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善本書志,不是一件容易之事,甚至是苦差事,如若易辦,那先人前輩早就著手上馬,而不用等到今天。無論是哪一個圖書館,書志的寫作,都取決於一個模式,或為簡志,或為繁志。簡志者,如三十年代出版之《浙江省立圖書館善本書目題識》、《嶺南大學圖書館館藏善本圖書題識》,及四十年代的《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書錄》等,每書之介紹,僅限於書名、卷數、作者、版本及序跋、稽核項,如此而已。繁志者,即是在簡志的基礎上,揭示出版本之認定依據、全書之內容、因何而撰、序跋之摘錄、他處入藏情況、書之特點及鈐印等。
每個大型圖書館,所藏善本數量不同,人員的訓練及質素亦不同,完成的時間自然亦不一樣。然而,一個大的工程,從開始到竣工,絕不可能一帆風順,三五年、十數年,或更長的時間。寫開頭了,必有各種各樣的困難矛盾出現,但此時已是「開弓便無回頭箭」,沒有退路可走,只能是小卒子過河,永往直前。從另一方面說,這種寫作善本書志的機會卻是百年難逢,您能參與,就是幸運。當然,也只有這么一次機會,就看如何把握了。
前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資深研究館員冀叔英先生曾於1999年7月15日致筆者信,有云:「回首三四十年前,北圖亦曾設想待入藏之書編目告竣之時,當寫成書志,以記錄一代典籍所存,今則已矣,思之慨然。」2001年的另一封致筆者信又云:1958年,在趙萬里先生的主持下,《中國版刻圖錄》完成後,北圖善本部就想將寫作館藏善本書志列入工作計畫,遺憾的是,這之後政治運動不斷,寫作的氣候不復存在。如今改革開放已三十年,圖書館領域也發生了顯著變化,聞之國家圖書館有關部門,正著手啟動撰寫館藏善本書志之工程。津以為這是大好事,並舉雙手贊成。國圖人才濟濟,專家多多,又有明智者執掌帥印,若假以時日,何愁國圖善本書志不成?昔年,北圖以《中國版刻圖錄》,在業界獲掌聲數十載;今朝,國圖若將《國圖善本書志》竣事,到那時,模式高懸,嘉惠學林,則不以時間計矣。
2009年,美國哈佛大學又獲世界最佳大學第一的金榜題名,這已是連續數年之佳績,很多人也想知道,哈佛大學的哈佛燕京圖書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乘此機會,我再將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寫作作一提示。
美國哈佛大學創立於1636年(明崇禎九年),大學圖書館下屬96個分館,哈佛燕京圖書館是其中之一。「哈佛燕京」是歐美地區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重鎮,收藏中日韓越出版物約120萬册,以及用英文撰寫的有關東亞研究的論文、專著等(不含複本)。中文線裝圖書,大部分是1928年至1949年間,在北京等地區的舊書店里購買,或委托在京人員選購,數量在2萬餘部,包括2800種地方志和千種左右的叢書。50至60年代又從台灣得到一些,如齊如山藏戲曲小說。其善本藏書約9200部,含中國善本書4000部、日本善本書2700部、韓国善本書2500部。中國善本書中包括宋元明清刻本、稿本、抄本、活字本、套印本、版畫等,其中明代(1368-1644)刻本1500部,清初至乾隆(1644-1795)刻本約2500部。明代刻本中有188部是中國國内(包括台灣地區、香港特區)、日本、韓国、美國等地所未有的名目或版本,又有百餘部是見於著録的清代禁燬圖書。可以説,「哈佛燕京」的中文善本收藏的數量和質量,在歐美地區來説,足可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相抗衡,在國內,也可與一般的省市圖書館相頡頏。当然,對於國內的幾個大型圖書館,那就不可企及、相形見絀了。該館能有如此較為豐富的館藏,那應該是「哈佛燕京」首任館長裘開明先生的不遺餘力所達成。
然而,「哈佛燕京」雖將所有善本圖書全部編目入庫,也有卡片目錄供查閱,但卻沒有自己的善本書目,責任者想的是,等待時機,聘得專業人員直接將善本書寫成書志,並列出索書號,一步到位。「哈佛燕京」中文善本書志的撰寫,始於1992年5月,按照館方的要求,先寫宋元明代的刻本,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哈佛燕京」善本書庫的排架是以宋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以及抄稿本排列的。至1994年4月,宋元明代的刻本1443部先行完成,並於1999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1995年至2008年,又完成了1700餘種清刻本以及抄稿本書志的撰寫。目前,全稿已在出版社審稿中。根據和出版社的協議,「哈佛燕京」的清代善本書志連同宋元明代部分合併重新編排,約500萬字,因此,出版時間指日可待。
《哈佛燕京善本書志》(清代部分)是集體創作的成果,是由嚴佐之、谷輝之、劉薔、張麗娟和筆者合作撰寫。嚴、谷、劉、張都是國內從事版本目錄學、文獻學的教學、研究的專業人員,他們每人都作為「哈佛燕京」的訪問學者,在燕京一年(200個工作日),分別撰寫經部、史部、子部、叢部書志,豐富的實踐、學識和工作經驗使得他們在撰寫善本書志時,既得心應手,又不斷挑戰自我,每人都完成了30萬字的工作量。
書志的寫作,無非是簡單和詳细。筆者以为今天的學者在善本書志的撰寫中,不僅僅將群書部次甲乙,條別異同,推闡大義,疏通倫類,更應建立在既藉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亦可蒐討佚亡,而備後人之徵考。前人於書志寫作有云:應「辨版刻之時代,訂抄校之精粗,改卷數之多寡,别新舊之異同,以及藏書印記、先輩佚聞」等,所以在前人的基礎上更加詳細地去揭示書之内容版本,盡可能使之精審確鑿,而不是一張圖書館藏書卡片的放大。這樣的書志就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因此,《哈佛燕京善本書志》的寫作,是將原書之書名、卷数、行款、板框寬廣、題名、序跋先作揭示,再作者之簡歷、各卷之内容、撰著之緣由、序跋之摘録、版本認定之依據、其書之特點、諱字刻工寫工繪工印工出版者、他處之入藏以及收藏鈐記等,盡可能地將書中得到的不同信息詳細勾稽,依次排比,供研究者參考利用。每篇書志平均字數1000至1500字,最長者5000字(《通志堂經解》)。研究者如能透过善本書志,找到对他有用的信息並加以利用,這樣的寫作方式,我們稱之為「哈佛模式」。舉例如下:
《深柳堂彙輯書經大全正解》十二卷《圖》一卷《深柳堂禹貢增刪集註正解讀本》一卷,清吳荃撰。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孝友堂、贈言堂刻本。十二冊。半頁十二行三十字,四周單邊,白口,單魚尾。版心下刻「深柳堂」。無欄線,行間刻圈點。框高20.2厘米,寬13厘米。題「三晉馮懿生、秀州朱錫鬯、九河劉訓夫、安昌高紫虹四先生鑒定;丹陽吳荃蓀右彙輯」。前有康熙二十七年(1688)劉梅序、康熙二十九年吳荃自序。凡例九則。書經正解類題辨異。參閱同人姓氏。
吳荃,字蓀右,號江籬,江蘇丹陽人。康熙三十九年進士。授新建令三載,多德政。戊子分校閱卷,過勞成疾,病革時闔邑士民為設蘸祈禱。病歿,縞素七日,建祠祀之。(光緒)《丹陽縣志》卷十九有傳。
是編薈萃諸家《尚書》講義,並為之解。全書按古文《尚書》五十八篇分卷,卷一至二虞書,卷三夏書,卷四至五商書,卷六至十二周書。其例於篇首曰「全旨」,揭示全篇要旨;又於各章節句讀訓詁之後,復列「合參」、「析講」二項,「合參」悉遵蔡傳,「析講」間采先儒時賢精論。解說經義,兼及文章,凡例云:「各節肯綮分綴於串講之後,復於上下承遞處、語意歸重處、首尾照應處、字句關會處,毫不敢混,學者潛心體玩之,不特《書》意暸然,行文亦思過半矣。」
附圖一卷,以為釋意之助。凡例云:「《尚書》所載曆象璣衡、星躔分野、律呂損益、水道出入、日月之行、河洛之數、測景之法、弼服之規,固有語焉不詳、披圖如覩者。是編參考異同,擇其至當無訛者,繪圖列於卷首,一覽了然。」
附類題辨異,蓋舉《尚書》中異篇同句或句異一二字者,比而列之,使作文者不致誤認經題。此亦為舉業家計也。
附卷禹貢增刪集註正解讀本,與《書經大全正解》中〔禹貢〕篇釋義或異。凡例述其由來曰:「余童時所習〔禹貢〕善本,得自金沙馮氏家傳,較集內增刪蔡注,更為簡明精當。然欲刊落蔡《傳》,易以手抄,竊所未敢。故另梓一集,附於卷末,俾學者便於記誦。」
是編纂集之由,參見吳荃自序,曰:「他經多主於天人性命之微,而《書》則專道政事。蓋憑虛者易詮,而蹠實者難洽也,豈戔戔卮辭曲說所能通其條貫哉!今之說是經者多矣,惟申文定《會編》一書,學者奉為指南。」「《會編》綱舉目張,犁然若撥雲霧,而於諸家辨異參同、析疑訂難之說,多略而不收。揆之泰山不讓土壤,江海不擇細流之義,似有未合者。余用是不揣固陋,旁搜薈萃,輯為《正解》一編,寒暑矻矻,兩閱歲而後告成事焉。雖不敢上擬者賢宸告之酌(酉改酋),而示及門,以質同志,為舉業之荃蹄者,亦庶乎無瞀所趨矣。」
又凡例第一則載是書刊印始末,曰:「余年來鍵關蕭寺,授徒餬口,諸生各占一經,課讀之餘,僅得指陳大略。惟璧經為余專業,鉤纂討論,頗具苦心。坊客因《四書》一刻,謬為同人許可,力請是編問世。辭之不獲,遂錄付欹劂,仍顏曰《尚書正解》,從其舊也。」
此本自卷二以下各卷卷端題名作「秀州朱錫鬯、三晉馮懿生、安昌高紫虹、新會黃絅齋四先生鑒定;丹陽吳荃蓀右彙輯」。目錄頁卷五漏刻《微子》篇名。扉葉刻「尚書正解。丹陽吳荃蓀右先生彙輯。馮、朱兩太史鑒定。《尚書》講義,坊刻雖多,佳編絕少,本坊敦請先生參詳同異,斟酌簡繁,如集腋以為裘,似煉花而成蜜,通材見此,當令神智倍增,初學讀之,不患疑團未釋,誠說經之寶鑑,亦制義之金針也,識者鑒諸。金閶孝友、贈言堂梓行。」又鈐朱文印「翻刻千里必究」。是本出自坊間,吳荃於凡例中已言明,故版心下刻有吳氏室名「深柳堂」,仍不取用為版本依據,今依扉頁所刻定其出版者。
按,是書凡例第九則言涉書坊盜版事,於古代書史研究不無小補,今錄如下:「制義名選,如《錄真》、《文徵》、《韓選》諸書,真足主持風氣,為一代指南。余自安固陋,退舍已久,而坊刻仍廁賤諱,真膺不辨自明。獨《正解》一刻,遭翻板之劫,亥豕魯魚,貽誤非淺。苦綿力不能追論,實用心痗,茲編校讎既正,梨棗復工,倘利賈仍行盜翻,定當糾合同志,共剪蟊蠹,幸無更蹈覆轍。」
《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入經部書類。《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不著錄。中國科學院圖書館也有收藏。
鈐印有「綠埼(土改犬)堂藏書記」、「山下氏藏弆記」、「北島千鍾房章」,俱日人印。
以上書志約1800字,讀者諸公或可得悉書中各種信息,乃至書坊盜版事也有揭示。至於其它書中若有關書之印數、當時之書價、翻刻之根據等,凡涉及出版史、印刷史、文獻學史有參考價值者皆有錄入。
從另一方面看,「哈佛燕京」善本書志也糾正了《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以下作《書目》)中一些版本著錄的不妥及疏忽之處。「燕京」藏明代善本,有一部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從日本購得,書的封面裝潢雖已變更,但卻保存了原書的扉葉或牌記,而扉葉上的文字往往對書的出版年可以提供確切的依據。然國內的有些圖書佚去扉葉和牌記,或已殘缺不全,只能籠統定為「明刻本」。現今有了確證,書之版本項著錄也相對准確。試舉三例如下:
《新板全補天下便用文林玅錦萬寶全書》三十八卷,明劉雙松輯。《書目》作「明刻本」,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入藏,存十二卷,為卷八至十四、二十二至二十六。按:此本應作「明萬曆四十年書林安正堂劉雙松刻本」。「燕京」本首尾俱全,前有扉葉,刻「全補文林玅錦萬寶全書。茲書本堂原有編刻,已經大行。近因二刻板朦,不便命工繡梓,乃懇雙松劉君刪舊補新,摘粹拔尤,海內識者,靡不稱羡。邇來嗜利棍徒,假票溷賣,翻刻不備,不惟觀者無益,且令用者有誤。於是三刻真本,中刻名真萬寶全書,票用雙松印記,買者查有姓號,方不誤認。謹白。書林安正堂劉雙松重梓」。後有牌記,刊「《萬寶全書》一冊,本堂已經編刻,大行天下。近因板朦,仍懇名家刪繁補新,命工重梓,命閱是書,匪惟令觀者醒心,抑且大有裨於便用耳。本堂因被棍徒翻刻刪削,不便假票包封,真偽難明,於是中刻真萬寶全書,名字首用葫蘆書為記,海內君子宜留心鑒焉。大明萬曆歲次壬子孟冬之吉,書林安正堂劉氏雙松謹識。」國圖藏本因是殘本,無頭缺尾,故無法得知原書卷數、輯者和版本。
《史記題評》一百三十卷,明楊慎、李元陽輯。《書目》作「明嘉靖十六年胡有恒、胡瑞敦刻本」。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十四館入藏。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美國《普林斯敦大學圖書館葛思德東方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日本《內閣文庫漢籍目錄》、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録》等著録也如是。按:此書應作「明嘉靖十六年(1537)胡有恒、胡瑞刻本」。卷一百三十末頁有「嘉靖十六年丁酉福州府知府胡有恒、同知胡瑞敦雕」一行。胡瑞,江西新喻人,舉人,嘉靖間任褔建同知。同治《福建通志》卷一百三十一明宦績有傳。「敦雕」者,意即敦促雕版也,有督刻、監督雕刻之意。故胡瑞敦者,應為胡瑞也。
《隆平集》二十卷,宋曾鞏撰。《書目》著錄明代有二個版本,一為「明董氏萬卷堂刻本」,上海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等五館入藏。一為「明曾敏賢等刻本」,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入藏。此書趙伯偉序後有篆文木記「董氏萬卷堂本」(趙為宋人,董氏萬卷堂或在宋代)。卷一第一頁題「南豐曾鞏集;裔孫宜校刊」、卷五、十至十二題「裔孫祉昂等校刊」、卷七至九題「裔孫國珍、登龍較刊」、卷十三至十五題「裔孫敏賢校刊」、卷十八題「裔孫敏才國祚校正刊」、卷十九至二十題「裔孫敏道國成華鈞校刊」。上圖等館以「董氏萬卷堂本」、北京國圖以卷十三至十五所題各作版本依據,似為各取所需。按:此二種版本行款和「燕京」本相同,應為同一版本,該書有萬曆二十六年裔孫曾思孔序,雖未云具體何年所刻,但序中云:「會查溪宗庠敏才行道彥祚等,先生裔也,方刻先生全集......」據此,此書應著錄為「明萬曆曾敏才等刻本」。
在撰寫「哈佛燕京」善本書志的過程中,發現並揭示了一批中國大陸所沒有收藏的善本圖書,如明楊繼盛《彈劾嚴嵩奏疏草稿》、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離騷草木疏》、明藍格抄本《欽明大獄錄》、清袁氏貞節堂抄本《五經異義纂》、吳騫稿本《皇氏論語義疏參訂》、丁日昌稿本《砲錄》、二本《永樂大典》以及一些明清文集、戲曲小說等。「哈佛燕京」本著發掘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提倡「學術乃天下之公器」之精神,於2002年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合作,從已寫成的善本書志中覓得國内没有收藏的180部宋元明刻本,再遴選出有資料及文献價值的善本67種,如《休寧蓀浯二溪程氏宗譜》、《潞城縣志》、《龍門集》、《三渠先生集》、《新刻全像漢劉秀雲臺記》、《新刻全像點板張子房赤松記》等予以影印出版。這也是化「哈佛燕京」的孤本為不孤,使罕本為不罕,化身千百,為海內外讀者提供學術研究之方便,這項工作還會持續去做,如未刻稿本、未刻抄本、罕見清人文集等的集刊影印。編輯出版的《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叢刊》37册,曾獲得2003年中國國家圖書獎。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資訊量較之過去已有長足的進步,工具書、參考書、學術論著及各種新編目錄,加上舊籍的影印出版,對於寫作善本書志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條件和基礎。「哈佛燕京」善本書志也並非盡美盡善,不足之處時有可見。從1992年至2008年,除了最初的二年,500餘天疲於奔命的寫作,方才完成1400餘種152萬字的宋元明刻本書志。但以後則因工作增多,時寫時停,再三年又專做古籍整理、調整書庫、讀者工作等,書志的撰寫幾乎全面停頓,直至2006年始得繼續。其間,嚴谷劉張四位專家及時援手,為書志的完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應該說,書志的寫作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然而對于「燕京」來說,只是暫時告一段落,並未正式落下帷幕,蓋因史部方志類中乾隆及乾隆以前的版本近700部,如若二人寫作,又需時二年,故先期出版已完成之書志,也可供研究者參考利用,而方志部分以後可單出一冊,權作補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