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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郴水 凄厉满腔 ——秦观《踏莎行》赏析

 丘山书屋75 2014-02-24

无情郴水 凄厉满腔 ——秦观《踏莎行》赏析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别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扬州市)人,苏门四学士之一。少游以词名家,陈师道曾把他与其老师苏轼相比,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迨也。” (《后山诗话》)在词作方面,“其实黄不及秦远甚”(彭孙道《金粟词话》),这是词史上早有定论的。黄(庭坚)多俚语,秦则婉曲清新,凄迷怨断,语工而入律,言简而意深。秦观也有直接抒写贬谪心情的作品,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

该词是他在郴州时写的。郴州,就是今天湖南的郴县。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新党上台,秦观因坐元祐党籍,被贬离汴京,由国史院编修官,改为馆阁校勘,出任杭州通判,半道上又贬去处州监酒税。绍圣三年(1096)再被免去官职,迁徙到郴州,次年二月编管横州。所谓“编管”,就是由地方官看管起来。在去横州之前,他写下这首《踏莎行》词。词的题目作“郴州旅舍”,是表明寄寓他乡、流放不得归家的意思。词中以委婉曲折的笔法抒写了谪居之恨,王国维评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人间词话》)因此可以说,凄厉是这首词的艺术特色。

词一发端,即为全篇奠定了凄厉的基调。当然这种凄厉不是声嘶力竭的呼喊,而是于从容整炼之中蕴藏着激越的情绪。词有单起之调,贵突兀笼罩;有对起之调,贵从容整炼。此词起首二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即为对起之调,语调从容,对仗工整,而—腔深怨,已寄寓字里行间。这是写他所在之地四望都是在朦胧的雾气和月色之中,由于雾气的遮掩,楼台消失了;由于月色昏黄,渡口看不清了。楼台在茫茫大雾中消失,渡口在朦胧月色中隐没,整个世界就这样凄凄迷迷的一片,这自然是借雾气与月色写心情的黯淡,但也由四望的搜索中表现若有所求,企图摆脱这使人忧伤的困境。词人的心头怎不蒙上一层阴影!清人黄了翁说:“雾失月迷,总是被谗写照。”(《蓼园词选》)正是从政治上着眼,点出词人谪居郴州时心情之黯淡。

第三句“桃源望断无寻处”,是对首二句词意的补足。少游此时是以迁客心情,通过北望桃源,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桃源县,地当郴州之北,后世常常把它当作避世仙境。这句是说他想去那远离人世的仙境,而不可得。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记载的世外花源在郴州不远的武陵。陶渊明已经说自从渔人去过之后,那里就再也找不到了,“后遂无问津者”。秦观在这里从上句的“月迷津渡”连接下来,很自然地带出“桃源望断无寻处”一句。然而弥望迷茫,苦难不可脱,仙境不可期,现实烦恼又无从回避,词人真是大失望,太伤心了,可依旧呆在郴州的旅舍里,分外觉得冷清,于是迸出两个警句: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声情凑厉,感人肺腑。身处“孤馆”,还要加上春天的寒意,那就由凄冷变为悲凉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是说怎么忍受得了“孤馆”还笼罩在“春寒”之中呢?“孤馆闭春寒”不是孤馆中凝聚着不散的冷落寂寞的气氛的意思。“孤馆闭春寒”是“孤馆闭于春寒”,与开头二句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相照应。“孤馆”已经使人不堪,还要加上“春寒”;“春寒”已经使人不堪,还要加上杜鹃的声音、斜阳的景象,就越发使人不堪了。“春寒”是身之所感,“杜鹃”是耳之所闻,“斜阳”是目之所见,然后以一“暮”字点明春暮、日暮,杜鹃一叫,今春就完了;斜阳一落,今天就完了,有写不尽归家的痛苦,一层深似一层。王国维在评价这两句时,说这是—种“有我之境”,并举例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避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王氏从美学角度肯定了这两句词,确为有识之见。所谓“有我之境”,就是词中抒发了作者主观感情,刻画了词人的自我形象,使人读后,感到其中有个“我”在。春寒料峭,词人独处孤馆,凄凉况味,可以想见。而着一“闭”字,更使人感到孤馆内的寒冷空气似乎处于封闭之中,凝聚不散。不言所闭者人,而言所闭者春寒,以虚代实,设想奇警。前面冠以“可堪”(即那堪)二字,则写出了词人难以忍受的心情,此即主观感受,亦即“有我之境”,词人为孤馆所闭,视野当然狭小,他既看不到迷雾中的楼台,更看不清月色下的渡口,唯有通过听觉,才能领略一些春归的消息,“杜鹃”一句,正是写此。相传杜鹃鸣声凄厉,似“不如归去”,易牵动旅客乡思,所以李白说,“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另一位唐代诗人也说:“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此时少游以羁旅之身,谛听着杜鹃凄厉的鸣声,声声“不如归去”,对他来说,像是同情,也像是讽刺,而且这鸣声又是那样单调,无限的重复,从傍晚一直叫到“斜阳暮”。这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气象多么相似!词人心境的凄苦,都在这凄厉的氛围中被烘托出来了。“斜阳暮”三字,前人颇多訾议,从黄庭坚开始,就认为语近重迭,也有人认为“暮”字本为“曙”字,为避哲宗庙讳而改,也有人认为朱元章书此词时作“树”字。当然“曙”与“树”均协律,然而这样一改,便索然无味了,王氏所说的气象和境界,哪里还存在!还是清人宋翔凤说的好:“‘斜阳’为日斜时,‘暮’为日入时,言自日昃至暮,杜鹃之声,亦云苦矣。山谷未解暮字,遂生轇轕。”(《乐府余论》)分析得颇为透彻。其实少游自己倒很欣赏这三个字哩,他在《点绛唇·桃源》中再一次,写道“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可见其爱不释手到何种程度!

    下片,词人再往深处写去。“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是说不断得到远方亲友的书信,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说书信往来而已。但一经用典,字面上就显得典雅,感情上也变得凝重。据《荆州记》记载,南朝的陆凯与范晔交情很深。陆凯从江南委托驿使把新折的一枝梅花寄给范晔,还附上一首诗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里“驿寄梅花”就是用陆凯寄梅的典故,表示寄信慰问。“鱼传尺素”,用的是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的诗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素,是白色丝绸,古人用来写字。尺素,代表书信。既然远方亲友写来书信,总是表达思念之情,那么,内心应该感到莫大的宽慰。可是词人却认为这更增加了内心无限的怨恨愁苦。词人在《阮郎归》中还说“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为什么在同一地点,时间也相差无几,却又变得书信频繁了呢?古人诗词,原不必指实,此处着眼点乃是在于为下一句的“恨”字作好铺垫。诗词中形容“恨”字的比喻极多,有以山喻恨者,也有以水喻愁看,可是用重重叠叠的书信砌成愁恨,却极为罕见。因此这里很有新意,也很切合当时词人的心情。如前所说,上片“杜鹃声里斜阳暮”己寓乡思,过片则进一步深化这种感情。词人身羁郴州,回乡无望,尽管鱼雁频通,亦不过借抒离愁别恨而己。因此书信越多,恨也堆积得越高。用无数的“梅花”和“尺素”堆砌成的恨,就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的形象,令人可感、可见,甚至可以触摸得到。人们不会因为用典而感到“隔”,假设若改成一封封书信堆成无数重愁恨,那还有什么令人想象的诗意呢?“砌成此恨无重数”。砌是堆砌、堆叠的意思。一个“砌”字,就把愁恨这类抽象的感情具体化了,当作具有一定体积的实体,显得很有分量。

最后仍回到旅舍的环境上来,词人对着郴江发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意思是郴江环绕郴山,紧相依靠,互不分离,算是很有幸的,可郴江究竟为了什么而要离开郴山,向湘水流去了呢?这里包含三层意思:第一,郴江有幸环绕郴山,也算与呆在郴州的自己紧相依靠,为什么要离开自己流向远方呢?唐代戴叔伦《湘南即事》诗说:“源湘日夜东流去,不为行人住少时。”就是这个意思。第二,郴江环绕着郴山,本来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流下湘潇去”,这正如同自己的一再贬谪迁徙而不得久留一样。第三,郴江犹可以“流下湘潇”,自己在郴州的“孤馆”里,却是“桃源望断无寻处”,无处可去。短短两句词,只就实地景物,随手拈来,淡淡写去,而含意很深。清人王土稹在《花草蒙拾》中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千古绝唱,坡公常书此于扇,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东坡于苏门四学土中最善少游,二人“同升而并黜”,命运与共,休戚相关,其相知之深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这两句不能不是抒发迁谪之恨,否则东坡不可能产生思想上的共鸣。苏轼对秦观的贬黜而死,非常惋惜。清人黄了翁对此的看法是:“次阕言书难达意,自己同郴水自绕郴山,不能向潇湘以向北流也,语意凄切,亦自蕴藉,玩味不尽。”(《蓼园词选》)说得明白一点,词人远离故土,流徙南方,是违背自己本来的意愿的。秦观经受不住政治打击,他的词流露出浓厚的感伤情绪。词中对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除了消极地幻想避世以求解脱之外,剩下的就都是无可奈何的悲叹了。

这里用比兴的手法,寄托这一腔深怨,不了解词人身世及其填词时的特定心情,是很难体会得到的。孟子说“知人论世”,对这首词的研究是特别有用的。词人用心,真可谓良苦矣!

    这首词格调低沉凄婉,风格近似李煜。语言自然而清新,并善于就眼前景物摄取和创造形象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所谓“酒边花下,一往情深”,正可以见出秦观在婉约派词人中是有较高的艺术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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