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散曲家金鸾与潮调(潮腔)无关 刘念兹先生1986年出版《南戏新证》一书,于“沿海的声腔系统”一章内,认为何良俊《曲论》(按,实撷自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说的金鸾的嘲调就是潮调,指出了:“明代何良俊也在《曲论》中提到潮调小曲:'南都自徐髯仙后,惟金在衡鸾最为知音,善填词其嘲调小曲极妙,每诵一篇,令人绝倒”,嘲调即潮调之误。” 金鸾,因为长期生活在明季留都的南京,和其前弘治初年至正德中期的陈铎、史忠,及其同时处于正德中期至嘉靖中期的徐霖、陈沂、顾璘,及其后的陈所闻、胡汝嘉、邢一凤等被称今人为金陵散曲家。 冯惟敏称他“一字字堪人爱,一声声音吕和谐”(《海浮山堂词稿·酬金白屿》)。 明代焦竑曾指出:『金陵故都,居南北之中,擅场斯艺者,往往而是:陈大声、金在衡,皆卓然能名其家。余友陈君荩卿,经子之暇,旁及乐律,其所撰造,业已无逊古人矣。』(侯荣川《曲家陈所闻生平考补》) 王世贞曾指出:“颇是当家,为北里所贵”(《曲藻》) 吕天成曾指出:“金白屿响振江南”(《曲品》) 王骥德《曲律?杂论》谈及明代散曲作家时指出了:“近之为词者,北调则关中康状元对山、王太史渓陂,蜀则杨状元升庵,金陵则陈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东则李尚宝国华、冯别驾海浮,山西则常廷评楼居,维扬则王山人西楼,济南则王邑佐舜耕,吴中则杨仪部南峰。康富而芜,王艳而整,杨俊而葩,陈、胡爽而放,徐畅而未汰,李豪而率,冯才气勃勃,时见纰颗,常多侠而寡驯,西楼工短调,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i皆谑,杨较粗莽;诸君子间作南调,则皆非当家也。南则金陵陈大声、金在衡,武林沈青门,吴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龙,而陈、梁最着。唐、金、沈小令并斐奎有致,祝小令亦佳,长则草草,陈、梁多大套,颇着才情,然多俗意陈语,伯仲间耳。" 有学者论其散曲曲风为『清爽谑讽俗朴』刘英波清爽 谑讽 俗朴——明人金銮散曲曲风论析2013) 金鸾,其散曲见于其《萧爽斋乐府》二卷有明万历刊本,部份见于陈所闻所编的《北宫词纪》。而其其余韵文之作,有:《盛明百家诗》后编的《金白屿集》、《徒倚轩集》、《萧爽斋(或作“阁”)词》,他的诗作,受到清人的褒奖,如钱谦益、朱彝尊、陈田等,但其最著者,乃散曲之作。 他的散曲集的《萧爽斋乐府》二卷,刊入《诵芬室丛刊》初编和《饮虹簃所刻曲》中有小令134首,套曲26套。谢伯阳《全明散曲》收集了今存的小令136首,套数26套。 金鸾,谢伯阳《全明散曲》及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认为1494(弘治七年)至1583年(万历十一年),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认为约1486至约1575年,罗锦堂《中国散曲史》认为约1487至1582年,尚有别家所考不一而足。而其为陇西(今属甘肃)人,后来随父亲宦游到南京,自此长期于南京安家落户,而今人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考其于嘉靖二十年(1541)侨寓南京。 他的散曲作品里,嘲笑讽刺之作不少,今列其中之大部如下: 【北双调沉醉东风】《嘲王都阃送米不足》『实支与官粮一斗。乃因而减半征收。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临仓扣。这其闲须要追求。火速移文到地头。查照有无应否』 ●【北双调沉醉东风】《风情嘲戏》四首: 『要好时其实就好。说开交便要开交。尽着你信意儿嫖。沿门子跳。我这里冷眼偷瞧。劝哥哥请个先生再去学。学到老不会到老。』『论见景输咱见景。道杂情数你杂情。猜不破腹内言。医不着心头病。还自待掩耳偷铃。只为你寃家不至诚。生把我心肠儿弄冷。』『人面前瞒神下鬼。我根前口是心非。只将那冷语儿劖。常把个血心来昧。闪人的寸步难移。便要撑开船头待怎的。谁和你一篙子到底。』『鼻凹里砂糖怎餂。指甲上死肉难粘。盼不得到口吞。恨不得连锅啖。管甚么苦辣酸咸。这般样还教不解馋。也是个天生饿脸』 ●【北双调胡十八】《风情嘲戏》十首 (今选九首): 『寻思的意儿痴。作念的口儿破。睁着眼跳黄河。甜言甜语谎儿多。弄杀你小哥。图甚么养活。吃的亏做一堆。识的破忍不过。』『好汉钱只待去还。涎头债不住的要。藏头蝎笑中刀。茶里不着饭里着。长担子短挑。慢锅儿紧烧。割着肉不觉疼。忍着气转陪笑。』『伸着脚待你拴。拎着头等他赦。不教你便宁贴。篾儿纽紧○『竹+幼』儿折。我又不来打踅。又不来讨赊。多了言当不的钱。许了借准不得谢。』『脚根儿委的勤。舌尖儿果然溜。甜如蜜滑如油。全凭软款与温柔。才留下个想头。又寻了个歹头。眼睁睁盼不的来。血漓漓舍不的呪。』『马蹄般精彻金。鸦翎般挻生钞。恨不的把箩挑。越教抬起价儿高。偷眼儿冷瞧。暗拳儿软掏。使不着呆里奸。弄不出眼前俏。』『才离了眼角清。刚得个耳根净。骨朵嘴挂油瓶。谁人是你眼中丁。撅了个火坑。安下座老营。吃的是这服药。害的是那家病。』『横着心一密里猜。对着面百般家怪。封着口不容开。终朝有日得明白。暗使着小乖。明装着老呆。舍着个好的丢。留着个歹的在。』『使尽了百样心。讨不的一句话。越闲阻越情洽。空教就里使奸猾。拚了个遣发。谁伏你管辖。你那里佯意儿摔。我这里指名儿骂。』『他自道开不的交。我只说拢不的帐。鼻凹里抹砂糖。何曾得到口中尝。空嚷了一场。暗着了几枪。省可里到不的边。急流里下不的枪。』 ●【北双调沉醉东风】《嘲张尚举》 『旧中的人人倾倒。新科的个个相交。行动时紧紧随。相见时欣欣笑。尽陪些美酒嘉肴。无事沿门走一遭。又打听春闱揭晓。』 ●【北双调沉醉东风】《嘲杨吃寺》 『口角儿何曾沾着佛法。脚根儿踏遍了僧家。动不动八句诗。时不时一幅画。只图些浪酒闲茶。管甚南朝四百八。一个个都着你吃煞。』 ●他还有一北套《嘲吴山人雪中招客游天界寺》: 【北南吕一枝花】常教酒欠钱。只把诗还债。江湖容易老。岁月好难捱。无计安排。又恐怕亲朋怪。强将荤素摆。那里也乐陶陶雅集西园。怎如他喜孜孜尊开北海。 【梁州第七】他待学豪放朝朝走马。逞风流日日登台。拣了个好时时节游天界。请了些狂朋怪友。惊动了后巷前街。又无甚肥羊美酒。那里也翠袖金钗。赤紧的着一场漫天雪。赶的来北走南奔。被几阵扇山风。刮的来东倒西歪。一个跑的来喘吁吁往僧舍忙钻。一个冻的来战兢兢将村醪旋买。一个饿的来慌张张把攒盒齐开。恰待要放怀大赛。止不过残鱼剩肉和腌菜。吃的凶收的快。一个个都将空肚子捱。拿着个佛主儿当灾。 【骂玉郎】那里也参禅解下东坡带。只管里白打浑死装呆。见放着天寒日短时光快。惹下些寡酸丁。并无个贤施主。又撞着老撞才。 【感皇恩】吃了他一顿清斋。费了他几贯私财。弄的个金自夸难以开言。闪的个杨吃寺何曾到口。要的个张医官怎去平脉。一个家弩唇棒嘴。一个家爬耳揉腮。一个吟几首送穷诗。一个念几声消灾佛。一个说几句大吾牌。 【采茶歌】把一个老乡官跌倒在长街。把一个穷居士断送到荒厓。他每都不图荤酒吃长斋。那里也一曲升平人尽乐。只落得满头风雪却归来。 【赚煞尾】有几个欺生的外祟都不在。有几个怕远的亲人又不来。果若你山人好客情无懈。从今后把贤门大开。将华筵再摆。少甚么一食三千孟尝客。』 ●此外,属于此一范畴的尚有: 【北双调沉醉东风】《嘲眇妓》《嘲金回回父子》 【北双调水仙子】《戏谢友人》《戏呈钟怡山》《戏谢张右泉神剂》等作。 ●而他有些散曲之作,虽无以『戏』、『嘲』为名,但实质上却有咏物喻意而带有嘲讽人事者,一如不少学者所指出,如以下《北双调落梅风·咏蝇》《咏虱》《咏蚊》《咏蚤》这一组四首散曲: 【北双调落梅风】《咏蝇》: 『从交夏,攘到秋,缠定了不离左右。饶你满身都是口,尝得出哪些儿香臭。』 《咏虱》: 『憎头锐,怜性拙,一搭儿热窝中依籍。又不曾苦贪人些多气血,汤抹着子孙族灭。』 《咏蚊》: 『明明的去,暗暗的来,怎当他毒如蜂虿。死来头上还不睬,天生的嘴尖舌快。』 《咏蚤》: 『才离了睡,又蜇上身,缠杀人怎生安顿。些娘个儿偏走滚,任遮拦遣他不尽。』 这些题名含有『嘲』或实质内中以物喻寄的小曲,即何良俊口中的『嘲调小曲』的真相。以金鸾为陇西人,其作品没有带有秦声,一如明末清初的钱谦益说他『诗不操秦声』,同样的,读其散曲之作亦无『秦声』,连其家乡的『韵』(土语)都没有带,何来会有其所不识的广东的潮州的土语在内,况其文内无丝毫广东潮州语汇,长居南京,其又未至广东,何以写出潮州戏文出来,故刘念兹先生的认为嘲调即潮调之误,证诸于其出生地,其游历定居地,及其所有作品的文辞,皆与潮州无关。而其作品里的有嘲笑讽刺之作,或寓意于『嘲』,或取名有『嘲』、『戏』字者,即何良俊谓其作『嘲调小曲』之所出。『嘲』为『嘲讽』之意谓而已。 而所以之会以『嘲调』,此即戏曲学界数十百年来,因对于『调』一字以现代的意谓反推古人之言而致引申所误会而致。按,『调』,古人指谓宫调、曲调,含有宫调的曲调,又引申至词调(词牌)、南北曲的曲牌,而带有一并指出为曲牌及词牌的音乐。到了明代,则『调』字又不限于词或南北曲,而又指一切的时调小曲或地方的唱调。如果谈到戏文,则明代前期会直接用『戏』字,如比金鶑为早期的散曲大师的陈铎的所提到的『川戏』,指西川的戏文。而其时,于中国南方福建及广东,则有『潮泉部』出,即嘉靖丙寅(1566年)《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即末面有书坊告白:“重刊荔镜记戏本,计有一百五叶。因前本荔枝记字多差论,曲文减少,今将潮泉二部,增入颜臣勾栏诗词北曲,校正重刊。”则『部』又是另一喻演出非明代『正字』(明代的南京官话)戏文的戏班的称呼。万历以前,明人谓『调』,如非指南北曲,则其谓时调小曲或单纯的曲子之谓,所以何良俊所说的『嘲调』,以今文表示,即是指带有嘲讽意味的散曲。而证之于其生地,其居金陵,其作品内的文辞,在在皆可证,所谓何良俊所指称金鸾『善填词其嘲调小曲』,其中的『嘲调』非指广东的潮州戏,而是指谓其散曲里的嘲讽之作。(刘有恒,取材自《天禄阁曲谈》,台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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