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贽:虚无时代的精神知音

 易之复 2012-11-14
 

将乱未乱之世的虚无主义者李贽

 

      李贽是晚明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跌宕起伏,许多生活细节充满了戏谑和黑色幽默,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专门辟了一个章节来讲他,题为“李贽——自相冲突的哲学家”。其实李贽并没有多么复杂,放到现在,他其实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生死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一辈子都在等死、为轰动之死做准备。


      生当将乱未乱的明朝嘉靖、万历年,李贽像所有“性本善”的人们一样,找不到精神上的出路,苦闷、彷徨、焦虑,一如现在这个时代的许多人,而一旦发现一个自以为“正确”的精神解放途径,就义无反顾地走上去、走下去,无论多么艰辛也无所谓,最严重的莫过于一死,而死也正是他一生等待的。所以他说,“一棒打杀李卓老,立成万古之名”。但他其实也怕死,因为怕死所以终生都在找可以不死的精神依托,虽然他最终以自绝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他在《伤逝》一文中安慰自己,死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人们想长久活着但却不能久生,人们怕死但却不得不死,既然不能久生那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既然不得不死那死也就没什么好悲哀的了,所以“勿伤逝,愿伤生也”,活着比死更让人悲哀。

      在生死问题上暂时得到了自我慰藉,虚无的李贽就需要找依托了,而且这个依托对他来说一定要是正确的,否则只会让自己虽生犹死,那就不如提前自裁了。从自由思想的角度来说,李贽以他惊世骇俗的生活和著述,证明了他确实找“对”依托了。所以,在一个大多数人陷入苦闷状态的时代,宁可相信一个善良而看破生死的虚无主义者,而不要去相信一个追逐功利看起来阳光明媚的现实主义者,因为虚无有性善和不惧死做底,往往可以衍生出针砭时代弊端的向善思想。

      李贽1527年生于福建泉州,这个地方是温陵禅师福地,所以李贽号“温陵居士”,明代公安派作家袁中道写有《李温陵传》,比较详细地对他做了评述。李贽26岁的时候中了福建乡试举人,但是因为家境不好,经济紧张,没有继续考下去,赶紧在政府部门谋求饭碗,就像现在许多家贫的本科生不继续考研而赶紧出来工作一样。可能与“学历”有关系,李贽只能长时间做一些很下层的工作,角色很卑微,所以经济状况一直不怎么样,生了4个儿子3个女儿,但只有大女儿活了下来。有一次,他竟然接连七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最后饿到饥不择食。好在李贽的老婆很好,虽然不怎么理解李贽的精神世界,但在事业生活上对李贽很是支持,对老公百依百顺,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吵过架。李贽后来削发当了和尚,李贽的老婆就只好回到了泉州老家,至死没能相见。当老婆的死讯传到李贽这里,他伤心欲绝,写了很多滴泪的凄怆文字来表达内心的伤感。

      生活拮据对李贽来说不是根本的问题,他的根本问题还是在精神方面。有一天,一个道学先生(儒生)问他:你怕不怕死啊?李贽说:死怎么能不怕呢?道学先生说:你怕死为什么不学道(儒)呢?学道可以让你看破生死。李贽说:还有这么回事!于是就开始留意学问。李贽40岁的时候才读到王阳明及其弟子的著作,并对这种学问大为叹服。但他对读书和写作仍是无可无不可。51岁的时候,他去云南姚安当知府,这个时候,他的经济状况开始有所好转。李贽当知府也不怎么过问政事,一切顺其自然,每天办公,做完了该做的公事就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有时候跟僧人来往,只要有空就跟人“参论玄虚”。做了三年知府,他就有点腻烦了,不想继续工作,于是就弃官不做,开始退休。据说他卸任姚安知府时,老百姓对他很是依依不舍,送行的人之多,连车马都不能前行。

      退休后的李贽才开始潜心于学问,勤于读书写作。他没有返回老家泉州,最初寄居在黄安耿氏兄弟(老大耿定向,老二耿定理)家里,常常与耿氏兄弟论学。李贽长得“丰骨棱棱”,对人外冷内热,性情比较急躁,总是当面指责别人。他在书信中写道:“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可见其性情一斑。他的很多文章都是以书信的形式跟其他人辩论,思维敏捷,率性而作,总能自圆其说,而且都是凭个人经验说话,掺杂王阳明心学一派的理念,所以李贽算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如果李贽活在当代,一定是个牛气冲天的专栏写手。

      李贽批孔批得厉害,这令许多道学家非常憎恶,比如他的朋友耿定向,就是他的主要论敌。他批孔其实也是基于自己对于孔子的个人理解。他在《答耿中丞》一信中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他又说,孔子也没有教别人学习孔子,如果孔子教别人学孔子,那么颜渊问仁,为什么孔子说“为仁由己”而不是由人呢?为什么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又说“君子求诸己”呢?所以孔子是没有教别人学孔子的,而孔子也并不以一己之身教天下。李贽的这些言说,让找不到自我的学者们几乎无地自容;而找到了自我的李贽,也只好囿于环境而为人所不容了。

      又有学者说到舍己为人的普世思想,李贽也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发表这些言论的人很虚伪,说得好听而未必可行。他写道:“真舍己者,不见有己。不见有己,则无己可舍。无己可舍,故曰舍己。所以然者,学先知己故也。”不知道自己,找不到自己,而说舍己为其他人,而说国家、社会、时代,不是虚伪又是什么?所以李贽对这些人一脸不屑。

      李贽还有关于男女平等的言论。有人说女人见识短浅,不能学道,李贽说:“谓人有男女则可,为见有男女岂可乎?”他还把孟子贵民和王阳明亲民的言说加以透辟的阐述,说“天之立君,所以为民”、“圣人无中,以民为中”。可见他的性善之所指。而在李贽的所有言说中,“个人自由”则是他的中心点,这让李贽在后人看来,犹如一名为自由而努力奋争的“自由斗士”。有人说他是启蒙思想家,这于习惯了思想禁锢的中国人而言,李贽的确就是在做思想的启蒙工作,甚至不只限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寄居于耿氏兄弟家中的李贽,很快就与他们发生了观念上的严重分歧,因为耿定理性格比较好,所以暂时还可以相安无事。耿定理死后,李贽就根本无法再与耿定向合住下去,于是他就跑到了麻城,住进了城外一座山上的“芝佛院”。芝佛院不是寺庙,而是私人的佛堂,但是其规模很壮观,李贽与这里的方丈是朋友,所以他在这里生活得不错,住所位置也很好,处于山巅上,满目都可以望见绝色风景。

      李贽在芝佛院与几个朋友往来相聚,每天都读书。他很喜欢扫地,别人抢着帮忙他也不要;他还喜欢洗澡、洗衣服,爱干净得近乎洁癖。他不喜欢接触俗客,有时候,一些人没有邀约过来找他,他就会让别人离自己远远的,因为他嫌别人身上有臭味。对于他欣赏的人,李贽可以谈笑甚欢,而只要一言不合,他马上就会闭嘴沉默。他还喜欢书法,每次磨墨、把纸铺开的时候,脱掉衣服大声喊叫,并且“作兔起鹘落之状”。偶尔李贽不读书,跑到麻城城里“游戏三昧”,出入于烟花柳巷,这个时候,他才能让自己跟大家一道做个俗人。有一天,李贽嫌头上太痒,又懒于梳理头发,于是他干脆削发,做了和尚。

      1590年,60多岁的李贽去出游武昌,已经名声在外的他被当局以“左道惑众”驱逐出去。又过了几年,有人邀约他去山西,还没走就听说政府部门嫌他有伤风化,要加罪于他,但他还是赴约而往。此时,麻城人也开始讨厌李贽,于是也要驱逐他,一个很崇拜他的朋友便把古稀之龄的李贽接到了北通州居住。到被通州后的第二年,政府部门有人在万历皇帝那边参劾他,说李贽这个人太坏了,写的书惑乱人心,而且在麻城时行为不检点,跟妓女大白天一起洗澡,更有甚者,还勾引别人的妻子女儿在庙里讲学,有的甚至留宿在庙里。皇帝一看,不得了,这种人应该叫锦衣卫捉拿治罪,他的书也要销毁。于是,1602年,70多岁的李贽终于“顺理成章”地“伏法”了,被关进了监狱。有关部门问他:你为什么乱写书啊?李贽说:我写的书太多了,对“圣教”是有益无损的。他在监狱里大概关了一个月,总算没有被虐待,每天都可以读书作诗。

      有一天,李贽叫人给他理头发,趁着别人没注意,他就用剃刀割脖子自杀,两天都没有断气。旁人问他:和尚痛不痛啊?他不能说话,在手上写道:不痛。旁人又问他:你这个和尚为什么自杀啊?他又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于是就断了气,死了。

      李贽没死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他曾经提前写过遗言,嘱咐朋友如何如何安葬他。后来他果然死了,掘坑埋他的人,竟然很偶然地应验了他遗言中的埋法。李贽在监狱写有诗作《系中八绝》,其中两首是:“年年岁岁笑书奴,生世无端同处女。世上何人不读书,书奴却以读书死。”(《书能误人》)“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不是好汉》)这两首诗,犹如李贽一生的写照。

      李贽著书很多,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焚书》、《续焚书》是其著作中的代表,因为他之所以取这个书名,本就意味着书好得会被烧掉。李贽死后,它的书果然被“烧”了,禁毁了两次,但很快“禁书”便成了畅销书,有人不读四书五经,但必定要买、读李贽的书,言谈之间也都会提到李贽这个人,否则无以为欢。可见李贽的虚无知音,在导致虚无弥漫的世道中何其多!终生等死的李贽,终于凭着自己的性情之言,成就了早就设想好的“万古之名”。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