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中的“存在”概念 严春友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没有与西方哲学中的“存在”(being,essere)相对应的概念;但是,类似的思想应当说还是有的。 如果按照传统西方哲学中的存在概念来衡量的话,传统中国哲学中的道、气、理概念有类似之处。根据巴门尼德的说法,只有存在者存在,非存在不存在;后来这种思想演化为本质主义,认为只有本质才是真正的存在,其他都是现象。本质是永恒的、有限的,而现象则是短暂的、有限的,因而不是真正的存在。中国哲学中的道、气、理等概念也有相近的意思。 道具有无限性、永恒性,无始无终,其他事物则都是道的产物,是有限的、短暂的存在,因道而生,也因道而灭。就此而言,道是超越一切有限事物而存在的。 气也是如此,虽然与道相比,气具有某种程度的物质性,但它也同样具有本质的意义。气被某些哲学家看作万物的实质,虽然事物千变万化,但都是气的不同形态,都来源于气。 理,是宋明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这些哲学家看来,理是万物的本质、根据,万物因为分有了理才得以存在。这种思想与柏拉图的分有说有类似之处。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只是一种类似,而不是相同,实际上它们与西方哲学中的同类概念有着实质性的差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些概念无法翻译成西方文字,因为在西方哲学里找不到具有同样含义的词汇。 最根本的不同在于:道、气、理虽然具有本体论意义,也是真正的存在,但都不是实体。具体来说,这种不同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道、气、理不是实在物体,是不能独立存在的。它们只能存在于万物之中,与万物一体,与万物共在。它是万物内在的生命。所谓道不离物,物不离道。换言之,在这里没有现象与本质的区分,两者也没有价值上的高低,没有等级上的差别。道不仅存在于好的事物中,也存在于坏的事物中。道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就是说,它没有任何预定的目的,而只是存在着,运动着。道好像是有,又好像是无。所以,我们明确地感受到它是存在的,却又看不见、摸不着。道虽然是永恒的,却不是不变的,相反,它的根本性质就是变化,它永远处于变化的过程之中。因而无法被人所把握。所以,道也是不可说的,凡是我们说出来的,就已经不是道了。 因此,像“道”这一类的中国哲学范畴,在西方哲学中是无法找到相应概念的。比如,人们通常翻译为“the 从这个角度来讲,在传统中国哲学中也找不到存在(being,essere)这样的概念,至少从严格意义上讲是如此。 二.现代中国哲学中的存在概念 在中国现代哲学中,引进了西方哲学的存在概念。但是,由于前面讲的原因,中国传统哲学中没有存在概念,因而如何翻译西方哲学的“存在”,成了一个问题。 Being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一些哲学家开始对“存在”的这个翻译产生了怀疑,以至于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讨论,最终出版了两大卷书,专门讨论如何翻译存在(being)。 他们产生怀疑的主要理由是:西方语言的being是个动名词,充分展示出了存在物的活力,也表示出了存在本身的过程性,可是中文“存在”却是个名词,不具有这样的性质。因此很多人主张翻译为汉语的系动词“是”,因为这是唯一与西方语言中的being相对应的一个汉字。 然而,这样的翻译存在着更多的问题,因为我不主张翻译为“是”:其一,汉语中的“是”永远是个系动词,而不能成为名词,因为它不可以加上ing而变成动名词。因此 其二,现代汉语中的“是”由于不能名词化,因而不能有复数形式,而西方语言中的being可以有复数。因此,即使翻译成“是”,也亦然不能准确表达being的含义,“是”还是是,而不是being。结论只能是:是就是是,being就是being,“是”根本不可能是being。 其三,现代汉语中的名词,几乎全部是由两个字构成的,把being翻译成一个单字,不符合现代汉语的习惯,读着别扭。 其四,最后,从根本上讲,西方哲学的语言不可能完全而准确地翻译成汉语,正如中国哲学的概念不能完整而准确地翻译成西方哲学的语言一样。不只是“being”不能准确地翻译为中文,其他大多数西方哲学的概念也不能准确地进行翻译。就连“中国哲学”这个说法,严格来讲也是不成立的,因为“哲学”这个来自西方的概念,是相对于科学、宗教而存在的,在中国则没有这种区分。反之亦然,中国哲学的概念也都不能准确地翻译为其他任何一种文字。 其原因并不复杂,是由于语境不同,既包括语言符号自身的语境,也包括文化的语境。比如“世界”一词,在西方传统文化中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因而它是有限的,而在中国文化中世界却是无限的,它并不以上帝的存在为前提。因此,将world翻译为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把西方的这个词汇变成了中国的词汇,并且将其嵌入了中国文化的结构中。 文字自身的语境,则是指文字结构所带来的心理感受及其隐含的文化意义。文字不是纯粹的理性符号,事实上,每个文字都包含着它的演化史以至于整个文化史,其含义还与读者的主观世界的结构及其感受偏好有关。当一个人读到某个字的时候,不仅会产生思维层面的理解,而且还会产生视觉和心理上的感受。以“丑”字为例,当我们看到这个字的时候,便感觉不舒服,这个字就让我们觉得很丑;可是,一个不认得汉字的人就没有此种感觉。又如西方哲学中的idea,通常译为“理念”,我们看到这个中文词汇时的整体感受与西方人看到idea时的定然不同;而且就这个西方词汇而言,据陈康研究,它还具有形式的含义,可是,在汉语中找不到一个词汇与之相对应:当我们将其译为形式时,便成了纯粹客观的,其所包含的主观性含义便没有了;而当我们将它译为理念时,则形式这一含义就丢失了。 最能说明这个道理的典型例子便是对于“the 翻译就是一种理解,而理解必定是有差异的。因此,我认为把being翻译为“存在”是合适的,它包含着中国哲学家对于being的独特理解,它意味着:对于中国哲学家来说,凡是存在的,一定是在时空中的,不在时空中的就不存在。既然是在时空中,就一定是处于相对关系中的。对于存在的这种理解倒是比较符合于现代西方哲学的根本精神,与现象学较为一致,这就是非实体论的思想;或者符合所谓的后现代形而上学思想。不过,形而上学这个词,在传统中国哲学中也是没有的。 由上述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外国哲学概念的翻译,不仅应当考虑到翻译的准确性,还应当考虑到汉语的习惯和语法、汉语自身的语义、语境,而不能生硬地照搬外国的词汇;既然完全准确的翻译是不可能的,那么,哲学研究的重点就不应该过多地纠缠于词汇的理解和翻译,而应当放在问题的研究上,理解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便会舍本逐末,妨碍哲学深入真理宫殿的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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