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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总角之年，渐识家学。每读堂中曾祖伯子先生联：“揽辔登车，一世澄清须满志；读书闭户，万家忧乐尽关心”，中心郁勃，知君子之行藏，不惟独善其身，亦且兼济天下。先严子愚先生则谆谆以先祖仲淹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为千载家训，而每述及先祖仲淹少时“断齑划粥”砥砺品学，既贵，设置义庄，赡养宗族，不禁为之泣下。盖凡国中宗族绵延千百年而不堕者，必有大贤大哲之嘉言懿德、必有后继者之慎思笃行，至于诗文，“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苏轼《范文正公集叙》），此南通范氏诗文之所以能传也。世之膏唇拭舌者，虽勉为诗文，其行而不远必矣。范氏诗文之整理裒集可上溯百余年前，先是伯子先生从游桐城吴挚父先生于冀州，伯子羸弱发病，时正论列李白诗，并贻挚父子闿生。夫人乃劝曰：“子不尝欲论次家集以问张（廉卿）、吴（挚父）乎？张则远且没矣，吴幸而近在，而子又多病，人事何可知欤？论古人何如论家集乎？”以此尽发所携以北来之稿，废百事而为之。吴挚父先生固文坛司命，观伯子先生所从事，喟然赏赞。挚父先生于范氏之世家与文学成就，了如指掌，谓伯子之先“盖出文正、忠宣，世次不相续，其始有家于通州者曰盛甫公，盛甫生均用，均用生廷镇，廷镇生秉深，秉深生禹迹，禹迹公讳九州，始以名德重于乡里。禹迹公子曰介石公，讳希颜，始为名诸生，介石公之子讳应龙，字云从，以明经高第拜庆云令”。至此，伯子先生所藏先祖手稿中始得见其诗作，苟自十翼上溯，则为余十二世祖。此前必有擅诗者，然已凐失无存矣。余十一世祖范凤翼，字异羽，有《勋卿诗》，十世祖范国禄，字汝受，有《十山楼稿》，九世祖范遇（祖遇），字濂夫，有《一陶园诗》。八世祖范梦熊，字君宰，七世祖范兆虞，字韶亭，皆有诗作，与十二世祖范应龙诗杂处为丛稿，总三十六首。以挚父、伯子先生手眼，不难以其身世、阅历及诗风、词语辨其谁属，然终未为。十翼不自量力，经穷年推考，以为三十六首中，自有三种绝不相类之遭际与诗风：其一，沉郁深雄，平居忧思，多故国黍离之叹，必处颓乱之世，当为应龙襟抱；其一，拔剑苍茫，报国无门，必曾经军旅生涯，非梦熊莫属；其一，迂回悱恻，幽静深美，恰合兆虞心怀。然后循迹索寻惯用词与诗语之构成及五、七言之偏爱，无一首不入彀中。余仍忐忑，乃以询诸当代高手，咸以为妥帖无误。至此四百年疑案冰消壤解。为千秋计，此丛稿三十六首虽各有主，然尚不作铁案定论，以俟后之来者。六世祖范崇简，字完初，有《懒牛诗钞》，五世祖范持信，字静斋，少负才名而独无诗传，更无诗集。其所流传之诗两首，乃咸丰年间寇警，城垂破，期与高祖范如松死，乃口占两绝，曾祖伯子先生犹能背诵，其一云：“七十老翁何所求，要将一死抵封侯。人间风云飘零尽，赢得先庐作一丘。”其二云：“偃卧归来夜不惊，呻吟愁汝到天明。分明一夕城垂破，又听街头卖饼声。”以七十三岁之老人才思不钝，落笔散珠，欲以歌吟告别人间，诗意之人生至于偃蹇若斯，令人扼腕三叹，足见心灵专政于乾隆年间之酷烈。先祖仲淹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为书生之意气，言人生必轰轰烈烈而不当寂然无闻则可，倘曲解为必以诗句抗斧钺，为引颈之牺牲则谬甚矣。乾隆大兴文字狱，《清稗类钞》所载沈德潜以题黑牡丹“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而被戮尸，将其宦爵、谥衔并祭葬碑、乡祠木主一并废除。乾隆微服游于市就一书肆翻阅书籍，时微风拂拂，吹书页上下不已。一书生见状，即高吟曰“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乾隆以为讥讽也，旋下诏杀之。此类故事，比比皆是。乾隆四十八年，完初公二十七岁，举国震惊之徐述夔《一柱楼诗集》文字狱正发生于通州如皋，遇难者近千人，绝大多数为无辜牵连者。徐氏被族，子孙姻眷杀戮殆尽。通州、如皋、扬州一带诗书世家谈文色变，焚毁诗文信札，此所以完初公“不令（静斋公）为诗或潜为之不以示人”之缘由，亦所以静斋公之无诗也。盖不欲少年才俊之静斋公迎刃而上，作无谓之开刀料，亦东坡翁“但愿儿孙愚且鲁”之意。苟无曾祖范伯子先生之博闻强记，留下两首，则静斋公真寂寞后世，而吾乡范氏十三代诗稿亦有世次不续之疵矣。高组祖范如松，字荫堂，有〈未信斋稿〉，实为范氏诗文世家关键性人物，上承八代诗人之高风，下启范氏诗文鼎盛之局面。荫堂先生诗教有方，伯子、仲林、秋门三子皆以诗文闻于晚清，有“通州三范”之目。范伯子有〈伯子诗〉，范仲林有〈蜂腰馆诗〉，范秋门有〈季子诗〉，尤其，以伯子先生卓然起于江海，声名溢于神州，天挺瑰姿，为天下士所景从。祖父范罕，字彦殊，有〈蜗牛舍诗〉，叔祖范况，字彦矧，有〈彦矧诗〉及〈中国诗学通论〉。兄弟皆游学日本。其时国中学界咸与维新，彦殊曾以严几道所译赫胥黎〈天演论〉呈伯子先生。西学东渐，废置科举，国故式微，古诗文世家惟固守阵地而已。父亲范增厚，字子愚，幼承庭训，并随祖父范罕留学日本，敏悟于诗，十二岁于日本即有“深秋处处风如水，更听梧桐夜半残”之句。父亲平生作诗不辍，每写毕则俯吟仰唱，声调铿锵激越。吾之善于吟唱，皆为儿时嬉戏中得之也。父亲于壬戌（1922年）于芜湖聆听谛闲老法师讲〈法华经〉，并皈依莲海法师，法名妙谛，故父终其身为居士。素食，诗多禅意，怀念母亲缪镜心先生之悼亡回文诗尤为情韵深美之作。父亲诗从不发表，更无论辑集出版。吟咏数日，则藏之箱箧，不复示人。父亲之诗与并世诸公较，或不多让，其所以不欲张扬者，以吾观之，父亲或因为祖上多为诗坛巨擘，唯恐一字之失，贻笑大方，此谦揖之一面也；抑或以为知音寥落，歌者正不必自苦，自愉足矣，此矜持之一面也。一九八零年余将往香港展览，乃语家翁曰：“先世皆有专集，儿且欲为父亲诗印一小册，其可乎？”父亲俯思再三，允之。〈子愚诗钞〉印出后，父亲颇欣慰，余乃呈百本嘱以贻亲朋，父亲选一本供奉于母亲灵前，其时母亲已谢世九载矣。及父亲既殁，余于整理故物时，发现一牛皮纸严包之物，开之，则九十九本〈子愚诗钞〉于其中。父亲深情于诗，澹泊于名如此，今时古贤，不为过誉。（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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