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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我血荐轩辕

 银河一星 2012-10-30
 我以我血荐轩辕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本诗作于1903年。鲁迅最早将本诗写赠给许寿裳。许寿裳在《怀旧》中说:“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岁,在东京有一首《自题小像》赠我。”

      灵台无计逃神矢。灵台,也叫灵府,指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者,心也。”鲁迅在几年后写的《摩罗诗力说》中有“热力无量,涌吾灵台”之句;文中还多次以灵府指心。神矢,罗马神话爱神之箭。许寿裳在《〈鲁迅旧体诗集〉跋》中谈到《自题小像》时说:“首句之神矢,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即异域典故。”在罗马神话中,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少年,就是爱神丘比特。他的箭同时暗暗射中某男某女的心,这男女双方就会结合。但他的射箭有点乱来,有时双方并不合适,他也射去,弄得人家虽不合适也非相爱不可。鲁迅在五四时期写有一首白话诗《爱之神》,就写到这位“爱神”在射箭之后,被“一箭射着前胸”的人问他:“我应该爱谁?”他回答说:“你要是爱谁,就没命的去爱他;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这就是说,他颇有点“为射箭而射箭”,至于他胡乱射中的男女是否合适、是否美满,他是不管的了。这很有点像中国神话中的“月下老人”。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与其说是在爱情美满的当儿,倒不如说常常是在婚姻不满的时刻,亦即是在无可奈何非相爱不可的情况下。鲁迅写《爱之神》,就是用来揭露封建婚姻的不合理的。本诗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不正是“被一箭射中前胸”的意思吗?1903年夏,鲁迅归国度暑假,母亲要他答应早在他南京求学时就已提过的与朱家的婚事。鲁迅不愿拂逆年轻守寡、生活艰苦的母亲的心意,在无可奈何中答应了。估计是在鲁迅假满回日本后,母亲就办订婚手续。在封建社会,订婚几乎和结婚同样重要,事情定了就不能改了。所以1903年暑假是鲁迅不幸婚姻的关键时刻,1906年不过是去“完婚”罢了。鲁迅对这婚事内心是很不满意的,因而才有“灵台无计逃神矢”的诗句。

      风雨如磐暗故园。故园,是指故国,故乡。暗,晦暗。本句是说:祖国、故乡,在风雨飘摇的浓重的黑暗之中。在自然环境中,狂风暴雨,昏天黑地,人们有时也会用“风雨如磐”来形容。磐,扁圆的大石,喻风雨迫人的一种重压。鲁迅1910年12月21日致许寿裳信中说:“故乡已雨雪,近稍就温,而风雨如磐,未肯霁也。”这种自然景象,历来诗文中常用来比喻、联想政治的压抑、压迫。如唐末贯休的《侠客》中有“黄昏风雨黑如磐”的诗句;清人龚自珍的《哭洞庭叶青原》中有“黑云雁背如磐堕”的说法。鲁迅1908年写的《破恶声论》中,也有“黑云如磐”的词语,来形容当时统治的黑暗和压迫的深重。这“风雨”当然是指政治风雨。侵略者的掠夺和封建腐朽的统治,使人民深受重压,使祖国沦于黑暗之中。诗句表达了诗人为此而产生的沉痛心情。黑暗统治即黑暗的物质统治和精神统治,导致人民的贫穷、落后和愚昧。封建婚姻是黑暗的物质统治和精神统治的表现形式之一,也是笼罩人民生活的一个阴影。

       寄意寒星荃不察。在漫漫黑夜中,天空的寒星是唯一闪光者,它使追求光明的人寄予希望。“寄意寒星”,在本诗诗人大概也就是这意思。《楚辞·九辩》:“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王逸《楚辞章句》以为“流星”句是“欲托忠策忠于贤良也”,那“流星”是指“君”。王夫之楚辞通释》则认为:“流星”是指“小人”;“其奸谗闪烁”,不过“如流星之炫耀”。鲁迅在本诗中的“寒星”,既不会指“君”,也不会指“小人”,他只是采用《九辩》的句法罢了。那么,鲁迅诗中的“寒星”是指谁呢?我以为是指国民,即民众。“荃不察”,语出《离骚》:“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王逸认为:“荃,香草,以喻君也。”朱熹也认为:“此又借以寓意于君也。”但在《楚辞》中,荃并不只用来指君。同在《离骚》中就有这样的句子:“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兰、芷、荃、蕙本来都是香草,可有的变为不芳,有的变为恶草。茅,恶草也。这是指贤臣中,有的人变坏了。可见,“荃”在楚辞中,可用来指君,也可用来指臣。鲁迅在本诗中,“荃”是指国民、民众。“寒星”和“荃”都是指国民、民众。“寄意寒心荃不察”的寓意是:将希望寄托于民众,但民众还没有觉醒,他们对我的希望还不能理解。有些研究者说:鲁迅在这里是用“荃”指母亲,“荃”不察,他只好寄意天空中的寒星了。我认为,这种说法和我的理解没有太大的矛盾。母亲不能理解鲁迅婚姻自由、自主的愿望,因为她也是落后、愚昧、尚未觉醒的民众中的一员。不必把母亲与民众对立和分离开来。  

      “同胞未醒”,这也是当时许多革命者的共同的认识,共同的焦虑。邹容在《革命军》中大声疾呼:“革命必先去奴隶之根性”秋瑾在《致徐小淑绝命词》中念念不忘的是:“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鲁迅的思想也是如此。 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是本诗的结句。它成了诗人的誓言。这誓言,是和当时的革命思潮密切相关的。

      在上海和中国东南数省,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中,1903年正是革命运动高涨的一年。湖北湖南的革命者,经过1903年的日益发展的革命运动,在长沙成立革命组织华兴会。浙江、苏南的革命者,在不断的革命斗争中,1903年在上海成立军国民教育会。在此基础上,1904年成立革命组织光复会。其他各省的革命小团体也纷纷成立。这些革命组织的宗旨几乎都是反对封建专制统治,反对清朝的统治,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纠合在一起。“振兴大汉民族,驱逐满族鞑靼”,成了许多革命者的口号;而大汉民族的祖先是黄帝,即轩辕氏,因而黄帝、轩辕也成了大大歌颂的对象。宣传革命的报刊书籍也在这时期纷纷出版。如1903年5月出版的轰动一时的邹容的《革命军》,一开头就写道:“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而革命就是:“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而革命的主体是“我皇汉民族”、“轩辕子孙”。当光复会会员吴樾因炸清朝大臣牺牲时,秋瑾写《吊吴烈士樾》诗称:“如君不愧轩辕孙”秋瑾在《宝刀歌》中还写道:“忆昔我祖名轩辕,发祥根据在昆仑,辟地黄河及长江,大刀霍霍定中原。”当时革命派还出版《黄帝魂》小册子,章太炎还提出废除清朝皇帝年号纪年而改为黄帝纪年(以黄帝降生之年为元年)。在当时革命者的诗文中,可以找到很多歌颂黄帝轩辕、反对满族统治的例子。

       当时的革命组织,不论华兴会还是光复会,革命方式都主张采用暗杀、暴动。这反映了我国民主革命初期阶段的不成熟。蔡元培出身书香门第,是清朝的进士,点为翰林,可说是一介书生。但作为光复会领袖,他也主张:“革命止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光复会联络内陆会党,也是为了暴动、暗杀。于是,在光复会,就有吴樾的炸弹爆炸、徐锡麟的安庆行刺、秋瑾在绍兴响应起义而流血牺牲。为革命献出一腔热血,已是当时革命者的普遍的思想准备。

      “我以我血荐轩辕”这确是革命者的誓言,它带有明显的光复会的色彩。它闪耀着在当时是在时代前沿的思想的光芒,同时也像一切世事一样带着深深的时代烙印。

        或许有人会说:照你这样解读,全诗四句,第二、三、四句是祖国、民众、献身革命的话题,而第一句却是从个人婚姻起步,这样从全诗来说,是否协调?我认为完全协调。婚姻从个人来说是一件大事,而第二、第三句诗正是道出了不幸婚姻的社会原因:黑暗统治和民众愚昧。从个人遭遇更感到黑暗统治要推翻,民众要启蒙,任重道远,所以才有全诗结句的誓言。许多革命者遭到生活上的不幸,更激励自己投入革命。鲁迅也向许寿裳等人说过:婚姻的不幸,但使母亲有个陪伴,自己可以更无挂碍地投入革命活动。

         许寿裳是本诗的第一位受赠者。他对本诗的理解,历来为注家所重视。他在1936年12月写的《怀旧》中,说《自题小像》是:“首句说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写遥望故国风雨飘摇之状,三述同胞未醒,不胜寂寞之感,末了直抒怀抱,是一句毕生实践的格言。”1944年的《〈鲁迅旧体诗集〉跋》中,许寿裳的说法是:“首句之神矢,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即异域典故。全首写留学异邦所受刺激之深,遥望故国风雨飘摇之感,以及同胞如醉,不胜寂寞之感,末句则直抒怀抱,是其毕生实践之誓言。”从许寿裳的这两段话看,他对第一句的理解是比较含糊的。“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是什么刺激呢?“首句之神矢”是“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又和“留学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是什么关系呢?他都没有明说。我对于《自题小像》的解读,和许寿裳对首句的理解说不上有什么矛盾,而对第二、三、四句的理解可说基本上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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