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经古义辨正——螽斯

 昵称3471621 2011-09-14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考释】
  《螽斯》这首诗的难点,首先在于所谓螽斯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蝗虫还是另外的什么昆虫;其次是全诗的六个重言词(诜诜、振振、薨薨、绳绳、蛰蛰)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三是“宜尔子孙”的“尔”到底指人还是指螽斯。对以上任何一点的理解差异都会影响到全诗的主旨,何况还有断句问题、“宜”字的训读问题等等,无不在增加着这首篇幅短小、形式简单的诗歌的复杂性,至今依然聚讼纷纭,没有定解。
  《螽斯》的主旨是什么,《毛诗》说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螽斯具有“不妒忌”的特性,所以繁殖能力极强,在《毛诗》以政治解诗的传统里,螽斯的这种品格成为后妃们学习的楷模。《正义》进一步阐发,引述《大雅•思齐》的“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周文王的妻子太姒就具备了这种突出的品质。
  古人对《螽斯》和《思齐》常作这种理解,所以晋代刘聪把自己的居所命名为“螽斯则百堂”,表达的就是对子嗣兴旺的希望。但螽斯只是一种昆虫,所谓“不妒忌”的美德到底从何而来,这太禁不起推敲了,以至于姚际恒径斥之为“附会无理”。
  
  【图】螽斯图。[清]高侪鹤《诗经图谱慧解》卷一,康熙四十六年手稿本。这幅图画仍是写意的手法,画面上宫阙、妻妾、螽斯的构图,体现着古人对《螽斯》的经典释义。原注:“螽斯为椒宫藩毓之祥,诗属比义,乃见众妾称愿。具此一段想像,故于无可摹状中聊以写照。”椒宫即后宫,后宫的墙壁在建造的时候常以花椒和泥,在建成之后不但会发出特殊的清香,花椒还象征着多子。
  
  《韩诗外传》另有一番道理,说孟子年少的时候,母亲一边织布一边听他背书,听到他书背得不熟,便用刀割断了正在织的布匹以为训诫。还是在孟子年少的时候,邻居杀猪,孟子问母亲:“邻家杀猪做什么?”母亲说:“是杀来给你吃的。”随后母亲就后悔了,自言自语道:“我怀这孩子的时候,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作足了胎教功夫,今天却骗了他,岂不是教他不诚实么!”于是就当真向邻家买了猪肉给孟子吃,以示不欺。《韩诗外传》在故事的结尾处说:“《诗》曰:‘宜尔子孙绳绳兮。’言贤母使子贤也。”
  另一则故事说:田子官居相国,三年后退休,得金百镒,以此献给母亲。母亲问道:“这些金子是怎么来的?”田子答道:“这是儿子的俸禄。”母亲却说:“你为相三年,难道不用吃饭吗?积了这么多钱,可见你是怎么作官的,这不是我想要的。孝子侍奉双亲,尽力致诚而已,不义之财不拿回家。你快把这些金子拿走。”田子很惭愧,上朝交还百镒之金,请求国君惩治自己。国君为田子之母的大义所动,便赦免了田子之罪,再次任他为相,把金子赐给了田子的母亲。《韩诗外传》再次归结说:“《诗》曰:‘宜尔子孙绳绳兮’,言贤母使子贤也。”
  《韩诗外传》的解释,显然在以战国以后的社会情形阐释《诗经》,田子的故事分明反映着战国时代方才流行起来的聘任制,非复周代前期的世卿世禄制,更要紧的是,以孟子和田子这两则故事来阐释《螽斯》,主旨都在于“贤母使子贤也”,与《毛诗》迥异,而且句读似当把“宜尔子孙绳绳兮”断为一句,不同于“宜尔子孙,绳绳兮”的常规断句。从《韩诗外传》的上下文推断,“宜尔子孙绳绳兮”应当是“使你的子孙正直贤良”一类的意思,“绳绳”应当是一个带有褒义的形容词。
  朱熹《诗集传》基本沿袭《毛诗》,强调了“比”的手法,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故众妾以螽斯之群处和集而子孙多比之。言其有是德而宜有是福也。”朱熹这个说法,也就是把《螽斯》的作者定为“众妾”,以至于邹肇敏驳斥说:“朱子以《关雎》为宫人作,《樛木》、《螽斯》为众妾作,岂当时周室充下陈者,尽如班姬、左贵嫔、上官昭容之流耶!”
  近现代以来,旧解渐被抛弃。高亨《诗经今注》以新时代的政治观阐释《螽斯》,主题骤然一变:“这是劳动人民讽刺剥削者的短歌。诗以蝗虫纷纷飞翔,吃尽庄稼,比喻剥削者子孙众多,夺尽劳动人民的粮谷,反映了阶级社会的阶级实质,表达了劳动人民的阶级仇恨。” 陈子展《诗经直解》从戴震“《螽斯》,亦下美上也”一句话出发,推断这首诗是奴隶社会的民间歌手对主子的明颂暗讽,因为诗的语气虽是颂扬,却以害虫作比。 ——这个解释虽然未必正确,却点出了《螽斯》诗中一个很让人困惑的问题,即为什么用害虫来比喻一件美好的事。
  程俊英《诗经注析》则避开了这个难题,只是说:“这是一首祝人多子多孙的诗。诗人用蝗虫多子比喻人的多子,表示对多子者的祝贺。” 这是现在比较主流的解释,其他的解释比如说《螽斯》是小孩子逗弄蝈蝈的儿歌(刘毓庆,1998),或是以螽斯为圣物的祭词(张岩,1991),莫衷一是。
  要辨析这些争议,首先要搞清楚螽斯到底一种什么东西。于此又首当其冲的问题是:所谓螽斯,是完整的一个专有名词,还是单独称“螽”即可,“斯”只是一个语助词?这方面的论述很多,大略来说有两种主要的解释:一是释螽斯为蝗虫,二是释螽斯为蝈蝈。
  
  【图】螽斯。[清]徐鼎《毛诗名物图说》。书中以为螽斯就是斯螽,是蝗属,有大有小,稻田多见。在引述的各类记载里,《春秋•文公三年》有“雨螽于宋”,这是秋天发生的事,《公羊传》解释说:“雨螽者何?死而坠也。”看来这一年发生过一场奇异事件,死去的螽斯在宋国境内从天而降,好像下雨一样。《左传》也说“秋,雨螽于宋,队而死也”,但《榖梁传》的解释不同,说:“灾甚也。其甚奈何?茅茨尽矣。著于上,见于下,谓之雨。”
  《春秋》常有“螽”的记载,大多发生在秋天。“螽”既然被史官郑重其事地多次记录在案,应该是蝗灾才对。
  
  如果取蝗虫的解释,就避不开前边出现过的一个问题:在农业社会里,蝗虫给人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南宋楼钥《酺神》讲除灭蝗灾,即用《诗经》典故说:“惟尽除振振揖揖之灾,庶几有薿薿芃芃之望”。在这一个对偶句里,出句“振振揖揖”出自《螽斯》,指代蝗虫,对句“薿薿芃芃”一出《甫田》“黍稷薿薿”,一出《载驰》“芃芃其麦”,指代丰收), 所以《螽斯》用蝗虫作为喻体,就不大可能是歌颂或祝贺的意思,但如果按陈子展说的“明颂暗讽”,一定要满足一个前提,即统治者确实很愚蠢,以至于听不懂诗里的讽刺。
  如果取蝈蝈的解释,害虫的色彩自然远较蝗虫为逊。若螽斯和《豳风•七月》所谓的斯螽属于一类的话,那么从“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这样的诗句来看,这种昆虫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太多的恶感。
  再从“螽斯羽,诜诜兮”来看,如果把“诜诜”断为象声词,那么“螽斯羽”就意味着螽斯以翅翼发声,而以现代的昆虫知识来看,飞蝗科的昆虫是以股相切而发声,螽斯科的昆虫才是摩擦翅膀发声,蝈蝈就是后者的典型,尽管古人是否对这种细微的区别搞得那么清楚,这是大有疑问的。
  至于“诜诜”等六个重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迄今聚讼纷纭。我们不妨关注一处常被疏忽的地方:据《广雅》,“羽”还有“聚”的意思,如果我们再把六个意义不明的重言词省略,把螽斯之“斯”视作语助词, 这首诗就会被简化为这样一句:“螽之聚,宜尔子孙”,以螽这种昆虫的聚集来比喻人的子孙满堂,正是一首祝寿的歌谣。
  历来把“羽”释为翅膀,但螽斯的翅膀如何与“宜尔子孙”发生联系,实在很难确定。有的注本译作“蝗虫的翅膀,排得密密满啊。你多子又多孙,家族真兴旺啊。……” 把翅膀“密密满”的外形联系“多子又多孙”,且不论训诂上的依据,单从句意来看已经太过牵强了。再如周振甫的译本:
  
  螽儿的翅膀,发出沙沙响。应该您的子孙,多得无可量。
  螽儿的翅膀,飞得嗡嗡响。应该您的子孙,相继无可量。
  螽儿的翅膀,发出响唧唧。应该您的子孙,多得称密集。
  
  以翅膀发出的声音或比或兴人家的子孙满堂,其间建立不起任何联系,除非把诜诜、薨薨、揖揖一概释作象声词,并且不是表示单只螽斯的声音,而是许多螽斯发出的声音,才能以螽斯的齐唱或比或兴人家的子孙满堂。
  但这只是推测,找不到任何证据,也没有古训的支持。如果训羽为聚,螽斯的聚集与人家的子孙满堂却有着相当适宜的联系,不但句意贯通,诜诜、薨薨、揖揖无论是形容词还是象声词都不会影响语义的流畅。
  至于“宜”字,历来主要有两种解释,一是训宜为多,“宜尔子孙”即“多尔子孙”; 二是训宜为善,前文引《韩诗外传》用的就是这个意思,即“《诗》曰:‘宜尔子孙绳绳兮’,言贤母使子贤也。”以《周南》内证来看,《螽斯》的“宜尔子孙”和《桃夭》的“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应当是一个意思。王引之《经传释词》以为“宜”是语助词,“宜尔子孙”即“尔子孙”,文义贯通,可备一说。
  而诜诜,振振,薨薨,绳绳,揖揖,蛰蛰,这六个重言词是理解《螽斯》的一大难点,至今主要的两种解释,一是训之为形容词,二是训之为象声词。如《毛传》的解释是:“诜诜,众多也”,“振振,仁厚也”,“薨薨,众多也”,“绳绳,戒慎也”,“揖揖,会聚也”,“蛰蛰,和集也”。今人多解作蝗虫或蝈蝈翅翼的声音,是象声词。在《诗经》里寻找内证,“诜诜”仅此一见,“振振”另见于《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召南•殷其雷》“振振君子,归哉归哉”,《鲁颂•有駜》“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麟之趾》的“振振”依三家诗作“振奋有为貌”,倒是可以贯通上下文。
  即便这个解释有误,但至少可以断定这里的“振振”不会是象声词,《殷其雷》的“振振”同理,《有駜》的“振振”较难确定,从文法看,鼓之“咽咽”确有几分象声词的可能,那么基本处于对应位置的“振振”或许也是象声词,而《毛诗》的解释则是“群飞貌”。总之,以《诗经》内证看,“振振”作为象声词的可能性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更不能确指。
  在其他典籍里寻找例证,《左传•僖公五年》记载一首童谣,有“均服振振”一句,杜注“振振”为“盛貌”,孔疏“振振然而盛”。联系上下文,这是在说一个作战的时刻里,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戎装,一派声势浩大的样子。以这个意思来释《诗经》中的所有“振振”,都能通畅无碍。
  “薨薨”,《齐风•鸡鸣》有“虫飞薨薨”,可确定为象声词;《大雅•绵》有“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也可确定为象声词。
  “绳绳”,《大雅•抑》有“子孙绳绳”,所以绝不会是象声词,解作“慎戒的样子”倒是可以贯通上下文,即便这个解释不能确证,至少可以确认“绳绳”当是形容词。通行本《老子》第十四章有“绳绳兮不可名”,稍晚的材料里有《管子•宙合》“故君子绳绳乎慎其所先”,《淮南子•缪称训》“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绳绳”也都作形容词用,应当是形容绵延不绝的样子。朱熹《诗集传》释为“不觉貌”,应是确诂。
  至于“揖揖”、“蛰蛰”,《诗经》里仅在《螽斯》有一见,而《鲁诗》、《韩诗》均作“集集”,看来“揖揖”或是“集集”的假借,如此则可以排除象声词的可能性。后世的材料里,如欧阳修《别后奉寄圣俞二十五兄》有“我年虽少君,白发已揖揖”,“揖揖”显然是作形容词用,这里当是形容白发已多的样子;李贺《感讽》第五首有“侵衣野竹香,蟄蟄垂叶厚”,“蛰蛰”显然也作形容词用,大约是“茂盛”的意思,但已经无法确定这些例子是不是由《螽斯》的汉唐古训而来的用法,也就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了,只可作为参考。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