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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写在《周作人俞平伯书信影真》出版之际

 潜夫故里人 2013-12-04

王菡

作为一名编辑,能够策划出版一部对历史有贡献的书籍,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愉快,无论克服多少困难,只要确信在一点点地接近成功,就会不懈地努力下去。数年前,当我得知尚有一批知堂老人(周作人)和古槐书屋主人(俞平伯)的手札完整保存,且未披露于世的时候,便心仪于此。

    俞平伯是周作人早年的学生,毕业后同在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同事。俞平伯在古典文学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依旧对周作人先生执师礼,未尝懈怠。周作人先生对俞平伯先生则是优礼有加,亦师亦友,遂成佳话。

    周作人的信仅存1924 -1932年期间的190余封,俞平伯先生当年将之装裱起来,用册页装帧为三大本,木板夹封。每一册50 -70通信,每裱完一册,都周作人为之一跋,最后一册,除周作人的跋,还有废名和沈起无的跋或题记。俞平伯先生之所以装裱这些信,在他1929年第一次将60余封周作人先生的信装裱成册时,曾为之跋曰:“岂明师所赐书翰出没其间殆五年,虽缺脱未免,而犹裒然可以成帙。盖有天幸焉欤?今春偶尔涉念,知其久而必失也,遂检理而付装池。”陆续地,俞平伯先生将之装裱成三大册。周作人于1932年第三册裱成之际曾跋曰:“不知何年何月写了这些纸,平伯又要裱成一册帐薄,随手涂抹,殃及装池,其可三乎?因新制六行书,平伯责令写一张裱入,亦旧债也,无可抵赖。但我想古槐书屋尺牍之整理,盖亦不可缓矣。”当时将周作人先生的书札做如此保存的,大概只有俞平伯先生。同样是周作人的弟子的废名即冯文炳先生,见到这三大册书信,也不禁慨叹,记曰:“今日大风,来苦雨斋,遇见平伯,我常想到这里来遇着他,仿佛有意去拾得一个意外的快乐似的,今日平伯携了他所裱的苦雨翁书札来看,一共三册,这到又是一个意外的快乐,苦雨翁我们常见,苦雨翁的信札我亦常有之,但这样摆在一起观之,我真个的仿佛另外有所发现,发现的什么又说不出来也。”“苦雨翁”即是周作人。这三大册装裱起来的书信真是幸运,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坎坷,竟然完整如新地保存下来,是奇迹,也是俞平伯先生当年的苦心所致。想来周作人先生给古槐书屋主人的信还有,但都随着动荡的岁月殆尽了。

    俞平伯先生给周作人先生的书信,保存至今者,时间跨度较大,自20年代至60年代,大约160封,想原来必不仅止这些,今所见者,乃劫后之吉光片羽也。这些信,基本上仍装在原来的信封中,信封上的邮票、邮戳都清晰可辨。信纸折叠处有些己经破。但因此保存下来的信封,以其独特的风格、品位,更是弥足珍贵。

周作人先生喜欢集有文字或图案的古砖,他的书房一度名为“凤凰砖斋”,就是因为曾藏有一块三国时期的砖,铭有“凤凰三年”,此系吴国年号(274)知堂老人将此砖拓片交印刷所,制成专门的信封。这样的信封还有一种,上面的拓片文字是“永明三年”,这是南朝齐国年号(485)。还有的信封上拓有古砖的鱼形图案。这些信封印好后,知堂老人分赠给朋友们,于是,俞平伯先生就用这样的信封给他的“药真师”(俞平伯语)寄信,在淡红或淡蓝的古雅的线条上面写着“西直门内八道湾十一号周启明先生”。 

信封己是如此出人意表,信纸更是赏心悦目。不必说荣宝斋的木刻水印十竹斋彩色信笺,不必说鲜艳的梅花笺上还有回文诗,也不必说以涵芬楼影印本特制为淡黄色的信笺,更不必说普通的八行红格信笺,单是周、俞两家独自印制的信笺,己令人叹为观止了。俞平伯先生用的信纸有一些是曲园老人自制的。俞曲园,即俞越,清朝晚期著名学者,是俞平伯先生的曾祖,在苏州筑有曲园,故有是称。这种信纸正中一个圆,圆中有一人做鞠躬状,并有两行文字:“敬问起居 曲园通候笺。”另有一种,是曲园老人所画太湖石,制版印成,有篆字“曲园写草”。信末,俞平伯先生特别注明,此乃“曲园自制笺”。有一张信笺,其上印有几只栗子,信末俞平伯再记曰:“此印本系苕云世泽,以吾高祖剑花公有苕云草堂得名,不想误刻,顷已磨改。此拓本人间只二三矣。”说明这竟是俞曲园的父亲所制信笺了,距今大约百五十年了。知堂老人的信笺亦很考究,我深为欣赏的一张是绵白的纸上挥洒着浅绿色的芭蕉叶,用这样的信笺寄给朋友,那份清凉和悠闲比文字表达更有情致。

    二人的书法都好,足资欣赏。知堂老人的字体自成一格,细细品味,总觉得有些魏晋风骨。无论是三言五语,还是长篇大论,那疏朗、流畅、一丝不苟的小楷,经年不变。而俞平伯先生的字体或随意、或工整,有行书,有精致的欧体小楷,尤其是特意录出赠给知堂师的诗词,一派玉树临风之秀逸气。展读这些书札,且不说研究内容,只是这些信笺、书法的儒雅之美,就足以使人心驰神往,美不胜收了。

    苦雨斋和当时文化界的著名学者往来密切,在与俞平伯先生往来的尺牍中常常涉及到这些人及事,可使人们从另一个侧面去了解当时的学术界,了解新文化运动,也许还能发现一些以往所不知的史实。例如,周作人在一信中向俞平伯约稿:“近同玄同、绍原、颉刚、伏园诸人出一小周刊,将出三期……并希望暇时写小文见助,不胜欣幸。”同信中还提到孙伏园离开《晨报》副刊之事,这正是1924年创办《语丝》的那个秋天。说到《语丝》,仿佛都是新文学运动中的勇猛,其实不一定,周作人得知雷峰塔(五代十国时建)的砖上雕有佛像时,便问俞平伯是否有拓片,可否寄一拓片并一说明,放在《语丝》上登载。国立北平大学成立以后,曾有经费紧张问题,周作人的信中说:“听说己向文化基金(即支那基础)借定廿万,想可维持二三月乎?”又胡适做了北大文学院的院长,周作人信中说:“老博士己荣任敝院长,可为大贺,想于北大前途必大有希望,而且再一转而为极峰,亦意中事耳。”提到胡适之处还有,读者自会有所感受。1960年周作人应曹聚仁之约,在香港《新晚报》上连载《药堂谈往》,1974年结集名为《知堂回想录》在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现由敦煌出版社以《苦茶》为名再版),其中讲到二、三十年代北大的旧事,专有一节回忆胡博士,很值得对照着读。

    不言而喻,这批书札中最讨人研究的还应包括他们之间的学术讨论。关于杨贵妃之死,很成为前些时间的热门话题,而在数十年前,俞平伯就曾根据《长恨歌》及《长恨歌传》提出杨贵妃没有死在马嵬坡的观点,周作人自日本朋友处知道日本山口县有杨贵妃墓,及有关杨贵妃在日本的一些传说,便写信告知俞平伯先生。俞平伯复信中曰:“传说虽异证据亦足为鄙说张目,闻之欣然。不知能否由日本友人处复得较详尽之记叙乎?”如此往返讨论的几封信,今天尚可看到,亦是难能可贵了。1924-1925年俞平伯曾和顾颉刚之间展开一次有关《诗经·召南·野有死麋》的讨论,周作人的信中曾评价道:“读野有死麋讨论,觉得你的信最有意思。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他本来大约是说不求很懂,我想可以改变一点意义来提倡他,盖欲甚解便多故意穿凿,反失却原来浅显之意了。适之先生的把解作门帘,即犯此病。又他说此诗有社会学的意味,引求婚用兽肉作证,其实这是郑笺的老话,……”知堂老人提倡的是不违常情,不提倡故意穿凿,对于现在的文学创造和评论,都仍具备现买意义。俞平伯先生给知堂老人最长的一封信,达7页之多,是讨论文学批评的标准的,“所以我信文学是在社会中的个人底,不是单独的个人底,也不是纯社会底。批评文学,果然不可采用功利主义,但也不能纯用主观上的标准。我以为批评文学——诗自然在内——有三个标准:(l)程度——感染的深浅(2)范围——感染的广狭(3)性质——善恶,或人与非人。这三个标准,应该参互地去用,不得有所偏重。”此信对社会与文学的关系的阐述,充满了民主和人文精神,应该说是新文学史上一篇重要的理论著述。50年代,俞平伯先生对《红楼梦》的研究,在全国范围引起注意,他本人的平静淡泊,也可以从他的书信中读出来。

    我很幸运,有机会翻阅这些珍贵的书札原件,两位作者在冲淡平和中,表达着他们的友情和对文化的热情,优雅的文字、信笺流淌在数十年的时光中。在影印过程中,我们尽可能采用彩色印刷,尽可能保留原件的风貌。把如此有意义的文献介绍给读者,也是一件幸事。

    该书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年内即可与广大读者见面。

                (本又作者系《文献》杂志总编辑)

来源:《山西档案》1999年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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