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长敏
我在杂乱的、破旧的村庄，寂寞地走过漫长的雨季。将我年少时的眼光，从晦暗的日子里打捞出来的是一棵棵开花的树，它们以一串串卓然不俗的花擦亮了我的眼睛，也洗净了我的灵魂。
整个春天我仰望着天空，看一棵棵沉默不语的树正吐露芳香，我常在一棵树下站定，想探访一棵会开花的树的秘密，我惊奇一棵会开花的树：洋槐树的树皮，被四季的风雨雕刻成皱巴巴的脸，在这随处丛生，其貌不扬的树上，当一串串白白的、黄黄的、亮闪闪的花儿挂满枝头的时候，一个杂乱无章的村庄因此而变得诗意葱茏。那一串串的花朵上浅下暗，像盛满香料的杯子，清清的花香在春风里一次次掠过纯净，宽广的天空，让一个没有风景的村庄香飘四方。我蓦然发现一棵棵开花的树才是村庄的灵魂，一串串，一朵朵花才是树的灵魂。一棵开花的树多么遵守季节的秩序，每一个春天的到来，就把洁白的灵魂挂在树梢上，它们之所以选择了那样的高度，是为逃避一双肮脏的手掌，或低俗或恶俗的攻击?
和一个村庄一样卑微的洋槐树、苦楝树、椿树、石榴树、梨树，它们和乡村的房屋，农舍，田野的庄稼一样保持着永久的沉默。但它们用芳醇的花香，或苦味的花香，向尘世表达出很智慧，很超脱的喜悦，我在整个春天被这浓郁的香气迷住了。我看见了生活里的大美和大雅。
我在书本垒砌的阶梯上爬行，一棵棵开花树站立成我精神的守望者，我是五月出生，和石榴花同期，我自信在我的生命里流淌着有志者事竟成的力量。也许被那时的贫穷，闭塞，落后，愚昧的乡村生活所苦。或被满地烂泥堆积的土路，破旧不堪的屋舍等杂乱无章的凄凉风景所伤，我逃跑般离开了村庄，一去再也没有回头，仿佛心有余悸对那个村庄再作回忆，我向往富足，自由，浪漫的城市生活。我在一本本书里寻找出路，在一门门学问中学下去，我掌握着先进实用的技术。我从一个单位调换到另一个单位，我认识许多该认识和不该认识的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我认识了被物质欲望燃烧得忘却灵魂存在的男人和女人，看清了争名夺利者的丑陋灵魂，我被虚情假意的友情爱情蒙骗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多么孤独的灵魂，心头涌动着无限抑郁的烦闷。我想关掉手机，关上防盗门离开人群过一段净心的生活，在红尘滚滚里这是不可能的，许多莫名其妙的流言将会把人淹死。
远离了故土，远离了那蓊蓊郁郁的开花的树，一个极度困惑，极度迷茫的时间段，我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听到了古筝，在一曲曲琴韵里寻找到了一片片苍苍的森林，梨花或洋槐花灼灼的白光正在阳光里复制我年少的梦。沉默不语的树啊，我蓦然发现万叶吟风的夏夜，一棵开花的树的语言就是古筝琴韵，我从小未曾见到的古筝，我一接触它竟无师自通地和它沟通了，像一见钟情的恋人。仿佛与树相伴的日子我就听懂这种音乐所表达的深沉的感情。在每一个酒醉的夜深人静，一曲曲古筝伴随我，洗涤了我心灵上的尘土。我自认为我是认真地、小心地一路走过来的，我已拥有许多知识和学问，其实我的纯洁的灵魂正不知不觉地被物欲抽走了。
当我开始把目光从城市的名枷利锁里收回，投入大自然的一棵自由开花的树，一棵开花的树的精神正注入我的思想，我的目光有了阳光和绿色可以停留，有了自由呼吸的纯净空气，我脱离了低俗的生活，我的目光和灵魂渐渐变得宽广而清澈。
原载：《散文百家》
老屋如歌
怀念老屋，我常感到老屋是神奇的，在暴风骤雨中挺立的破旧的老屋，支撑它的是精神什么呢？我离开老屋这么多年，一直捉摸不透。
老屋的墙是泥土，我有时用手轻碰一下，就会一层层地掉下泥土来，这极易脱皮的泥墙，我想是弱不禁风的，屋内也不过是几根木柱支着，屋顶是麦秸或稻草，用泥巴糊在上面。
记得一个雨夜，雷声很大，雨拍打着屋顶的稻草，雨水顺着屋梁，柱子，流下来，流到我的床上，我的母亲用一把伞打在我的身上，她用铁桶接水，锅碗盆子，全拿来接水，她无法点亮煤油灯，借着电闪，从窗口里照进来，母亲不停地把接满的水倒出门去，一阵阵雷声震耳欲聋，我在一把伞里躲着，我的小身子缩成一团，提心吊胆，我恐惧地地望着窗外的闪电，每一个闪电过后便是响雷的迅猛来临，随时就可以把老屋击毁，我担心着老屋会在哪一刻倒塌，我被老屋埋藏。
我的母亲停下倒水的时候，她坐在床沿上休息，看我被雨淋湿了没有？这时，我看到窗外，天已亮了，我起床看到屋子的地上，母亲已挖出了一个个小泥坑，泥坑里蓄满水。我庆幸这弱不禁风的老屋，竟然没有被雷雨击毁，
在我六岁时春节的前夕，我的大哥，在老屋的后面盖了三间新瓦房，青砖蓝瓦，地基挖得很深，在墙根处埋了石头。墙是两层，外面是砖头，内面是土坯，所以，这样的房子坚固，冬暖夏凉。一个庭院很大，院墙一直把前面的那三间老屋联系在一起，院落的前后都栽着树，院内种着花，这是一个美丽的庭院，我曾这样感叹，狂风暴雨之夜，我也不担心，房子会塌下来，我静心地听着窗外的响雷和狂风的对白，它们也许在进行一场决斗，闪电是它们作战的火把，狂风呼呼地吹着，树枝上咯咯吱吱地响着，雷声清脆，我在温暖的床上，听着响雷无休无止的轰鸣，天亮的时候，我走到院落子里，看见地上落满了树叶和树枝，我想它们总是把树作为他们出气的对象，可是，树一到春天，就开始疯长，一棵树追着一棵树生长，我的大哥说，千万不要一个地方只种一棵树，要让树种成一排，让它们竞争才长得快。所以，我家的树，都是几棵几棵挨着种的，房前房后全是树，那些树就像房子的保护神，可以挡住猛烈的风和雨。
就在我们搬离那老屋不久，一个雨夜，屋顶上掉了一大片泥草，后墙上裂出一个大缝隙，这是那座房子倒塌的征兆，我想它不久就会倒了。但是我们还要在那里做饭，我曾劝母亲，早点盖了新灶屋，太危险了，我的母亲却不理我，又在这里做了几年饭，我看到老屋在风里摇摇晃晃，屋顶虽然被补了草，雨天还是外面下雨，屋里流。然而就这样老屋仍没有倒下，好像它有强大的力量支撑着。 这一年，我的母亲说，手里有点钱，盖一个新厨房吧，在堂屋的一边，就盖了两间新厨房。当搬离了那老屋不久，它在一个晴天倒塌了。我对母亲说，幸亏我们搬了，不然就我们会被砸伤的。母亲说：“有人住，房子就不会倒，是我们这么久不住了”。我不能理解母亲的话，我问为什么，她说，人的气息在屋子里撑着，房子就不会倒，只有不住的房子，容易破，也容易倒。母亲的话，我听着像是安慰我，给我壮胆，我并没有想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我在新房里渐渐长大了，我幼小的心灵，再也不受到惊吓了，我感到这个新房是美丽的，是温暖的，有老鼠住着，有猫住着，鸡也住着。有一天，我从阳光强烈的外面回来，我看到床下有一盘黑色的电线，我问弟弟，我们什么时候买了电线，我的弟弟过来看一下，立马跑出门外去，我感到很好奇，我也跟他出去，他出去找我的父亲，他说，屋里有一条大蛇，我的父亲拿着一个竹竿过来，轻轻地惊动它一下。它就摆着长长的身子，优雅地钻进洞里了。这里何时成了一条巨蛇的家，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家的屋檐下，住着过冬的麻雀，还有春天从南方来的小燕子。
我因为怕那一条蛇，一个夏天不敢再回到屋里住，到了秋天，我就去上大学了，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庄，也离开我的老屋。
几年之后，我们的家搬到了城市，我的父母恋恋不舍他们的房子和院落里的花草，我大哥说，把那些花草移植到城市里，因为在城市的那一套房子里也有一个大院子，可以继续种花草。
搬离老屋是在冬天，到一年之后的冬初，我和母亲，大哥，回去看望老屋，在我们家的庭院里，疯长着树苗和野花草，有的树苗和野草，超过了院墙的高度，它们虽然落去了叶子，但是我还能想象到它们疯长的过程。在庭院里，那一条石头的小路上也长满了艾蒿，母亲移走了花，又在原地长出了花草，并结出了果实。
老屋被满院的花草护着，搬走家具的老屋，里面空荡荡的，沉默的老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满屋的空让我心酸，我在这里日夜苦读的老屋，现在它只存在它的沉默里，它将被它的沉默淹没，如一个老人的沉默。我们走的时候，我的母亲把门锁上，老屋静静地停留在那里。
一年之后，我们再回次到故乡，老屋已经倒了。同族的一个媳妇说，你家房子倒的时候，声音是很大的，在那个雨夜，雷声很大，但是我们还是听清楚你家房子倒塌的声音。全村人都说听到了。
我听了她的讲述，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仿佛听到老屋的哭泣，它用了那么大响声，是否是为了通知我们，它已寂寞无奈，它要随我们一起走。
我们虽然是在老屋里长大的，我们对老屋充满深情，可是，我们不能带走它，我们只能带走的是我们的家具和用品，以及那些院落里的树木，老屋的责任是必须守护着我的童年记忆，守护着这一片属于我们的土地。老屋倒了，它的泥土和砖头，柱子，木头，瓦片都积在一起，它们抱得那么紧，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但是，我却再也找不到老屋了，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老屋了。从此，那个废墟，从我的记忆里渐渐地消失了，我只有在梦中，常回到老屋里，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个永不倒塌的老屋，永远是青砖蓝瓦的老屋，屋顶上停泊着野鸽子的叫声，生长青苔和瓦锈，狗尾巴草也轻易地生长在房顶上，瓦片的积雪，总是最后离去。我年少用功读书用过的煤油灯，还在床前的一张桌上闪烁，那一条长蛇，是不是还在老屋的墙洞里生活呢？
老屋是神奇的，在我们的人生旅程永远是一个栖息地。我相信，永不消逝的老屋，还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来到我的梦里。
原载：《散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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