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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Asurakoo 2013-10-26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她死在了心中热爱的那人摆渡的大海上,看他来来往往引渡红尘中人,而自己愿作浪花一朵亲吻他凌波的足迹,他在济渡人间,而自己也在济渡他。此生余生,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以不能相爱换来此般寂然相守的结局:

甘棠色赤于枝头,为采者所忘, 
非敢忘也,但不能及耳。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选自《你还未来,我怎敢老去:世界上最美的情诗&故事》)


 

 

 

 

19世纪末,埃及尼罗河边上有一个农民正在耕地,他偶然地翻出一些东西,里面有几卷纸莎草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些纸若蝶衣一般,碎了,碎片里,是一首首诗的字,像碎裂的蝴蝶翅膀般飞出。后来,1898年来了两个牛津皇后学院的年轻人,在这片曾经吟诵过这些诗的土地上继续挖掘,挖掘出来的这些纸莎草纸被装到饼干筒里运回伦敦。

这是公元前八世纪一个女诗人的手稿,她的名字叫萨福。

 

 

 

时光回到公元前600多年,古希腊,爱琴海上,有一座莱斯沃斯(Lesbos)岛,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就像佛经说的世界起始:“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要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众华覆上……”——其水清澄,众华覆上,说的是清水之上开满繁花,便是世界之初。席慕蓉说:“那时候,所有的故事/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涉江而过/芙蓉千朵……”而女诗人的诗就开始于这片碧蓝的涌动着浪花的海面上。

在这个黎明里,她趿着金屐的曙光,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望着那手握着纸莎草书卷,抒写着属于她这个女子的诗歌时代。她是西方最早的女抒情诗人。柏拉图说:

人都说九个缪斯——你再数一数;

请看第十位:莱斯沃斯岛的萨福。

 

她的诗,从大海的蔷薇般的泡沫中诞生,赤身踏在一只荷叶般的贝壳上,风神轻轻地将她吹到了露水打湿的河岸上,那些玫瑰花蕾、莳萝和番红花,芬芳的没药撒在她的头发上和柔情的诗歌上,所以她因爱而生的诗歌,带着天赋的爱的使命光临神侵占的人间,还原了人之初,让人类从伊甸园回归到他的属地——失乐园,在这座失乐园里,人们可以肆意地相爱,寻回了身为人的乐趣。所以萨福的诗因为是诗之初就像个天真的萝莉精致、美丽,因为含着爱,所以又像个怀春的少妇性感、香艳。

人们评论她的诗“虽少,但皆玫瑰也。”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在满月升起的夜晚,“有紫罗兰般漂亮的头发的/有温柔浅笑的靥儿的”女诗人,看着年轻的少女们翩翩起舞,那凌波微步若蝶衣轻践着弱草之芳华,她弹起七弦琴,诗的歌声响起来了:“满月升起,少女们绕神坛而立,或作雅舞,践弱草之芳华。”[1]

她爱这些少女,在她的眼里,她们就像是“身穿紫衣,自天庭降临”的爱神的侍女,是为人间带来诸美的纯洁的美惠女神格蕾丝,玫瑰红的手臂在向她召唤,于是诗人张开怀抱迎接她们:“来吧,圣洁的宙斯的女儿们!”

这些有如天仙一般的少女,就像是那刚刚到达西湖边的千年蛇妖白娘子,刚出水的芙蓉来不及打量初涉的尘世,却把秋波频转,暗暗递与千年修得同船渡的许仙,从此,还没遇见很多人,就先爱上了一个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只因这是她们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海子为这些在跌落人间的神的女儿爱上她们初涉人世遇见的第一份爱情写诗:

谷仓中的嘤嘤之声

萨福萨福

亲我一下

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

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盘美丽的棋局。

谷仓,是萨福诗里女欢女爱的地方。她爱这些少女爱成了爱情——

她是个已婚又失婚的女子,出生于莱斯沃斯岛一个贵族家庭,童年的生活恬静安宁,就像她的诗《暮色》: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 [2]

(晚星:在西方的水平线上,太阳刚刚落下后那短暂的暮色时间里能看见的金星和水星。)

但是,有一天晚星没有将这个少女带回,长大后的她不知什么原因被逐出故乡,等她带着七弦琴回到故乡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个女儿,却没有丈夫——丈夫也许被她遗弃在了她流亡的西西里岛。流亡期间,她拿起了七弦琴,把这乌龟壳做的琴变成了会说话的乐器,替她歌唱这美丽的生活,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她带着琴在巴尔干半岛各地巡回演出,美妙的琴声,美妙的诗歌,让她再回到家乡时,已是一个蜚声诗坛的女诗人,吟唱的不是宏大壮丽的英雄史诗和华丽苍白的神的颂歌,而是人间可悲欢的事。

回到家乡以后,她办了个女子学校,相当于淑女班,教少女们写诗、唱歌、仪态、美容和服饰搭配。将这些天真无邪的少女调教成气质美女,而她爱上了她们,她跟她们说:“我为了你们,美丽的人们哪,永不变心”;

她呼唤着爱神抵达彼处:

……来,就这样,向我,从克里特

到这神圣庙宇,此处有你

优雅的甘棠林

和乳香流溢的祭坛

 

此处甘棠荫里, 
  冷泉潺湲 
  四下里蔷薇覆盖, 
  自银光沙沙颤抖的枝叶 
   泻落酣眠

 

此处亦有草地,马群游息,

春花开遍,甜蜜的风

轻轻吹拂 ……[3]

爱神为这优美的诗歌光临这个只有女子的乐园,于是一朵朵同性之爱的诗歌在这片芬芳的土地上开放。而她所住的这个相当于北京市十分之一的岛,Lesbos(莱斯沃斯岛),就成了现代英语Lesbian(女同性恋)的缘起。她为她们的爱歌唱,就像她说的:

当没有我们的声音时,

就没有人歌唱,

就是没有歌声的春天,没有花朵的树林

在每一个“明月升起/群星黯然/它圆满之时/世界闪耀”的夜晚,她们轻歌,她们曼舞,她们相爱……

 

她爱过很多最好年龄的女子,她赞美她们,说她们的乳房好似幽谷芳兰:

愿你在

爱人温柔的胸脯上,

安眠。

她看到她们,如干柴碰到烈火,就被燃烧起来,那激情与欲望就如“露水打湿的河岸,长夜不眠。”

这些“采花的女孩,多婀娜”,这些写诗的女孩是多么美丽的缪斯,但是她们一一离开了她,那个阿狄司:“你厌弃对我的关怀——/为了追逐安德洛美达,你转身离开。”

她遇见这些女孩最好年龄的时候,但没有一个女孩愿将最好年龄付与她,她们一一跟来拯救公主的白马王子走了。诗人伤心地说:“经常/那些/我以温柔相待的人/伤我最多”。

这样天真的、明媚的、初出水的白娘子,再是千年的蛇妖,做人却是稚嫩的,不谙人世的,她们爱上了平生所见的第一个爱她们的人,就像孩子涌向母亲那样,爱上深爱她们的萨福。但是,当她们遇见了很多男人,她们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爱让人一见钟情,从此倾我至诚,不敢再相忘。因为这种遇见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间,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碰巧遇上的人,她们惊呼道:“原来你在这里”!于是,少女们就迫不及待把一颗淬炼千年的心赋予他翩翩行来的身姿,随着他翩翩离去,独留那个失恋的诗人写下很多诗独饕这难以忘怀的伤害:

“啊,少女的童贞,少女的童贞,你离开我,去往何方?”

“此去一别,我永不复归,永不复归。”

在萨福的眼里,这些少女的童贞经历一夜风雨,就如一地落花,萎谢而去:

如山中一枝风信子,在牧人

脚下践踏,在地上,紫色的花……

被践踏的紫花,就像那爱得很低很低的张爱玲:“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失恋的萨福,甚至渴望死去,死去看到“冥河上,露水打湿的莲花岸。”爱的心灵被露水滴开,刹时如莲初绽,而这些爱,只在冥河上涉水采芙蓉。 她想不明白,就像诗人约翰·邓恩在《萨福致菲利尼思》中写的一样:“他的下巴,那片多刺的未耕耘过的杂草丛生的荒田,/就是种威胁,而且他们所着迷的天天都在变,/你的身体是天然乐园,/不用施肥,自己就是快乐所在,/也无需完善——那为什么还要/一个刚硬粗鲁的男人耕种?”

所以跟她同时代的“九大诗人”之一,比她小几岁的阿尔凯乌斯,向她求婚,但是萨福拒绝了。今生爱已售罄,来生请早。

但是终于把我爱你说出来的阿尔凯乌斯终究没得到萨福的回应,因为她爱的不是男人,而是女子。但是那些女子不爱她,她们爱每一个她们遇见的英俊少年郎。

1881年有一个画家画了一幅《萨福与阿乐凯奥斯》的画,演绎了这种三角恋。画里两个女子迷醉地看着正在弹竖琴的阿尔凯乌斯,她们爱上了他。看着她心爱的女孩跟这个追她的男人眉目传情,萨福又爱又恨,爱的是那女子,恨的是那男人: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但有一天,只爱女子的萨福的心,却遭遇了一个男子的伏击,受到了一生最大的劫难,只到把生命都交付。

那一天,他来了,尘封已久的另一种爱,突然如星火燎原。曾经芳草萋萋的幽谷被灼烈地燃烧起来。满心欢喜的诗人只觉得这个男人一切皆好:

因为他是好看的男子,他看起来很好;

因为他是很好的男子,他就变得好看。

她就被这个男子击中了:

厄洛斯小爱神又来搅动我 四肢瘫软——

甜的,苦的,不受控制的,悄然来临

厄洛斯小爱神是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芙罗狄忒所生的儿子。他有一头美丽的金发,还有一对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他和他母亲爱神一起主管神、人的爱情和婚姻。

但是箭法不好的小爱神击中了她,却没击中这个男子。

而这个男人,只是个爱琴海上摆渡的舟子,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男子,萨福修炼千年、在人间粘花惹草了55年才修得此刻与生命中最爱的男人同船共渡的时光,等她再上岸,她的心已不在她的怀中,落在了舟子身上。没有舟子的航渡,她的心怎能归来。那在莱斯沃斯岛与大陆间楫舟的船夫把她渡上了岸,自己却没有上岸,她固执地等了许久,但这个名叫法翁的男子一直没有把心送回来,这个舟子不爱她,一点也不爱,任她苦苦等着他爱她。

等不到的萨福,来到了卢卡斯的悬崖上。据说古希腊人相信从卢卡斯跳海可以治愈无望的爱情,如果侥幸不死,那么跳海的人也就摆脱了爱纠缠不得的前尘往事。她想要如同在大海的银波中诞生的爱神维纳斯一样,从这坠落中涅磐,但她却没有这份运气。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萨福死了,这个“比竖琴的声音更柔美”的诗人,因她而居的时代比“黄金更金黄”的诗人死了。死在了她心中热爱的那人摆渡的大海上,看他来来往往引渡红尘中人,而自己愿作浪花一朵亲吻他凌波的足迹,他在济渡人间,而自己也在济渡他。此生余生,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以不能相爱换来此般寂然相守的结局:

甘棠色赤于枝头,为采者所忘, 
——非敢忘也,但不能及耳。[4]

萨福看到了失乐园里最接近天堂的那枚最高枝上的甘棠。

得不到,却不敢相忘。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萨福去世后不久,古印度的迦毗罗卫城一个叫悉达多·乔达摩的王子坐在了菩提树下,开始冥思苦想人生无尽苦恼的根源和解脱轮回的方法,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众生难堪破啊:“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于是舟子轮回几世,诗人的诗还在,唱着她爱情的悲欢,缠缚在人世里千百个轮回。一直唱到了中世纪,萨福的九卷歌诗突然消失了。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认为是被不能接受爱欲宣扬的中世纪的基督教徒烧掉了。

爱化成了死灰,诗人和世人不再纠缠。

 

 

 

 

一直到了19世纪末,人们在古埃及尼罗河边上发现了写在纸莎草纸上的这些残片。历经几千年时光的蚀啮,拿出来的时候大部分都破碎了,于是女诗人的诗就残了,一个个诗中的字在残缺的空白里跳跃、跌宕而出,就像周作人说萨福的诗:“譬如蝶衣之美,不能禁人手沾捉。”

整理出来,共63行完整的诗句及264个断章残句。而女诗人的一生是模糊的,人们很难从时间的长流里溯流回去,拨开层层覆盖上时间的藻荇,在飘飘渺渺的广袤河汉中,看清萨福,这个写诗的女子。

萨福有诗说“女王般的黎明”,她就是诗歌历史上这女王般的黎明,足趿金屐而来。人类文明的童年就是诗意的时代,是一曲曲有韵的歌吟,而我们现在早失去了那种文明的韵律。

到了民国时代,周作人将萨福介绍到了中国,他希望中国能够接受一点古希腊的影响———热烈地求美,求热烈的生,而不是像植物一样苟活。

中国此时才开始慢慢了解到这个与自己的《诗经》同时代的女诗人。

只是中国的诗经得到了完整,而女诗人的诗却成了碎片,就像是东西方古文明,完整的东方古文明,破碎的西方古文明。

 

 

 

2004年,人们挖掘出一埃及木乃伊,在他的身上,盖着一些纸草,人们发现,纸草上的是萨福的诗,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第四首完整的诗,共有101个古希腊单词,这个木乃伊,盖着女诗人的诗大被而眠,经过了2600多年的时光——在萨福的身上,一部分在变老,而另一部分其实还没诞生呵。

 

 

 

 

[1] 周作人译

 

 

[2]水建馥译

 

 

[3]田晓菲译。

 

 

[4] 周作人译。

 

 

 

本文选自《你还未来,我怎敢老去——世界上最美的情诗&故事》

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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