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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天上人间八宝馆 2012-07-12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简介:

贾政去金陵安葬贾母,闻喜讯回京,于船中写家书时遇宝玉,

僧道与之同去,政追不上。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薛蟠回,誓改前非,香菱被扶正。薛姨妈以李纨比宝钗。

 袭人不得已而嫁蒋玉菡。 士隐对雨村说,

贾府将来要“兰桂齐芳,家道复初”。

正文: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
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
面传请大夫。巧姐儿因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儿?”宝钗道:“大
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
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说着,大夫来了,宝钗等略避。大夫看了脉,
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
了。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宝玉在他面前,
恍惚又像是见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不是我的人,日后
自然有人家儿的。”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袭
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
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
我混推混搡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
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
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
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
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万分难处。想到刚才的梦,“说
我是别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
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
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
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
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
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着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
行。
  一日,行到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
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
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
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
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
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
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
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
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
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
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
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
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船,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
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贾
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贾政
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玄妙。宝玉
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
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
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
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
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
么中了才去?”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
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
气,也是各别另样。”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
番。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着家人
回去,贾政随后赶回。暂且不提。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
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
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薛姨
妈见他这样,便握他的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
起这样恶誓么?只是香菱跟你受了多少苦处,你媳妇儿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
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
薛蟠点头愿意。宝钗等也说:“很该这样。”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
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
番的话。正说着,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
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
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
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
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
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
的。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我
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
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
  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
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
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
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
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
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
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忧。”王夫
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便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
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那端庄样
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
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
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
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住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明理,
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
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
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
心起来。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
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
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王夫人道:“我才
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
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
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
只要姐姐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
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
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
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
然后叫他出去。”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
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
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
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
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
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
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
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
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漫。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
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
们都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
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
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
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
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
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养静。”贾政并
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
  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
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
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
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
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
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老老来,应了这件事。刘老老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
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
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几
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
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
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
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
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
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
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
忍说。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
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
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
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
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
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
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
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
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
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函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
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
玉函,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函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
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
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
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
大赦,递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
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士隐,
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
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鄙下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
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
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
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领命。
  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
茶上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
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
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
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
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
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
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
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
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
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
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
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先
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
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
  雨村听着,却不明白,知是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
闻命。但敝族闺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道:“老
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
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
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
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
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
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
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
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具盘飧,邀雨村共食。食毕,雨村还要问
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
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
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
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
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士隐说着,拂
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
一僧一道缥缈而来,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
清楚了么?”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
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听了,便拱手而别。那僧道仍携
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
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
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
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段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
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
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
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想毕,便
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糊口谋衣
之辈,那有闲情去和石头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
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
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已亲
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段新鲜
公案了。”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
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
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
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
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那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空’,原来肚里果然空空。
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馀饭饱,
雨夕灯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
剑、胶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
口中说道:“原来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
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
  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诗词曲鉴赏:

【点评】

《红楼梦》是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背景,故事情节由主次两条矛盾线索构成的。 

一条是以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为中心,贯穿全书的全线。它以贾、林争取爱情自由、

婚姻自主和个性解放的思想同封建制度、封建礼教之间的矛盾为线索,以贾、

林最后对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彻底背叛和爱情的悲剧结局而告终。 

这条线索从第三、四两回,林黛玉和薛宝钗接踵来到贾府,与宝玉的爱情纠葛开始形成,

并在矛盾中向前开展。直到第九十七、九十八两回,黛玉和宝钗在“哀”“乐”截然不同,

“悲”“欢”强烈对比之下,一个“魂归离恨天”,一个“出闺成大礼”,终成悲剧结局,

是主线的高潮,也是实现全书主题的集中所在。后二十一回,则是在高潮的余波中,

情节的下降、结尾阶段。在这个阶段里,贾家被抄而又赢得一个回光反照的局面。最后宝玉遁入空门,全书结束。

从这条主线看,造成贾、林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在封建制度与礼教的桎梏下,青年男女爱情、婚姻不能自主,

而取决于封建家长的意愿。具体地说,贾、林的爱情、婚姻不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意志

而由以贾母为代表的荣府当权派们决定,而贾母又以封建的阶级利益做点为基点,她对林黛玉的“疼”,

仅仅是从“骨血”关系出发,并不喜爱她不符封建道德规范要求的“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和“小性儿”;

而对薛宝钗的“爱”,则是以她“端方”的封建品格为基点,尤其是适应封建道德要求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性格。

由此终于选中了薛宝钗而弃置了林黛玉。其结果是,同时酿成3个人的悲剧:林黛玉,为爱情熬尽最后一滴眼泪,含恨而死;

贾宝玉,终于离弃“温柔富贵之乡”而遁入了空门;薛宝钗,虽成了荣府的“二奶奶”,却没有真正赢得爱情,

陪伴她提终生的凄凉孤苦。她和林黛玉,只不过是同一条封建毒草藤上两颗属性不同的苦瓜而已。

这条主线揭示了封建制度、封建礼教的罪恶;也歌颂了青年男女对封建制度的礼教的叛逆精神。

《红楼梦》的另一条线索赔是以宁、荣二府及其社会关系为中心,由一些彼此独立而又互相关联的情节组成的副线。

它以封建的阶级压迫,等级制度以及封建遗族寄生腐朽,荒淫糜烂的生活所造成的封建制度自身的矛盾为线索,

它以贾府及其亲族的所造成的封建制度自身的矛盾为线索,它以贾府及其亲族的一一衰败为结局,不仅构成主线的社会背景,

并与主线殊途同归,提示和鞭笞了封建制度的罪恶。一个家族的盛衰史,12个女人的悲惨命运,1个男人的忏悔. 

离尘歌(第一百二十回)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说明]
  葬母于金陵的贾政先得到宝玉中举又失踪的消息,接着又知道自己已被“恩赦”复职,便赶路回京。雪夜泊舟毘(同“毗”)陵驿(今江苏常州巿),见一人光头赤脚,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他倒身下拜,细看知是宝玉,刚要对话,忽来一僧一道,挟住宝玉飘然而去,还听到三人中不知哪一个在唱这首歌。
  [注释]
  1.鸿蒙——参见《红楼梦曲·引子》注。
  2.“谁与”二句——谁与我一道去呀,我跟着谁呢?
  3.大荒——即小说开头说的大荒山。
  [评说]
  鲁迅认为续作中宝玉出家“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绛洞花主〉小引》)又说“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论睁了眼看》)肯定了续作对宝玉出家结局的安排,同时指出了在描写上的根本性的缺点。
  一僧一道挟持宝玉俱去的描写也同样不符作者的本意。宝玉的出家是他“偏僻”行为的突出表现,即脂评所谓“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是他自身判逆性格与他所感到愤懑绝望的现实之间矛盾发展的结果,态度应该是决绝的。试看甄士隐的弃世,他只说了一声“走吧!”就“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过来背上”,随之而去了。注意!是他主动抢道人的搭裢并催人家走,而不是像续书中宝玉那样被僧道“夹住”,喝令他“俗缘已毕,还不快走”的。见过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就说:“‘走吧’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意思是甄的决绝态度真像后来宝玉的出家,别人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写柳湘莲的出家也如抽鸳鸯剑、断烦恼丝,一挥而尽,从无返顾。但宝玉、士隐、湘莲所坚决抛弃的东西,续书作者自己却十分热中,因而,当他违心地写这样的结局时,惋惜、留恋和迫不得已的情绪也就不可能不表现出来。这里,我们正好借薛宝琴的两句诗来评续书者:“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离尘歌》本应是寄托宝玉愤世思想的极好机会,然而整首歌中有的只是与续书中所有的诗歌同样空洞的字句,翻来覆去,说的无非是宝玉回大荒山青埂峰去了,甚至连歌是谁唱的也故意叫人弄不清楚,彷佛宝玉和僧、道已“三位一体”,成了真正的仙界人物。

 

咏桃花庙句(第一百二十回)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说明]
  宝玉出家后,袭人嫁了蒋玉菡。续作者借邓汉仪这两句诗来讥评她。
  邓汉仪,字孝威,清康熙时泰州人。这两句诗出于他的《息夫人庙》诗。桃花庙,即息夫人庙。
  [注释]
  1.息夫人——息妫 (gui规),春秋时息国诸侯的夫人,楚灭息,被楚文王掳为妾,生下两个儿子,但总不与楚王讲话。问她什么缘故,她说:“一个女子嫁了两个丈夫,只差一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息夫人事始载于《左传》,汉代刘向《列女传》中则把她写成一个“守节而死”的烈女。历来诗人多有题咏。因后人又称她为桃花夫人,所以息夫人庙又称桃花庙。
  [评说]
  袭人原应在宝玉贫困之前就出嫁的,续作把她改为在宝玉出家之后才嫁给蒋玉菡,又用这两句诗对她未能死节表示遗憾,说什么“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其实,袭人的可讥议全在于她是一个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家仆生活并对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尽的十足奴才,而不在于她没有为宝玉终身守活寡,或者像续书作者所希望的那样去上吊投井,以一死来换取“烈妇”的名节。续书者从封建“贞烈观”出发的讥贬是根本不足取的,说这便是袭人入“又副册”的原因也完全是对曹雪芹本意的曲解。晴雯也在“又副册”,而王熙凤却在“正册”,难道这也是从她们品行道德上的高下来划分的吗?

 

顽石重归青埂峰(第一百二十回)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说明]
  一僧一道携通灵玉到青埂峰下,将它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处,然后各自云游而去。续书作者就插了这两句赞语。
  [注释]
  1.“天外”二句——上句说:这部从仙界顽石上抄录下来的天外书所传乃天外石头之事。下句说:顽石在青埂峰与宝玉在人世间的两番不同经历本同属一人,现在“真”与“幻”又合二为一了。下句句法上显得生造硬凑,续书者写诗或改诗多见这类疵病。
  [评说]
  石归山下,本象征在现实中碰壁后的觉悟,并非真为了编造天外人间的传说故事。续书者很难懂得这一点,所以只好说些内容空泛、含义不清的话。

 

结红楼梦偈(第一百二十回)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说明]
  续作者假托“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便以此诗作为全书的结束。所谓“更进一竿”,是“百尺竿头须进步”的简语,本禅宗比喻宗教修养从较高的水平再提高一步的话,后用以泛说“更上一层楼”。
  [注释]
  1.“说到”二句——谓书中所写辛酸之处,因其用荒唐之言而显得更加可悲。
  2.由来同一梦——自古以来,人生同样地都像是一场大梦。由来,从来。
  [评说]
  偈语的前两句乍一看说得比较好,因为它表示对作者在不得已的环境条件下借“荒唐言”来写“辛酸泪”的理解。但读了后两句,就知道作偈人对这部小说,包括作者《自题一绝》的精神的理解,原来都是错误的。
  在自题诗中,“都云作者痴”的“痴”绝不是《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贵、娇宠妻妾儿孙的“痴”,同一个字所代表的“世人”和作者的观点是恰好相反的。对于“世人”的“痴”,作者是加以否定并通过小说情节尽情地嘲讽的,怎么可以“休笑”呢?
  就算作者、续补者和“世人”都只能把人生看作是一场梦吧,但实际上,“历过一番梦幻之后”醒来的和只是在梦中说“梦”的仍有区别。对于那些口头上说“人生如梦”而一见世俗的利欲尊荣便垂涎三尺、拚命钻营的人,他们所存的“痴”心“梦”想为什么不该“笑”呢?劝人“休笑”,就是替曹雪芹在小说中所批判的对象进行辩护,就是拿“由来同一梦”作幌子,给“世人”的丑恶思想和行为遮羞。这样归结《红楼梦》,等于在取消它抨击封建主义腐朽意识形态的深刻的政治思想意义。
  自诩在原作思想之上“更进一竿”的人,实在连“竿子”都还没有摸到哩!

 

脂本《石头记》评诗选释

  脂砚斋评本《石头记》的一回之前常有题诗,这些诗有的是原稿上本来就有的,是阐释回目的“标题诗”,出于曹雪芹的手笔;有的则是脂砚斋或别的批书人后加的,是评诗。在每回回目之后,正文的开头用“诗云”或“题曰”标出一首诗,在一回的末尾以两句诗作结,看来是曹雪芹原定计划中每回应写成的形式。但因作者未及最后完成文字加工工作,现在所见到的抄本又都经多次过录,有的诗可能被抄书人删去或与批书人在回目之前或回后所加的评语性质的诗相混,所以各回的形式并不统一。
  经仔细鉴别,我们已把“标题诗”和回末的对句都归入正文的诗词中了。这里选录的是评诗中看来有一定资料价值的作品,我们加以必要的注释说明,以供大家参考。

 

浮生着甚苦奔忙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简释]
  这首诗仅见于甲戌本第一回之前《凡例》的末尾。《凡例》的末段内容与其他诸本第一回第一段基本相同。
  这首诗至今仍有人把它当作曹雪芹的作品,我们的看法不同,认为它出于批书人之手,是对全书的总评。这方面的理由已有人谈过,现摘引两段如下:
  有人认为这首七律是曹雪芹本人自题《红楼梦》的诗,但甲戌本上这首诗并无一字批语,而曹雪芹所写的诗在前几回莫不有批。如第一回中三首诗都有批语,“满纸荒唐言”一首有两条批,其一作“此是第一首标题诗”,另一作“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未卜三生愿”一首有一条批,作“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时逢三五便团圆”一首有四条批。第二回前的“一局输赢料不真”一诗也有两条批,其一作“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对之大加赞赏。如果“浮生着甚苦奔忙”这首七律真是雪芹所写,其中又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警句,并且放在全书的最前面,脂砚斋岂有不加批点之理?他又何至于说在它后面的“满纸荒唐言”一首是“第一首标题诗”呢?事实很清楚:它是脂砚斋所作,脂砚斋当然不好对自己的作品也来称颂一番。由于这首七律是和《凡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也间接地证明了《凡例》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脂砚斋。
  ——陈毓罴《〈红楼梦〉是怎样开头的?》《新建设》编辑部编《文史》第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
  胡适……又说上引七律是雪芹的诗,他在影印此残本《石头记》的书前加了一张扉页,还亲笔抄录此诗的最后两句,又加上“‘甲戌’本曹雪芹自题诗”的下款。果真如此,曹雪芹岂不变成了自吹自擂的无聊文人,夸耀他自己的“十年辛苦”,还要给自己加上“不寻常”的赞辞!只要先看一下这首诗本身,这样庸俗肤浅的腔调也能被赞为“诗笔有奇气”、可以“直追昌谷”甚至于还能“披昌谷之篱樊”吗?这一路的货色也能当得起“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的称誉吗?一个“诗胆如铁”、“直追昌谷”而且不肯“等闲吟”诗的人,竟会写出“字字看来皆是血”这种自夸自赞的镗镗调吗?胡适这个洋博士对于中国旧诗词十分外行,这也不足为奇,但他在美国住久了,学会了资本主义社会为自己作广告的本领,因此“推己及人”,揣想曹雪芹也会做这样的“广告诗”。如果他仅仅是对于旧诗词缺乏修养,没有辨别优劣、判断作品的能力,那倒也不必深责,但他难道连脂砚斋的评语也看不懂吗?就在此本第一回“满纸荒唐言”这首五言绝句下面,有一条朱笔批注说:“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胡适当然见到过这条批注,但他还是要坚持说在这五言绝句“第一首标题诗”之前的那首七律是“雪芹自题诗”,真是无耻的自欺欺人。不幸,国内有的“红学家”也盲从跟着胡适说这是雪芹自题诗。
  ——吴世昌、徐恭时《新发现的曹雪芹诗》,载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简报》1974年8、9月号增刊。
  两段引文对此诗之优劣说法虽异,但以为非曹雪芹之作则一。此外,“字字看来皆是血”倒与脂评语言一致,脂评中常有“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第七回)、“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第五十七回)一类的话。又从这首七律的对仗择词较宽(如以“千般”对“一梦”,以“红袖”对“情痴”)这一特点来看,也不象是曹雪芹写的,因为作者及所拟小说人物做的律诗尽管面目有别,但对仗都比较工严,如以“红袖”对“绿蓑”(香菱诗)或“绛河”(宝琴诗),以“绛袖”对“青烟”(宝玉诗)等,必以颜色对颜色(这与作者的写诗习惯有关,不会轻易改变),而绝无以“红袖”对“情痴”这样两个字、词性都对不起来的例子,何况诗是总题全书的,当更不至于对得如此宽泛粗率。这也证明此诗非曹雪芹所作。
  [附录]
  甲戌本《石头记》“凡例”
  《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一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晴。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晴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有情原比无情苦

  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
  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简释]
  这是戚序本第二回回末的评诗。
  此回是“演说荣国府”,没有正面写宝黛的事。当是贾雨村谈到秉正邪二气的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及冷子兴提起黛玉,说不知她“将来之东床(丈夫)如何呢”等话,促使批书人联想到后来宝黛的悲剧情节,因而写诗发感慨的。或者竟是第三回回前的评诗误抄在二回之末的。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句,它可以当作《红楼梦曲·枉凝眉》中“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这两句话的注脚:黛玉痛惜宝玉受苦,为其避祸离家的命运而担忧,而“嗟呀”;宝玉在流亡中得不到黛玉的音讯,为其病体能否支持得住这样的打击而“牵挂”。这就是所谓“生死相关总在心”的含义。

 

天地循环秋复春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
  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简释]
  这是在戚序本第三回回前的评诗。诗因黛玉入荣府初见宝玉、宝玉摔玉、黛玉为之痛惜等情节而发,也是联想到他们后来的悲剧命运的,故有“生生死死旧重新”的话。提到“旧”,又是联系到“前缘”的。贾府事败,宝、黛生离是在秋天;黛玉泪尽夭亡是在春末。这里“秋复春”应非泛语。“颦颦”,是此回中宝玉给黛玉起的名。
  宝玉因所爱之人不能同自己一样有玉而痛苦,宁可摔掉命根子不要;黛玉则以为“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而自责,流了眼泪。对这一情节,脂评一而再地指出它具有预示宝黛悲剧的象征意义,指出黛玉后来因“情之所陷”而“泪枯”的原因,总不出袭人所说“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这句话(参见第二十一回批及周汝昌辑录清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批),指出这样“体贴”对方,为怜“惜其人”而流泪,才是“还甘露水”,才是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贾母语。脂评以为宝黛关系由此一语以定)的真实含义,指出“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是“所谓‘求仁而得仁,亦何怨’”,也即作者所谓“春恨秋悲皆自惹”。总之,曹雪芹是要通过宝黛悲剧,写他们之间感人的爱,而不是象续书那样写宝玉受骗上当,写黛玉怀疑,误会,妒忌,怨恨(当然,对“鬼蜮之为灾”,他们是忿恨的)。从这首诗的末句,我们对这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

 

阴阳交结变无伦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
  秋月春花谁不见,朝睛暮雨自何因?
  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
  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戚作痴人。
  [简释]
  这首七律仅见于戚序本第四回,是批书人所作。从诗的内容看,不象是评“护官符”的,很可能原是第五回的评诗,抄错了位置。诗中所感也不限于一回中的情节,而是关系到全书的。
  诗的立意是对悲喜皆幻、万境归空的说法作翻案文章,认为幻境不幻,因为天地间阴阳变化本是无比多样的。比如有花容月貌之妍,也有阴晴风雨之变。春去秋来,朝晴暮雨,月圆月缺,花开花落,谁能说出它的因与果、真与幻来?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既有心肝相托之诚,便难免牵恋悬念之苦;相爱的人在一起也反而会常有时喜时嗔的情形。所以,任凭宿分决定有缘无缘好了,何必怨天尤命,非要生旦团圆不可呢?若事事遂意,便无所谓至诚。即如宝黛二人,一个为同心的危难毫不顾惜自己,流尽了全部眼泪;一个因知己的死去对现实感到幻灭,宁可摔掉他一家亲人所宝爱的命根子而弃家为僧,因而都被人目为“情痴”。但是作诗人说:这有什么不好呢?我就爱这种能够至诚相感的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
  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简释]
  这是戚序本第四回回目之前的题诗,当是批书人——很可能就是脂砚斋——所作。
  诗的末句说:燕山窦公现在还在不在呢?意思是早不在了。燕山窦公指窦禹钧,五代周渔阳人,官至谏议大夫,是一个大官僚大地主。他任官时推举了许多所谓“四方贤士”,借此加强亲附自己的力量,巩固地位,沽取声誉。其五个儿子仪、俨、侃、偁、僖相继登科,时称燕山窦氏五龙。这里比作者的祖辈。
  诗的前两句强调《护官符》的重, 揭出作者借此“怨时骂世”之文以抒内心悲愤的用意是很可贵的。后两句可见批书人与作者的关系非同一般,曾引起一些研究者的注意。
  从这首诗中,还可以看出曹雪芹所创作的《红楼梦》本是封建大家族衰亡的一曲挽歌,它根本不是一部以表现封建家庭中婚姻不自由(这只是书中思想的一部分)为主题的小说。

 

万种豪华原是幻

  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
  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
  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简释]
  此曲在戚序本第五回前,是批书人所作。
  首句说世上豪华原如梦中幻境,无所谓造孽和风流。“曲终人散”指梦中听曲之事,又喻说小说终局,群芳落尽,“树倒猢狲散”。用唐代钱起《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点水”指灌溉绛珠草的甘露水。“泉涌”指黛玉“还债”的眼泪。
  此曲与续书所写都相反。续书结局是“家道复初”,“兰桂齐芳”,成了“曲终奏雅”。续书还劝人们要报“天恩祖德”,即使出家为僧,也不妨先“营求”“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又写黛玉听说宝玉要娶宝姊姊,心里燃起一腔怨恨之火,把用来“还债”的眼泪都烧干了;相反的宝玉倒因为己结过婚,头脑忽然清醒,觉得对不起知己,便到黛玉灵前致哀,“哭得死去活来”。这样便成了神瑛侍者用“泉涌”之泪去“酬”绛珠仙子的“债”了。

 

风流真假一般看

  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
  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六回回前,是批书人的评诗。
  首句说的是上回神游太虚幻境和本回初试云雨事,以为不应把前者只当作梦境看。第二句说的是刘姥姥进荣国府借贷事,“触眼酸”,说明批书人也有类似的感受。三、四句本回没有可切合的情节,是从前两句事触发的感想。评者以为风流和繁华都是虚幻的,因此,所谓“幻情无了处”,亦当指难以割断对此二者的感情联系而言,则宝玉流落、荣府获罪之初,黛玉愁恨难遣的情景与之甚相切合。《代别离·秋窗风雨夕》诗中有“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等语,或与此诗后二句同隐写后来之事。

 

幻情浓处故多嗔

  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
  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八回回前,是评诗。
  此回写宝玉在宝钗房中看金锁,讨冷香丸吃,黛玉进来便说“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还借与丫头谈话奚落宝玉。但这些妒意戏语,作者写得很有分寸。黛玉并未因此动气,仍助着宝玉尽兴喝酒,叫他“别理那老货”李嬷嬷的阻拦。批书人唯恐读者把黛玉错看成“爱妒”的人,故有诗中前二句的话。这里所谓“幻情”也就是爱情。说它“幻”,因作诗者下了“百年事业”四个字。“百年”,一生之谓也,又与贾府之显赫已“历时百年”正合。宝玉终至“一世堕落无成”(第二十二回批语),贾府也终至“一败涂地”,以此说世事本幻,繁华“非真”,劝人不必如黛玉之痴心,则黛玉之死,原因不在于宝玉另配,不是很明显的吗?

 

生死穷通何处真

  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
  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十三回回前,是评诗。
  诗说的是秦可卿托梦凤姐事。梦中谈到瞬息繁华、一时欢乐,评者的“生死穷通何处真”之叹即为此而发。次句赞可卿身虽死去,而魂魄尚能作此“英明”预见,可见“精神”“难遏”。“微密久藏”者,我以为是指作者有关自己家世在政治斗争中败落的实感,它在小说中原是用大荒山青埂峰的顽石、太虚幻境、“情孽”、“夙缘”等等“荒唐言”隐蔽得好好的,现在偏偏通过秦氏托梦,把“久藏”的真意“自露”出来了。梦中的这番话,对于与曹家关系密切,或有过类似遭遇的作者亲友来说,无疑是语语“惊人”的(这从脂本中有关此段的许多感慨万端的批语中都可以看出)。由此表明,他们是完全站在小说中加以批判揭露的那个封建大家庭的立场上的。
  我们所见的《红楼梦》多数版本(甲戌本除外)第一回开头的那段文字究竟是否作者所写,目前研究者尚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我们对这首评诗的理解大体不错的话,那末,它就提供了一个旁证,证明那段文字如甲戌本那样,原应属《凡例》的末段,而《凡例》则不出于作者之手。因为,那段文字中有说到作者身世和小说作意的话,比如说作者以往是“上赖天恩,下承祖德”,过着“锦衣纨裤”、“饫甘餍美”生活的,到如今则“一事无成,半生潦倒”,故“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等等。倘若作者自己在小说一开始就作这样的说明,那末,不但接着假托小说抄自石上的虚构情节完全成了多余,而且评诗中是否还会说他将有关自己家世的真实感慨“微密久藏”起来,也是大成问题的。

 

一物珍藏见至情

  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争。
  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
  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
  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十八回回目前,当是批书人作。
  诗中所写的事,甲辰本、舒序本(原称“己酉本”,舒元炜序)及程高本因分回与戚本不同,皆在第十七、十八回中。“一物珍藏”指黛玉做的荷包,宝玉将它带在里面的衣襟上。《豪宴》《仙缘》系元春在席上所点的戏,因戏名与小说情节双关,故曰“留趣名”。在所点的四出戏下,脂批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即《密誓》),“《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通作《仙圆》):“《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绾两意”指连结了宝玉与黛玉两人的情意。因荷包引起误会,黛玉先剪香袋,后又要剪荷包,但误会消除后更加亲密。“屈从优女”指贾蔷命龄官演《游园》《惊梦》两出戏,龄官定要做《相约》《相骂》两出,“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在龄官所演的两出戏下,脂评说:“《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又评贾“蔷”的情节,所谓“不尽风月”、“结三生”等语,或尚与八十回之后情节有关。当然,从“转眼皆虚话”的意思看,他们未必能真的结成夫妻,亦只能如宝黛之空有愿望而已,但既叹为“可怜”,在原稿八十回之后应有所交代。“云”“月”或隐湘云、麝月。

 

自执金矛又执戈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简释]
  此诗仅见于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前,诗的前后还有话说:“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诗如上)。凡是书题者不可(按:这里似缺“不以”二字)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按:似是“名”之讹)矣!”作诗的“客”既能写出“深知拟书底里”的警拔诗句,当是曹雪芹的亲友。所谓“失其姓氏”,恐是“讳其姓氏”的托词。
  诗是题全书的。首联指作者常用自相驳难、自立自破等笔法。末联谓宝玉终于冲破幻情束缚,使世人奈何他不得。“转得”一语出自佛家。佛教宣扬用唯心主义的修炼方法能达到舍弃“孽障”和证得“妙果”的精神解脱境地,叫“转舍”和“转得”。如认为烦恼与所知二“障”是其“转舍”者,菩提与涅盘二“果”是其“转得”者(见《唯识论》)。“情不情”三字出于曹雪芹《红楼梦》原稿末回《警幻情榜》。笫十九回脂评:“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又第二十五回脂评:“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第三十一回脂评:“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可见,“情不情”就是对不知情者(人或物)也有情的意思。在这里,当是说宝玉对黛玉、晴雯等死去的、已不知情的人物尚有情,对已破灭了的人生理想尚不能释然,故生出脂评所谓的“情极之毒”,而弃家为僧了。“奈我何”是代拟封建逆子宝玉的兀傲语气说的。
  有人引此诗以为脂砚斋就是曹雪芹自己,这不对,有靖藏本第二十二回畸笏叟之批可证。批曰:“前批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在这条批语发现之前,不少还认为畸笏叟是脂砚斋的化名,从而把两者的批语混为一谈,作出种种的推断。现在看来,也是不对的。有一种看法认为:“茜纱公子”——宝玉的模特儿不是曹雪芹自己,而是其叔叔——“脂砚先生”。艺术形象是现实生活的综合和概括,作者利用长辈口述的某些家事材料与自己所亲历的事捏合起来,或者脂砚斋以提供素材的形式实际上参予了小说的部分创作工作,这种可能性很大。脂批说这首诗“深知拟书底里”,究竟是怎样的“底里”,还是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的。

 

两宴不觉已深秋

  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知画春游。
  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四十回回前,是评诗。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是写得很热闹的一回。其中季节景物只随手点染,并不引人注意。贾母向刘姥姥介绍惜春说:“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但惜春真的要画大观园图,还是好几回以后的事。作此诗者对“深秋”特别敏感,显然,这与后来贾府事败正值秋天有关。再说,刘姥姥将在贾府败后三进荣国府,所以在写刘姥姥时联想到败落,感慨“惜春只知(原误作‘如’)画春游”,说的就是大观园中人没有想到繁华欢乐的日子很快就要完了。戚序本第五十回有批语说:“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可见,这幅画在贾府的兴衰变化中是要起“照应”作用的。末句“恩情得到头”,当是说刘姥姥后来对贾府的救助,她借此酬报贾府接济和款待的“恩情”。

 

富贵荣华春暖

  富贵荣华春暖,梦破黄粱愁晚。金玉作楼台,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不远。
  [简释]
  这首《如梦令》词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四十五回回前,是批书人所作。“黄粱”原抄作“黄粮”,据意改正。
  赖嬷嬷的小子选任了州官,众亲友要给他贺喜,赖家就摆酒三日,还摆一台戏,来请贾府的主子们,故词中以“戏场妆点”作比,与黄粱梦意同。
  “遗却灵光”比喻亲友知交死散将尽,唯有自己还在,犹如汉代灵光殿之巍然独存。灵光殿为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新建,汉代中叶以后历经战事,长安等地著名宫殿如未央、建章等都被毁坏,只有灵光殿还存在。东汉王延寿因作《鲁灵光殿赋》。
  此回还写黛玉病势加重,作《代别离》词以寄怀,这些都引起批书人的感触,他为贾府和小说人物即将临头的不幸命运而焦急,故有“莫缓,莫缓”之语,意思说赶紧醒悟,及早回头!

 

积德于今到子孙

  积德于今到子孙,都中旺族首吾门。
  可怜立业英雄辈,遗脉谁知祖父恩?
  [简释]
  此诗见于已迷失的靖藏本第五十三回回前长批之末,文字多错乱。戚序本中此诗文字是通顺的,但误在第五十四回回前。第五十三回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诗前长批就说:“‘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所以,靖藏本的地位是对的。文字则从戚序本。诗当是批书人所作。
  诗中的感慨大概是因“贾氏宗祠”的三副对联引起的,看来批书人与曹家的关系颇深,或竟是其族中人,他居然把小说中的贾府称为“吾门”,而对其所谓英雄立业的祖辈大为追念,叹息其遗脉子孙忘却了“天恩祖德”,不能继承家业,大有“新红学”家把小说看作是作者“自传”的味道。周汝昌在校读此长批及诗时说:“戚本的很多题诗(亦有词曲),有人怀疑时代较晚或他人所加,今得靖本互证,足以增加其为原批的可信程度。更重要的是,批语指出铺叙宗祠、夜宴等‘盛’景,目的还是在于反跌下文,为后半部情节作映照。”(《〈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载《文物》1973年第2期)

 

五首新诗何所居

  五首新诗何所居?颦儿应自日欷嘘。
  柔肠一段千般结,岂是寻常望雁鱼!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六十四回回后,与回前评诗性质相同。
  “五首新诗”指《五美吟》。“何所居”,意为何所寄托。评者是知道黛玉后来结局的,因为有感慨才设问。次句说,黛玉既有这样心志,当然也就要悲叹不已了,这又是联系她日后不幸遭遇而言的。后两句借眼前说将来更明显。“望雁鱼”,就是盼望离人回来的消息。古代有雁足带书、鱼腹藏书之说,故以雁鱼指代书信。这里说她不是寻常的闺中怀人,正说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心情是何等忧忿凄恻。这首诗如果不用曹雪芹原来构思的宝黛悲剧情节去印证它,而想用诸如续书所写婚姻问题上的怨恨失望去解说它,那是很难讲得通的,因为在《五美吟》中既没有写长门宫里的阿娇,林黛玉又与贾宝玉同住于大观园内,也没有什么“雁鱼”可“望”。

 

空将佛事图相报

  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
  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
  [简释]
  此诗见于戚序本、蒙府本第七十回回前,是评诗。
  此诗的末句证实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桃花行》正是黛玉自己最后夭亡情景的象征性写照,即所谓“谶语”。评者说,虽然宝玉后来弃宝钗、麝月为僧,皈依佛门,企图用这一行动来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已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是徒然的,因为她早已如桃花遭到狂风那样飘散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只是脂砚斋等批书人的看法,未必正确,怎么可以都引以为据呢?不错,批书人观点可商榷之处不少,但我们依据的并不都是他们的观点,而是使他们产生这样那样观点的客观事实。就算曹雪芹在拟黛玉作《桃花行》时并非有意将它写成“谶语”,这也不能改变歌行中所写与黛玉之死情景是相似的这一基本事实。因为这里重要的是批书人既以为歌行是“谶语”,他就必定已经知道后来黛玉是怎样死的,否则就无从那么说。而这一点恰恰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与此相类似的情况是很多的,对脂评不应忽视的原因就在于此。有些脂评的观点与我们今天普遍接受的看法很不一致,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把它看作谬见而弃置不顾,不去细心地分析批书人之所以产生这种见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就不是尊重事实的态度,其结果也许会使我们丢弃许多可利用来弄清曹雪芹原著本来构思的很有价值的资料,而让自己的论点建立在随心所欲的臆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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