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改变了什么?
——农民工韩培印和他的大学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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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1年12月20日 13时15分
儿子成为村里的唯一的大学生,造就了父亲韩培印的幸福梦想。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物品进城打工的他,虽然艰辛但却始终挂着快乐的笑容。然而,当儿子大学毕业所得工资还不及他打工收入时,年过半百的他彻底失望了。读书到底有什么用?新闻故事,苇泱,正在讲述。 在山区老家的村里,韩培印不是村干部,却毫无疑问是个有地位的“能人”。他上过初中,是全村唯一一个会写春联的人,甚至两家吵了架,他也会出面帮忙劝和。而现在,他又把儿子培养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这一切都带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他会把这些自豪写在那个小小的笔记本上。2003年2月,在韩胜利进入大学半年后,他写道:“胜利我儿,如今你也上了大学,那个大学也不是什么好的大学,可你考上了,有些孩子他想考也没有考上。” 在光明的前途到来之前,韩培印能够忍受很多事情。 他的工作都是纯粹的体力活。有时,他需要甩开膀子,用铁锨一下下地把沙土铲到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卡车拖斗里;有时,他需要站在拆迁的废墟上,一榔头一榔头地把一间房屋慢慢砸成瓦砾。而这些让他腰酸背痛的活计,能给他带来每天50元的收入。这就是儿子胜利学费、生活费的来源。 到了晚上,他又要和其他9名工友合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房子里,外墙裸露着红色的砖块,屋里则是一张几乎和地板同样大小的大通铺。10个人就这样并排躺在上面,枕着砖头,盖着五颜六色却同样灰扑扑的被子,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尽管在城市里相依为命,但韩培印和儿子之间仍然有一些彼此隐瞒的事情。在很长的时间里,胜利都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低声下气地为自己借来了生活费;而作为父亲,韩培印也从来不知道,儿子在学校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 两份青菜、5两米饭、一盆绿豆汤,就是这个瘦瘦的男生一顿午饭的内容。他给自己的伙食费标准是一天6元,隔两天吃一次肉。 班上的同学觉得他条件差,送给他西装外套;表弟有了手机,送给他一块印着大学标志的手表,他也高兴了好几天,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戴上手表。 即使是同班同学,他也常常觉得别人的生活不可思议。他曾经告诉记者,班上一位来自温州的女生,因为不适应西安的水,干脆从超市搬回来两箱矿泉水,一箱用来喝,一箱用来洗头发。 “你能想象吗?”他语调夸张地讲着,“就像在描述一个神话故事”。 事实上,对于这个来自农村的男生,这样的生活与他的距离,也真的像神话故事一样遥远。当同学拿矿泉水洗头的时候,他却琢磨着把那些空瓶子捡来卖钱。 因为觉得“学习比较忙”,他并没有勤工俭学的打算。大部分空闲时间,他都在学校的运动场上、天台上逛来逛去,询问喝完水的同学“瓶子还要不要了”。他甚至还时不时地凑到宿舍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找出一些能卖的东西。慢慢地,班上的同学也会把喝完的瓶子直接拿过来,放在宿舍阳台一角的纸箱里。 在同学的回忆中,韩胜利并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一名同班女生甚至想不起来两人说过什么话。同宿舍的其他5位室友有5部手机、3台电脑,还有mp3——在来到城市之前,胜利连见都没见过这些东西,他唯一拥有的,就是宿舍里那部没人用得着的座机电话。 父亲的乐观情绪也许感染了他,也许,也让他多了些压力。韩培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繁复缠绕的句子,有时,也会念给儿子听: “我儿胜利啊,如果没有你的努力,你考上大学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父亲的支持,也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好好学习,父亲再支持你,也是不可能考上大学的。如果你学习再好,父亲没有能力支持你,你也是不可能上大学的。这都是要靠你的努力,修好你人生的道路,希望你早早成才,那才是你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这位骄傲的父亲用各种方式传递自己的幸福感,他甚至每年都会给自己和工友租住的宿舍房编一幅对联,有时候强调“自己勤劳是靠山”,有时候希望“智慧修出光辉道”。在2006年年中的时候,他甚至兴冲冲地把来年的对联都拟好了。 “在家创业业成就,出门求财财到手。”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着,“大家看有什么意见?这个切合实际不?” 在大通铺的另一侧,工友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牌,没有人扭头。韩培印依然乐呵呵地坐着,自顾自地说道:“横批我想写……‘感谢上帝’。” 除了无与伦比的自豪感,韩胜利4年大学的经历,也给韩家带来了另一个“副产品”。 每次坐汽车回家的时候,韩培印都会从城里抱回来些东西,比如成箱的方便面,或者大袋的糖果。久而久之,胜利的母亲在家里开起了全村第一个小商店,把这些城里抱回来的东西拆着卖给邻居们,挣点小钱。 因为胜利的关系,这个商店也有了些令韩培印骄傲的感觉。他甚至直接用儿子的名字命名商店,并且把“胜利商店”几个大字印在了商店的招牌上。 当商店的经营渐入佳境的时候,胜利大学毕业的时间也慢慢临近了。这让韩培印几乎有一种马上要“解放”的感觉——4年的时间,一边出卖劳力,一边四处借钱,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像毛主席说的那样,你像燕子一样要起飞了。”他对儿子说,“咱们农村人没有后门,亲戚朋友也没有当官的。你要自己走出去,不能再靠别人了。” 可就业的形势却让人无法乐观。西安每年有几十万名大学毕业生同时找工作,对于这个人口不足千万的内陆城市,就业竞争的激烈可想而知。 更何况,胜利似乎并没有做好找工作的准备。2006年年初,胜利第一次参加了人才招聘会。在人山人海的招聘现场,他穿着灰色的运动服,挨个走近每一个摊位,看一看,又转身慢慢走开。两个小时内,他没有递出一份简历,甚至根本没有讲出一句话。 随着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找工作的形势也变得越来越严峻了。一直在村里留守的母亲开始担心,儿子毕业了拿着行李再回村里劳动。“咋办啊,我的天,咱村里人都会笑的,说你白念了。” 曾经“热门”的通信专业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好找工作了。各个学校扩招培养的学生数量已经超出了市场需求,韩胜利听说,有些单位招自己这个专业的员工,工资只能给五六百元,勉强够住够吃。而他想,这个数字是能够接受的。 “实在找不到工作,人家给300块也行啊,先给人家干着。”他轻轻地说,“哪怕人家不给钱呢,先给人家干着也可以啊。” 可没过多久,他又焦虑了起来。“万一真找不到工作,你一分不要给人家干,那生活费咋办,住宿费咋办?还要跟家里拿钱的话,说不过去。”他说着,撑大了眼睛,仿佛要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感觉给我爸没什么交代。” 韩培印却依旧是乐观的。他始终觉得,无论如何,“大学生”总是一个光鲜的身份,不可能面临没饭吃的问题。随着胜利毕业时间的临近,他开始越来越细致地编织自己的梦想,并且换掉了已经写满的笔记本,写在了一个新的黑色本子上: 他并不知道,胜利此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导购啊、服务员啊、保安啊都行,只要别人能要我。”韩胜利说,“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韩培印已经老了,他时常会很自然地想到死亡。他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不可能再活50岁,大概能再活20年吧。20年是多么的快啊,在我30岁以前,总觉得人生的路是漫长的,曲折的,可我现在才觉得人生的路是曲折的,但不是漫长的,而是飞快的。” 最终,他的美丽梦想还是破灭了。儿子胜利在毕业后找了一份去青海的工作,试用期每个月拿600元的工资,在野外帮当地的单位铺通信光缆。老韩算了算,这收入还没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挣得多。 “我本来想着,大学生毕业了,工作肯定会在办公室里,而且有空调……”韩培印嚅嚅地说着。 很难再在这位父亲的脸上找到先前那种骄傲的神色了,但他却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哀伤,儿子上大学欠下来的钱还有两万元没有还清。在儿子出发去青海之后,他一个人还要孤零零地留在这座城市里,打工赚钱。 在那个黑色的小本子上,他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详细地址。他总担心自己万一突然出了什么意外,“谁知道我是谁?” 他开始时不时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儿子选了这样的专业,又后悔,也许当年根本不应该让儿子读书。邻居们甚至时不时对他讲:“当年不让娃上学,给他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这个原本贫穷的家庭正在慢慢步入正轨,连家里那个因为儿子上学而办起来的小商店也越办越好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超市,家里的收入也越来越高,可儿子胜利却成了夫妻俩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他们把招牌上儿子的名字偷偷抹掉,把“胜利商店”改成了简单的“商店”两个字。 事实上,连韩胜利自己也似乎想抹掉过去的记忆了。当记者辗转找到他新换的手机号,提出希望采访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工作了3年之后,胜利辞职,在西安重新找了份工作,工资也涨到了1500元。不过,在他的同学看来,这仍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 这个曾经是全家最大骄傲的儿子,如今也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韩培印担忧他迟迟没有结婚,更何况,因为高考结束后迁走了户口,他原有的9分耕地已经被收回。也就是说,胜利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农村种地了。 老韩已经很久没有打开那两个黑色的笔记本了,他开始怀疑,念书写字并不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情。连他那个中学毕业、在深圳打工的女儿,一个月也能挣三四千元——足足是儿子的两倍。 “以后孙子、孙女,还会让他们上大学吗?”有人问他。 “我看读书是没用的。”他叹了口气说。 事实上,从西安回到家里之后,他再没有写过什么东西,甚至连把笔记本拿出来都不愿意了。年初的时候,他曾经想在本子上写点什么,再跟儿子谈谈人生,可看到大学毕业5年后,儿子情绪低落的样子,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写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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