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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云深处听流泉

 兰黛公主 2012-04-19
乱云深处听流泉

  《黄宾虹造像》(国画)  

乱云深处听流泉

  《老子出关》(国画)  

乱云深处听流泉
 《爱因斯坦》(国画)   

  一

  文人画的称谓,由明代董其昌提出,此前有在朝在野、南宗北宗之分,他把在野的南宗的称文人画。他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千年以往,文人画在题材上大致趋同,以山水、花鸟,尤以梅兰竹菊为主。虽有明末陈洪绶、清末任伯年之例外开拓,但未在人物画上专意进取。顾恺之曰:“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 吴仲圭认为文人画乃“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泼墨山水,不求形似,写意花鸟,重在神韵,人物画却需形神兼得,离形得似的工夫,在这里恐怕不敷应用。俗语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陈师曾说,“宋元明清文人画颇占势力,盖其有各种素养、各种学问辏合得来。”各种的素养和学问,不能凭空而来,陈衡恪以世家公子(陈宝箴之孙,散原之子)留学日本,深具传统文人深厚的诗词修养,且以现代学者的眼光和方法整理古代的史料,不仅是大画家,亦且著有《中国绘画史》,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皆为一时之名著。梁启超评价他“在现代美术界可称第一人,无论山水、花鸟、人物,皆能写出他的人格,以及诗词、雕刻种种方面,许多难以荟萃的美才,师曾一人皆能融会贯通之。”惜其年未五十而亡,对于文人画传统的总结和弘扬,遂半途而废。

  范曾,幼承家学,禀赋特异,集诗人、学者、书法家和画家于一身,早年入中央美院,师从蒋兆和、李苦禅、李可染诸大师,得以专门之训练,以人物画传承古老的文人画之命脉,此天意也。

  二

  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云:“试问文人之事何事耶?无非文辞诗赋而已。文辞诗赋之材料,无非山川草木、禽兽虫鱼及寻常目所接触之物而已。其所感想,无非人情世故、古往今来之变迁而已。” 如今材料和感想俱在,但文辞诗赋已不存。舍弃了文辞诗赋的文人,还能算得上文人吗?胸无点墨,何以成竹,徒以形貌之似为能事,文人的神采、襟怀从何而来?

  范曾讲过中国画的八字箴言,强调中国画“以诗为魂,以书为骨”,这里所指,其实就是文人画。文辞诗赋包括书法,本为文人的正业,正业深厚,业余才能精彩,如今正业已普遍荒废,欲求文人画之延续,其可得乎?

  范曾对于当代新文人画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现在的新文人画家,他本身不是文人。”“过去的文人,往往是在翰墨之余,砚台里有剩墨,因着自己的学养,随性之所至。”

  范曾所言“以书为骨”,意即一个人书法不行的话,终究不能成为大画家。古人讲书画同源,书法和绘画所使用的笔墨纸砚同,用笔的方法亦同,所追求的艺术风格、神韵境界亦无不同。范曾称“诗魂”和“书骨”在绘画中具有一种内在关系。

  三

  李长之写于1936年的《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一书认为,“在主观上,中国人对于画所要求的,是三点,一是要求男性的,二是要求老年的,三是要求士大夫的。”所谓喜气写兰,怒气写竹,很少悲观色彩,反对琐屑,反对闺阁气。他说“中国画不重色彩,不事绚烂,纯粹诉之于一种淳朴,单纯,庄严的壮美感者”,反对稚弱,要求苍劲,老到。

  他说,“这不但是技巧上的一个要求,乃同时是内容上的一个要求。”“中国画里反对匠气,反对凡气,反对市井气,反对俗气,同时,反对院工,反对作家,反对北派。”以这些美学原则,质之于几十年后范曾的绘画,无不契合。

  李长之在该书的结论中道,“我觉得中国画是有绝大价值,永久价值的,然而同时我觉得它没有前途,而且已经过去了。”他甚至认为“这种艺术是决无法继续的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范曾一岁。那是一个祸深寇急的年代,在社会的剧烈变动中,中国画的特色和价值,包括它的形而上学,通过什么途径往下传承呢?

  许倬云《中国文化的发展过程》认为,“在南北朝时代,‘国家’的功能若断若续,而大家族负起教育与训练人才的任务。儒家的学问留在大家族的家学里面,在国家教育不克发挥时,家学是最后一个可以培训高级人才的园地。”

  宋代之后,许氏所说的那种大家族彻底地衰落了,但仍有一些诗书传家的士人,艰难地传承着他们的家学和家教,虽然规模非前代可比,但仍奋力地使其精神血脉保持不坠。假如没有家族所传承长达千年的临川之学的滋养,汤显祖和《牡丹亭》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从举世闻名的四大书院,到遍布乡邑的私塾,家学所承担的文化传承使命,并未稍减。承平之世,官方的训导,春试秋试的奖掖,令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一旦遭逢离乱,兵匪起战祸生,家族之教,几乎成为文化传统唯一可以托付之所。四

  范曾出身于南通范氏名族,其曾祖范伯子(肯堂),乃江苏传桐城之学者中之巨擘,有诗文集名世,钱仲联《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序》称其“世执吟坛牛耳”“高据诗界昆仑之巅”,非虚言谀词。徐昂在《范伯子先生文集后序》中说,“先生论文,意求雅适,境尚平淡,义贵含蓄,法重包绾,讥詈而有敬慎之心,恢嘲而有渊穆之气。” 这几句看似平常的话,决非泛泛之言,亦不是普通作家可以当之。

  阅读范伯子手批范钟诗稿影印本,在稿本之末页,赫然写着“音节亦间有合者,以云可存则未也”。这显然是对于诗稿的总评,不仅没有一句赞词,严厉的判断竟毫不留情,其对族内子弟在诗学造诣上要求之严,可见一斑。评者在诗艺上精益求精,标准很高,不以亲亲可得而私也。

  在今天举世皆以白话为文自由体作诗的时代,范曾孜孜不倦地下苦工夫吟诗作赋,若无此种家学家教的指引,是不可理解的。

  “古人所以传者,天地秘藏之理,泄而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气,发而为书画。”(清周二学《一角编》)

  五

  董其昌之后,大力提倡并弘扬文人画者是陈师曾。他不仅撰文《文人画之价值》,分别以白话和文言两种文体发表,还翻译了日本人大村西崖所著《文人画之复兴》并出版。陈师曾对齐白石的提携已广为人知,他与鲁迅交情很深,不仅是当年矿路学堂的同学,后又为教育部的同事,曾多次赠画赠印给鲁迅。鲁迅的美术爱好,与陈师曾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陈师曾认为,“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

  陈师曾1894年娶范伯子之女孝嫦(菊英)为妻,陈范两家结为姻亲。1917年,陈师曾应蔡元培之请,在北京大学建立“中国画法研究会”,1923年师曾谢世后,这一机构竟不存。2010年,范曾被聘为北京大学中国画法研究院院长,文人画在陈、范两家之传承,终成佳话。

  范曾的家学和家教,不仅体现在他的文章辞赋上。在访谈中他说,“一个男子,一个纯粹的男人,一辈子只许哭两次,一次是母亲将死,你可以痛哭于床帏之前;国之将亡,你可以痛哭于九庙之外。其他的时候都不值得哭。我祖国需要男子汉的铁肩,需要的不是眼泪。这是我经常勉励自己的。”

  “一个人从十七岁开始,一直到今天,每天五点起来读书,到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习惯不改,很少和人交往,名利场从来不去,什么笔会等热闹场面,你们看不到我。”

  这不是家教是什么?

  六

  范曾笔下的人物,令人想起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的一段名言:“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各法可学而能,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致,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颐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

  傅抱石《中国绘画变迁史纲》将文人画的特点概括为五:“一、注重水墨渲染。二、主观重于客观。三、挥洒容易。四、有自我的表现。五、平民的。” 读者可以此标准,去衡量范曾的创作。

  李长之认为,“只是儒家思想,不过单走到‘闲适’,充其量,不过走到‘雅’,和佛、道的思想成了合流,便成了顺势而下的走到‘逸’了。所谓闲适者,只是对于有实际利害的生活忘怀得失而已,雅便是对于有实际利害的生活能够超越了的光景了,到逸乃是对于有实际利害的生活实行游离了,到这里也就是士大夫所受的文化教养不能再进的地步了,于是成了士大夫的人格的理想境界,也成了中国画的最终极目的。”

  “兴到为之,不计其有无耳。”(《石渠宝笈》卷六)

  “画家写意,必须有意到笔不到处,方称逸品。”(清查礼《画梅题跋》)

  黄公望所谓“画一窠一石,当逸笔撒脱,有士人家风,才多便入画工之流”。(《写山水诀》) 七

  在当代,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正迅速绝迹,文人画将何往?

  陈师曾百年前说,“或谓文人画过于深微奥妙,使世人不易领会,何不稍卑其格,期于普及耶?此正如欲尽改中国之文辞以俯就白话,强已能言语之童而学呱呱婴儿之泣,其可乎?”

  “欲求文人画之普及,先须于其思想品格之陶冶,世人之观念,引之使高,以求接近文人之趣味,则文人之画,自能领会,自能享乐。不求其本而齐其末,则文人画终流于工匠之一途,而文人画之特质扫地矣。”

  令人惊叹的是,范曾的画非常有市场,是雅俗共赏最为成功的范例。

  传统文人画在范曾手里,生机勃勃。在大众的趣味和文人的学养之间,范曾似乎找到了一个相当好的平衡,产生了非凡的社会影响,自然也引发了一些争议。作为一位严肃画家,范曾有自己几十年的绘画道路和独特的艺术追求。任何艺术家有探索个人艺术道路的权利,这一权利理应受到社会大众和批评家的尊重,对于艺术家在艺术上的成败得失,批评家可以坦率表达自己的判断和评价,但前提是尊重艺术家个人的自主性和选择的权利,特别是尊重艺术家的人格。

  在有理有据的艺术批评与肆无忌惮的攻击之间,批评话语会不自觉地倾向于后者,因为后者更容易做出,也更容易吸引公众的注意,但后者对于艺术的伤害却是巨大的。

  批评的自由与创作的自由性质不同,创作的试验假如失败了,除了艺术家本人外,伤害不到别人,但批评却关涉侵犯他人的自由,不可不慎重,这要求批评家需要高度自律。

  中国的文人画,从总体上讲处于困境当中,根本原因在于,传统的文人正在消失,他们的诗词素养、襟怀趣味也将随之而去。范曾的画,乃是他个人对这一时代难题的一种解答,回答得好坏,要留待后人去评价。

  李长之说:“严格地说,中国画没有写生。虽然当前画的是事物,其实不是事物,乃是人生经验,又不是原料式的人生经验,乃是人生经验而经过组织,经过提炼,经过理想化者。”

  大涤子《题画诗跋》之一:“是竹是兰皆是道,乱涂大叶君莫笑,香风满纸忽然来,清香倾出西厢调。”

  八

  范曾说,“中国的文人画,尤其到了画肖像画的时候,那真是个至难的境界。”

  中国人物画历史悠久,有自己独特的传统,不留意于人体美,而侧重神识风采。

  陈师曾《中国人物画之变迁》一文,将古人画人物分成这样三个阶段:从夏商周三代到两汉,伦理的人物,忠臣孝子、乱臣贼子;东汉至六朝,佛画兴起,宗教人物流行;宋朝之后,人物画变成赏玩的性质,供人怡心悦目,属于赏玩的人物画。

  依照陈师曾的观点,范曾的人物画,可以称之为美学的人物。无论是他早年所画韩非子、荀子,还是后来的老子、牧童,乃至爱因斯坦。

  汤垕之曰,“人物于画,最难为工,盖拘于形似位置,则失神运气象。”这的确是一个难题。

  在谈到《爱因斯坦》的创作过程时画家说,“他们曾经看过我画的爱因斯坦,画这张画旁边有很多观众没问题,我就是凭手里一张照片,从画左眼球开始,一个黑点,然后上下眼睑、眼轮匝肌,画完,这个爱因斯坦眼睛一出来,一看就是爱因斯坦,然后在右边再点一点,右面眼球再画。这个画由点推到面,推到整个画面是最难的,也包含了整体把握,包含了你对他的体会,拿我画的爱因斯坦和我手上的照片比是有很大差别的,不在于像不像的问题,像不像的问题早解决了,这没有问题。就在光运用等等,我一定是经过自己的加工的。”

  范曾说,“我传授一个审美的诀窍,审美大概经过三个阶段:第一,惊讶。你还没仔细看它,就惊讶。第二,赞叹。第三,爱慕。”

  九

  范曾的二十四字自评是: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词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通古今之变。其中包含了范曾的自谦,也是他的自信。

  “你看中国的文人画,八大山人对形体把握有他的独到之处,你想他具体画个鸟是个什么鸟,不一定,可是他就把握这个鸟的神态,它在特定环境中的一种意态,而这个东西是很难超越的。他画一个荷花,就不同于一般人画荷花,可是那种清新之气,从画面透出来。你不会再从形似上去要求他,因为这种意味的力量太强大了。我们有些画家,形保不住,也缺乏学问的基本功。因此他有时候也想豪放一下,也想来比八大,可是一上去就是败笔,一下手就是败笔。因为他还没有懂得八大。其实从清初以来,一直到现在,所有写意中国画家几乎都画过八大吧。”

  “艺术的衡量标准,它绝不是当代完全能决定的。我举个例子,就是在民国期间,有一个画家金城,他当时画的价钱比齐白石的贵太多,为什么呢?他本身就是一个官僚出身,另外他交游非常广泛,人缘也很好,他画的东西贵得很。现在你们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他的画现在根本没人要。这就是历史的无情。”

  范曾有这样的话,适可为本文作结:“我的艺术是一个自在之物,它的神圣性是我内心的灵智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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