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黄湾小学
一 “好荒凉啊!” 比章明大一岁的同乡,路过章明教书的黄湾小学,发出如此感慨。 这位同乡念书不咋的,但自视甚高,自诩为作家。他俩在山上放羊时他曾给章明讲了一天写作的技巧。但在章明看来,这位同乡还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因此当章明读完四年师范教书了,他还在初中补习。 连这样的人都说黄湾小学好荒凉,这着实让章明有种三九天喝凉水的感觉,好几天心里酸酸的转不过弯来。 八十年代后期,西部农村虽说能基本解决温饱问题,但贫穷的帽子还戴的很诚意的。所以章明对自己的生活说不上满意,也还没有啥自卑的。经这位同乡这么一说,又回头看看荒草杂乱的校园,章明也觉矮了三分。何况这位同乡在说的时候还大手一挥,就像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一样大气。 本来章明是可以上大学的,但在初中毕业时,老校长在父亲的授意下偷偷改了他的志愿,使他没能去县一中尖子班而直接上了师范,从此也就与大学无缘了。因为他当时身体不好,还因为父亲说:“当老师好,做梦也觉平安。”当然还有一层意思父亲始终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让他早点挣钱供其他弟妹念书。他们姊妹多,父母供给的很吃力。 要说黄湾小学是够得上用荒凉一词来形容的。两栋建于六十年代的土房,屋顶已经严重漏雨,墙上泥巴这儿掉一块,那儿掉一块的,甭说坚固,看着都让人泄气。五个年级四十多个学生。章明刚来时还三个老师,一个正式的回民教师当校长,他当教导主任,还有一个姓张的民办教师。可没过半年,那个回民教师转行到乡镇上去了,就只有他们两个老师了,章明自然就成了校长。人少院子倒挺大的,许多人迹不至的地方就有小草悄悄钻出来,在不觉间就抢占了大半个地盘,而且还在肆无忌惮的侵略着。 章明刚来时就带三、五两个年级所有的课程,搞复式教学。半年后,又增加了一个班,变成一、三、五年级三级复式,把他累得不亦乐乎,当然就无暇顾及院子里的草了。 他基本上把学到的所有的教学法都用上了。因为他知道,别的同学是不能幸运到有复式教学的。这让他辛苦之余,也有种自豪在里面。五年级只有三个学生,他把他们放在教室的最前面靠近门的地方。大孩子能管住小孩子,省得他不在时小孩子乱跑。上课时他就站在他们旁边面对面的教,然后让他们做作业,再先后教一、三年级。 章明那时候是很有点牺牲精神的,满脑子的为人师表,激情高涨,所以也能自得其乐。晚上他一个人在学校住,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出于无奈。吃过晚饭,他把学校大门在里面一锁,就钻进屋子里再不出来。一个小收音机,几本书陪伴他在偌大的院子里度过了初为人师的第一年的所有晚上。在收音机优美的朗诵和歌声中,他备课,学高教自考课程,看一些文学书籍,偶尔还写点小诗,做点小文章,或者就闭上眼睛想想同学…… 那时候盛行武打片,村里有个小伙找章明,说在学校里包几场电影,赚几盒烟钱。章明说那不行。晚上他睡得正熟,忽然听到什么响。惊醒来感觉到屋顶往下淌土,紧接着又“咔嚓”一下门在响,又“咔嚓”一下窗子响,然后是玻璃“哗啦”“哗啦”往下掉的声音。章明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到天亮。天亮开门一看,门前好多碎砖头。 张老师来看了说:“晚上我来给你做伴。” 张老师家里很困难,女人常年有病还要种地,他每天放学回家得干好多农活。 章明说:“我行的,你别来了。” 张老师说:“不远,我晚上吃过饭来。” 章明不再坚持。 其实他很想晚上有个人陪着说话。 其实张老师虽说是黄湾大队的,但在另一个庄子里,还是有点远。 二 邻乡靠近黄湾小学有个汉民村教学点,有位汪老师教学不认真,还牙差大口的,谁也管不了,被学区发配到这个教学点。他呆了两年不想呆了。 他们主任说:“你那儿有三个年级,学生虽不多,但只有一个民办老师教不了。” 第二天,他就把二、三年级的十来个学生领到黄湾小学来。 章明说:“我这儿只有两个老师,更难。” 汪老师说:“少一个是教,多一个是教,咋能教不了?” 章明说:“两个乡的,不同民族,管理上也难。” 汪老师说:“那有不要粮的赃官!”说着就丢下学生扬长而去。 章明看着这些汪老师所谓的“粮”,又看看张老师,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学生说:“老师,就收下我们吧。” 章明抬手指了指教室,学生就“呕”一下飞进去了。 黄湾是回民村,原来只有回民学生,现在来了些汉民学生,事就多起来。回民学生打了汉民学生,忍忍就过去了,汉民学生打了回民学生,事就大了。 章明看着满院的乱草总觉不是滋味,就叫高年级的学生拿些铁锹来把草铲了。草铲完他刚回到宿舍,就听一个学生惊恐地喊:“马明把王鹏的腿铲烂了。”章明跑出去一看,王鹏的腿上血红一片。他气急了,随手就扇了马明一个耳光。 放学后,章明听见学校外面有人吵,仔细一听,是马明的爸爸在骂:“狗日的,把我的娃脸打肿了,还打晕了,打得吐血,我到乡上告他狗日的去。” 章明要出去理论,被张老师拉住了。外面有揽劝的,也有起哄的,乱糟糟的好半天。 晚上张老师吃饭回来说:“马明好好的,我看见他在追着耍。” 第二天,章明被叫到学区里,他把过程说了一下。 主任沉吟半晌说:“咱们都是汉民,在回民地方工作,要特别注意。” 章明说:“我注意不到那儿去,你明天调个回民校长来。” 主任说:“再没人,就你们黄湾有个马老师在大湾小学,还是民办的。” 章明说:“民办的就民办的吧。” 明天的明天,马老师就到黄湾小学来了。他刚进校门,章明就听见外面喊:“咋把这坏孙调来了,捏说还是校长。” 吃过晚饭,章明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耳边秋风簌簌,不禁想起同乡的那句“好荒凉啊!”。他极力向远处望去,山头被炊烟和浮尘合成的岚气笼罩着,夕阳在慢慢落下。他好像看到秀的身影在山头上闪了一下不见了,一股酸楚便涌上鼻头。他忽然好想把自己的苦楚给秀说说,就跑进宿舍里,拿起一张纸写起来。 秀是他师范同学,他们坐前后桌,她前他后。秀的大名色彩艳丽,性格却文静秀气,章明就在心里叫她“秀”。他们之间没有别人能看到的故事,与其他同学的区别仅仅是,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惊喜,他看她的目光特别温柔。他想叫她一声“秀”,但到离别都没叫出来。现在他才知道,她也想叫他一声“明”,也是始终没有叫出来。 把遗憾交给风,把伤感留给雨,顶着一头雾水,走过少年的迷惘。没有坐标的人生,收获的只有风雨飘摇。 已经那样决然的离去,决然的不再回头。只留一个背影给你,还有一个渐行渐远的哀愁。那时山菊花艳在雾霭缠岚的山头。 我固执着我的固执,你坚守着你的坚守。就这样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在柔柔夕阳下,任晚风轻拂额头,衰草簌簌;在漫漫长夜里,看星斗满天,寒霜彻骨。守一地苍茫,看尘埃落定。读满目苍翠,羡域外繁华。 不再有期冀。期冀是水中的月,碎石一击,就会化为粼粼波光。 不再有奢望。奢望是镜中的花,看着鲜艳,没有清香。 就这样痴痴的想你,在有风的白天和无月的晚上…… 写着写着,失落和委屈就从眼眶里挤出来,“吧嗒”、“吧嗒”掉在纸上,纸上的字迹洇湿了、模糊了…… 他好像听到秀也在那个乡旮旯里哭呢。 秀在另外一个县,他们恐怕今生都很难见到了。 三 九一年夏,幸运差点降到章明头上,但终究没有。 县上给学区给了一个省级优秀教师的名额。 主任在校长会上说:“章明这个娃娃不错,外乡人,在黄湾那么艰苦的地方呆了三年了,苦下了,成绩也好,我看这个优秀教师就给他吧。大家没意见的就举举手。” 其他人都举手了,只有马老师没举。 主任说:“虽然只有马老师一个人没举手,但他是章明的校长,那这事就再议吧。” 第二天,主任和教研员来黄湾小学,说是检查工作,但来也只是坐了坐。主任临走把章明叫到学校外面说:“县里给咱们一个省级优秀教师的名额,考虑到马老师是个民办教师当校长,就给他了,你给写个优秀事迹材料。” 章明楞了楞,说:“我写不出来,你找别人吧。” 主任说:“这材料要报省里的,就你能写好。” 章明说:“他没做啥,我没写的。” 主任说:“咋能没写的呢?天下文章一大套啊!” 章明说:“反正我写不来。” 主任说:“反正你得写。” 主任边走边回头喊:“三天后拿来交。” 三天后,章明没去交,主任和教研员又来了。 马老师买了一只羊,大卸六件,装在大水桶里煮。板凳腿生的硬柴火,半个屋子都红。马老师脸红红的,拿个火钳子在倒腾肉,“嘎、嘎”的笑个不住。张老师看学生,章明被扣在宿舍里写材料。 主任过来看章明还是没写,就问:“你咋着写不出?是不是有意见?” 章明说:“张老师也是民办教师,这两年把大力出了,人忠实,给他写我立马就成。” 主任说:“那就给张老师写吧。” 主任就到马老师屋里跟教研员下棋去了。 肉煮熟了,章明也写成了,拿过去给主任看。 主任看了说:“这不就写出来了吗?小伙子笔头子就是快,去吧。” 章明刚回到宿舍,马老师就进来了,他给章明提着一条羊腿,端着一茶杯白酒,笑着放下出去了。 教研员紧接着进来,拿着稿子说:“小章,把张老师改成马老师,再抄一遍。” 章明的脸扭曲了一下。 教研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就出去了。 章明端起那杯白酒一气灌了下去,拿起笔发疯似的抄起来。 他们吃完了,教研员过来看章明没吃,就说:“吃吧,别拿自己呕气。” 章明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抓起羊腿大口大口地撕扯起来。 晚上,章明先是胃疼,接着肚子疼。睡下起来,起来又睡下,折腾了一宿。 八月份,马老师的优秀教师批下来了。 九月份,“教师节”那天章明和张老师在上课,马老师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去北京旅游了。 十月份,马老师转成公办教师了。 转正那天,马老师说去买两只鸡来贺。 章明对张老师说:“我想回去。” 张老师说:“不吃白不吃,反正是公共的钱,不是他的。他的我也回。” 章明说:“我怕吃了肚子又疼。” 张老师说:“你就当吃我的。” 四 章明在黄湾小学呆了五年了。 这个偏僻的学校没人愿意来,自己不说走,学区还巴不得你在哪儿呆一辈子呢。 那年暑期统考,马老师不知怎么把试题拿到手了。考试那天他让章明给学生讲,章明不肯。 马老师说:“你不给讲我们给别的班讲了,你的考不好老百姓会骂你。” 章明说:“我挨的骂还少吗?也不在乎这一回。” 统考成绩出来了,章明带的课在全乡不是三名就是四名,别的科目黄湾小学全是第一。 乡政府在中心小学给前一、二名颁奖,大队干部也参加。 章明听大队长说:“你们都有奖,章老师咋一个奖没拿到?” 马老师说:“年轻人总是嫩点。” 秋季开学了,马老师调到中心小学当校长了。 又调来一个张老师,是原来那个张老师的哥哥。他们兄弟对调了。 主任问他们谁当校长。张老师说:“我当吧,年轻人驮不住事。” 章明明白,张老师是怕他再受到伤害,心里润润的。 秋季几场雨,教室开了几个洞。张老师给学区打了几次报告,都说先凑合着。提心吊胆的凑合着就过了冬了。 春季开学时,张老师就给学区、乡政府和村上领导说:“你们把保证书写下,签上字,摁上指印,我们再把学生往教室放。” 学区、乡政府和村上领导大眼瞪小眼,没一个敢。 张老师就说:“你们都不敢,我们就在院子里上课。” 在院子里上课干扰大,遇着刮风下雨学生就不来了。 逛逛悠悠一学期又下来了。 章明给张老师说:“我该走了。” 张老师说:“能走就走吧,你不能就这么一辈子完了。” 这年秋季他向教育局递了申请,要调回本乡,结果没调成。听说是主任到局里把他的申请要回来了,说是黄湾没人去,让他再呆一年。他让教研员给章明带话,说明年亲自看着给章明办调动。 第二年,章明还是没调成,主任倒被调走了。 章明在黄湾整整呆了八年。 张老师说:“抗日战争结束了。” 章明笑笑。 张老师又说:“是该破釜沉舟了。” 章明拿着申请让新主任签字。 新主任说:“你先给我设计一个《简报》报头,我再给你签字。” 章明就设计了一个《简报》报头给新主任。 新主任说:“你就别申请调动了,到学区来办《简报》。” 章明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去意已绝。” 新主任说什么也不签字,章明就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 回来跟张老师一学说,张老师说:“他要调你到学区,你就去吧。” 章明说:“驴粪蛋上涂脂抹粉的事,我干不成。” 张老师说:“我跟他是同学,拿申请我给你签字去。” 八年后,章明就这样从黄湾小学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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