淡,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神鬼离奇的事。他看不清老赵头的表情。老赵头的脸上早已布满了道道痕迹,那不是岁月留下的,是刀锋。是老赵头自己的杰作。那些交错的痕迹显得狰狞,却又像是划在心头上永远也好不了。他透过旱烟那略带苍黄的氤氲摄入他的眸子,似黄连般直苦到心底。他看见老赵头心底里的死水是暗黄浑浊的,陈年的枯枝烂叶,淤泥甸甸。他不明白一个人有多苦,苦到用身体的疼来止住心间的痛。 乌篷船突然颠簸了一下。把他给惊了一跳。他才记起自己现下是在撑船,不可走神的。好在舱里人们都在各说各的,没谁注意到。他又不禁向她看过去。她的脸上残留着一点惊悸,大概还是察觉到了刚才的颠簸。脸上的笑靥像是借了几分芙蓉的嫣红。她的目光上移了几寸,毫无预兆地与他的目光轻碰。于她只是低飞的蜻蜓偶点水面,于他却是投下了一颗温润的石子余波连绵不止。千山万水,逶迤过浪,总算这茫茫水天能有一根葇荑系住他无羁的心。 心中的芨草在燃烧,蒸腾的热气仅仅只能化作一道熠熠的眼神。没有人的注意,炙热也只是兀自燃烧,徒然冰冷。船又依向了岸,他只是将过客送走。她陌生地从他面前走过,像是一道没有记忆的风。心里的叹息将燃烧过后的灰烬扑满胸腔。颓然地坐下,看天边最美的那缕霞光远去。 夜里,他没点渔灯,让他的船靠着岸,脚悬浮在流动的水上。他总觉得岸是一种生疏的奢求,即使每一步都不及水来得虚浮,却又始终无法在岸上生活。他有时是真的希望水里是有河妖的。会在无人的夜晚,躲过河面漂浮的月光,伏在船头,和他听一夜东往的歌声。他的脚尖点过水面,凉透了心,却还是没有打湿鱼儿的梦。 天明,他又驾着船,驰骋在雾中。重复着昨昔,长篙的一头打到红日,一头撞进水里。仍然掀不开河面上的薄帐子。 在河滩上留下些深浅不一的脚印,老姆妈端着咸辣的豆汁等着他。他接过,一口“呼噜”地喝下,沁出的汗液使得身体里徒留下一种冷意。今天的日头无力且昏昏,他的视线不再跃动,像一只倦了的苍蝇停滞在带着污渍的老木桌上。 “赵小哥,昨天姆妈帮你打听了,隔壁村打渔的老周家正在找媒人呢。他家就一个闺女,想托付给一个好人家。原是想找一户岸上的,把闺女好生安顿。不过听说赵小哥你为人老实,又驾得一手好船,动了个念头。反正你也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不如就去做个上门女婿,他们也可以把闺女留在身边。这还真是两全其美,做水上的一家子也好。” 他没抬头,不去看老姆妈那期待的目光。抹了抹嘴。从腰带里寻出几个铜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耳里灌满了人声,其间还有老姆妈的呼唤,又听见轻微地叹息,戳得耳朵生疼。 “唉,你这又是何必呢......除了老周家的姑娘,那个又肯嫁你个摆渡的......” 他静坐在船板上等着人来。侧耳听了很久,也不闻那串舒心的笑声。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但那滔滔不绝涌入耳里的人声又着实使他心烦意乱。 木然地盯着一个个上船的人。有熟悉间或陌生的,却惟独少了她。见他迟迟不愿走船,有些人向他催促起来。他也不理会。他等的那个还没有来,如果可以,他宁愿天天只载那一个。当他看见姗姗来迟的她时,失却了的三魂六魄又回来了。他的眼睛注视着她,头一次,毫不掩饰任何情感,热烈地注视。漆黑的死水中,只有那株红莲烈艳,燃烧所有生命的华彩。 她今天穿的是一条红裙,下摆在风中涌动,像是一滩流动的血迹。他觉得今天的她美到一种凄厉,美到一种极致的绝望。她丝毫没有发现他的注视,只因她孤寂冷清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红衣的她,连如此浩大的雾都包容不了。他有种错觉,这浊浊俗世也是容不了她的。带着一种胆战心惊,带着一种痛彻心扉,他犹疑地看了眼船里的她,抓起长篙。 年轻的船夫莫名地对随之而来的产生了恐惧。一直往来的水程,像是有去无回的绝地,自己,载着一船的人穿进雾里。彼时的雾像远古谣传的怪兽蜃一样浩大,有形且无形。它吞噬了他们,一叶扁舟,由命运主宰着沉浮。 他斜倚靠在乌篷船,看人涌下船,各奔东西南北。待他准备再次将船带离岸时,他看见匍匐在舱内“嘤嘤”哭泣的她。他看见这位最美的红鱼,离了她赖以生存的地方,在这里抖落她鳞片里藏着的彩珠。 “你......”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干瘪,他清了清喉咙,放缓了声音。 “你,你怎么了?” 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并未开口说什么。她还是带着哭咽,缓缓站了起来。饱含哀怨地悲啼一声,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的心紧揪着,随她走了几步,终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他无法开口安慰她,挽留她,自己于她只是一个陌生的摆渡人,除了舟载她一程,甚至连去触碰她悲伤的资格也没有。他能为她做什么呢?痛苦的潮水将他吞没,他根本无法再呼吸。 当她复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他几乎是跳起来的。他哆嗦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嗫嚅着嘴唇,却说不出话。她的裙还是在风中浮动,大概是当年赤壁所留下的一团烈焰。他眯起眼睛,那身影背着光,有些憧憧,她的轻声抽泣像是用鼻腔哼出的小调。 “求求你,马上带我离开好么?”她眼底升腾起氤氲的水汽。 见他不说话,女子像是急了,她乞求的盯着他。眼中嵌着一条冰冷绝望的鱼,鱼尾痛苦的翻涌,却只能禁锢在森然的井里。他不忍再多看她一眼,简直就像一池秋荷落尽。 他伸出手,强劲的胳膊一把将女子拉上了船。他很温柔的将女子推进了舱里,放下长长的帘子,掩了舱门。握紧手中的长篙,深深的回望了一眼。嘈杂的人声有如河边的芦苇疯长,渐近的人是一条逶迤的长蛇。他看到那些魁梧的大汉手中还握有骇人的利器。他笑了。长臂奋力地一划,将船推离了岸。他不知道很多年的那个船夫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众人的围堵中带走了小姐。他只是知道那女子就在他的舱内,唯一的信赖着他。他虽不能在岸上护她周全,但是在河里尽可能能够保她平安。骂骂咧咧,愤怒的吼叫,他都听不见。他珍藏了天边最美的霞光,用重重帘幕遮尽了世间最美的花红。 他驾着船,徜徉在雾中,尽管是舱里舱外的距离,只要想起他独自载着她,心里就是一阵欢喜。即使他们就这样被雾的巨怪给吞噬,他也毫无怨言。但是,他是不会让她陷入险境的,他要带着她去阅尽人生最美好的一切。乌篷船是他的一切,而乌篷船也是最无羁自由的。只要一复又一复的水程,他就可以带着她去往任何她所心向的地方。 女子踉踉跄跄走上船板。他与她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刚刚地手指相触。他偏了偏头,想和她说些什么。但他不能。那些堆积沉淀的所有情怀都堵塞在胸口,他说不出来。他只好继续凌驾着河水。他以为他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了,女子的信赖就代表了一切。一人兀自开心着,一人却在兀自悲伤。他们无言,却不知缄默正是命运的戏弄。 女子轻轻地哼唱起来:“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那歌声太渺茫,就像雾一样。他的视线穿不过她的歌声,也就看不到那浓郁的惊惶,看不见他所沉醉的的眼眸里只有一片茫茫。所以他来不及将这棵悲伤的,开满红花的树拥入怀里。 雾带着似怨似愁的暗香,迷惑得他什么也来不及。 就像他平时闲来无事,往水里投下的石头一样。那尾红色的鱼溅起了水花,潜进了幽深的河底。那每一粒溅到他脸上的水珠坚硬冰冷,流下的水渍成了道道伤痕。他终于明白老赵头的心伤是如何来的。用刀锋雕刻心间的苦都是不够的。他痛苦的匍匐下身子,伸手,触碰到冰冷的水,却也知道是枉然。手一遍遍划过水面,就像抚摸着她的脸。他知道只有长河才能将她的泪水稀释;只有水草才能将她的伤痛轻抚;只有沙粒才能才能包裹她的周身;只有河鱼才能亲吻她紧蹙的眉头。 他不能,他只能借着河水摸到她冰凉的体温。他于她只是一个陌生的摆渡人,只需他舟载一程,她就将自己送往遥远的彼岸,永不回头。所有的一切,从开始的无言到最后的无法开口,都让他体会到了痛苦的冰冷。或许这就是他所错过了的,就不会再有其他的结局。即使那爱的火炽热,即使他跃然不熄,缄默的玻璃罩子相隔,火焰依然冰冷。爱若是有心无口,是多么的可悲。他多想就留在雾中不会忘却,不会沉睡,不用看见岸和尽头。因为她就在这雾河里。他多想静静地陪着她,听一辈子东往的歌。一个船上,一个河底便是最遥远的距离,因为其间横着的是生死。 多少年了,他还是停留在河上。因为河里有着他最深的羁绊。原来他和老赵头一样,是心甘情愿留在河上。所有的束缚都是作茧自缚。 关于雾河的传说他从老姆妈那里得到了真实的结局。年轻的船夫只是单慕着员外小姐,他所做的只是将小姐送过了彼岸。看小姐成家生子,后来又遭人抛弃。他还是以一个陌生的摆渡人的身份以船载她。小姐不记得他,只是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最后在河的中央沉没成船夫渡不过的梦。她只是给船夫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也给了船夫一辈子的念想。 他终于明白,老赵头的遗愿是为什么了。将他的骨灰撒进雾河里,既然渡不了那个梦,就陪着她一起沉淀在雾河里,在一起,终于不用多说什么,她也是会明白的了。不知道雾河里到底睡了多少人的梦。细数起来,河底的泥沙都是渡不过的尘埃。 很多年,不论多少年,雾河上始终留有氤氲的雾气。很多人在这里得不到和已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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