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心”与“怀疑”: 钱穆、胡适对朱子读书法的不同体认 李宝红
……读书法讲得最亲切有味的莫过于朱熹。《朱子语类》中有《总论为学之方》一卷和《读书法》两卷。民国两位著名学者钱穆、胡适对自己的读书、治学多有总结,并曾撰有专文讨论读书问题,在指导青年学生和授课中也多次谈到如何读书的问题。他们对朱子读书法有截然不同的体认,殊堪玩味。 一、钱穆先生对朱子读书法的体认 钱穆先生极为推崇宋儒朱熹,誉之为孔子后第一人,对其读书法也十分欣赏。钱穆先生《朱子读书法》一文集中论述朱熹关于读书首要“虚心”的思想方法,其巨著《朱子新学案》对此也多有阐发。他指出,朱子特别提出一个读书的精神条件,即如何善为运用我之聪明与精力,这一精神条件便是“静”,“静则心虚”,更吃紧的是在“心虚”上。所谓“心虚”,只是不执己见。 “若先执一个己见去读书,便是心不虚。所见的将依然是己见,不会看出书中道理。则于自己无长进。”“看书不可将己见硬参入去。” 钱穆特别写按语:“此是读书第一最要法门。朱子所谓'虚心’,略如今人所谓'客观’。若读书时硬将己见参入,便是心不虚,便不能客观,而不能真有所得矣。” 朱熹指出,读书要逐字逐句反复熟读,要了解书中本意,“未可便肆己见,妄起浮论”。钱穆认为,朱子教人读书,说来说去“只是戒人不要把自己意见当作书中意见而已”。朱子说: “大凡看文字,少看熟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玩,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 钱穆认为,这可以视作朱子教人读书的“三大纲领”。朱熹关于“虚心”的读书法还有很多,钱穆一一摘录并加以评论: 读书先责效,是学者大病。……主要还在懂得先虚心,第一不要抢立说,第二不要问效验。只就书看书,只办此一条心,故谓之心精。心精便是只有此一心。心精了,书自熟。 按:读书须先知晓那书中说了些什么,我知晓书中说了些什么,便是学问有得,便是我增长了一番知识。朱子教人读书,先要“白直晓会”,此事看易实难。既须能静心、宽心、虚心、精心,又须能细绎反复,玩味烂熟,乃得此晓会。 朱熹解《诗》,即是“虚心”读书法的典型运用。朱熹自道其解《诗》工夫说: “当时解诗时,且读本文四五十遍,已得六七分,却看诸人说与我意如何。大纲都得,又读三四十遍,则道理流通自得。” 钱穆先生将此项工夫分为三个层次: “其先是熟诵《诗经》本文,每诗读至四五十遍。待见到六七分,然后再参众说,是第二层。其参众说,则必古今兼综,巨细不遗。待大纲都得,又读本诗三四十遍,则到第三层。而后诗中道理流通自得。其治《诗》如此,其治他经亦然。所以其学皆从传统来,莫不有原有本,而又能自出己见,有创有辟。” 针对前人解《诗》陈说,朱熹的处理方式是: “某旧时看诗,数十家之说,一一都从头记得。初间那里敢判断那说是,那说不是。看熟久之,方见得是非,然也未敢便判断。又看久之,方审得。又熟看久之,方敢决定。这一部诗并诸家解,都包在肚里。” 钱穆提出,研究《诗经》当存一“敬”之心,读《诗》者往往有“三不敬”: “读了一诗,急要读第二诗,此心常在走作中,此是心不敬之三。” 1961年1月,钱穆在香港新亚研究所作《关于学问方面之智慧与功力》的学术演讲,可看作是钱穆先生自己做学问的方法论,但大部分亦是古人的经验之谈。他指出,做学问有两阶段、四层次。第一阶段要先求能“入门”,第一层“由前人之智慧来指导自己之功力”,第二层“由从前人之功力来培养我自己之智慧”。这一阶段,要读人人必读之书,即读学术传统方面所公认的第一流书。读书,要能虚心赏玩。他说: “从前人提出读书法,要在'存大体、玩经文’。此六字即是初学读书一好指导。……读后常置心中,即是'存’。读了再读,即是'玩’。此是初学入门工夫,万万不宜忽略。” 读书的第二阶段第一层“由自己之智慧来体会前人之功力”。读了一本书, “要进一步懂得前人如何般用功而成得此书”,“了解前人著书之苦心”。 此处贵能“心领神会”,却不能具体指点。他说: “读书的第一步,只是依随其书从头读下,此乃是'受业’阶段。但读书的进一步工夫,应懂得著书人之艰难困苦。又须体会到著书人之经营部署,匠心独运处。若懂得到此,便可谓乃与著书人成为'同道’。” 读书的第二阶段“以自己之功力来体会前人之智慧”。这一阶段,要心知古人: “读古人书,须能如面对亲觌,心知其人。懂得了古人,像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才能走进此学术园地。此所谓'把臂入林’,至少在我自己要感得是如此。也只有如此,才能了解到古人之血脉精神,以及他们间学问之传统源流。自己才能参加进此队伍,随着向前。” 钱穆先生认为,如此读书,才能成为一内行人,不复是一门外汉,才能与古人神交于千载之上,达到“意气相投”的境界, “直觉得我读到古人书,却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般,这在我们是学问上的一种快乐”。 钱穆先生抱有研究朱熹的夙愿,1969年终成5卷本巨帙《朱子新学案》,次年又撰《朱子学提纲》冠于书首。钱穆先生研究朱子学的方法:“即依朱子所以教人读书为学之方,以读朱子之书,求朱子之学”他指出: “朱子教人读书,必以熟读其人之本书正文为主。如读《论语》,古今说《论语》者何限,而读《论语》者,自必以《论语》本书正文为主,其他诸说,则仅能作参考,不能作正主,至于舍却本书正文,不务参考旁求,而仅主自创己见,其事乃更为朱子所力戒。……若欲求明朱子学之真相,则莫如返求之朱子之书,多所涉猎于述朱诤朱之间,而于朱子本人之书不精不熟,势将泛滥而无归,亦如治丝之益纷。”——《朱子学提纲_研究朱子学之方法》钱穆 早在青年自学时代,钱穆先生即养成了一本书必须通体阅读的习惯,“不抽读,不翻阅”,包括《船山遗书》这样的巨帙,“遇惬意处,加以笔录”。钱穆先生全部、系统地阅读朱熹文集是在1944年成都卧病期间,此次决意撰写《朱子新学案》,钱穆又用了10个月时间阅读140卷的《朱子文集》和《续集》,又继续阅读140卷的《朱子语类》,作了广泛的笔记摘录,他说: “此两百八十卷书,后人能首尾循览终卷者殊不多,然若专读其著述书,而不读其《文集》与《语类》,则如朱子教人常云吃馒头仅撮一尖,终不得馒头之真味。本人为《朱子新学案》,于其《文集》、《语类》两百八十卷书,逐篇逐条均经细读,乃见朱子著述各书,其精义所在,其余义所及,多为只读各书所未易寻索者,又见朱子为学之会通处,有在其各种著述之上之外者,乃知不读《文集》、《语类》,即无以通朱子之学。” 钱穆先生认为,研究朱熹,首先必须通体阅读他的全部著作,除《文集》外,还必须阅读《朱子语类》,以补文集著述之不足,并可从中多窥曲折细微之所在,他指出: “今果于朱子原书,能悉心寻求,详加发明,先泯门户之见,而务以发现真相为主,逮于真相既白,则述朱阐朱之与诤朱攻朱,正反双方,宜可得一折衷,由是乃可有渐得定论之望,此则不仅为治中国八百年来之学术思想史者一重大课题,实亦为治中国两千年来之儒学史者一重大课题。” 《朱子新学案》是钱穆晚年最重要,也是最为满意的学术著作,被誉为“到目前为止中文著作中对朱熹思想所作的最渊博的研究。”在《朱子新学案》中,钱穆先生亦多次提示,要理解朱子与理学等相关问题和思想,必须细读朱子书,通览朱子书。在“朱子论立志”章,钱穆先生认为,朱子教人立志、向学相资为益;而后人徙言程朱言“居敬”,此皆未细读朱子书,故不知朱子晚年思想之不断有改进处。 在“朱子论禅学”章,钱穆先生认为,在理学家中,慧眼如炬,真能抉发禅家秘密,击中禅家病痛的,只有朱子一人,朱子识禅甚深,故其辟禅,亦能击中要害。而当时理学家浸淫于禅学者实多。朱子辟禅,正为矫理学流弊,其辟禅处,均是针对当时理学作诤救。而今认为理学即自禅学来,自然不对。认为理学家辟禅仅是门户之见,也不对,要想获得确解,“欲真见理学与禅学相异究何在,相争处又何在,则非通览朱子之书,亦难得其要领”。 钱穆认为,朱子的读书法,其实就是其“格物”法。朱子主张格物穷理,多方以求,自然要教人读书。在宋代理学家中,正式明白地教人读书,只有朱子一人。理学创兴,二程自谓得孟子以来不传之秘,虽然声称要返求之六经,其实二程并不重视汉儒以下经学。此风至南宋愈演愈烈。当时理学家风气,务创新说,欲成一家之言;朱子教人读书,多属针对此项流弊而发。钱穆先生指出,朱子对当时理学家说经流弊尽力剖击,实已远超后人;后人攻击理学,尚不中朱子笃切深至。钱穆郑重强调: “朱子教人要能具备虚心、专心、平心、恒心、无欲立己心、无求速效心、无好高心、无外务心、无存惊世骇俗心、无务杜撰穿凿心,能把自己放低、退后,息却狂妄急躁、警惕昏惰闲杂,能如此在自己心性上用功,能具备此诸心德,乃能效法朱子之读书。故朱子教人读书,同时即是一种涵养,同时亦即是一种践履。朱子教人读书,乃是理学家修养心性一种最高境界,同时亦即是普通读书人一条最平坦的读书大道。理学之可贵亦正在此,慎勿以为此等乃是理学家之教人读书而忽之。” …… 三、“读书生疑,仍自虚心熟读,白直晓会来” 无论胡适是否属于疑古派,无论他的学术思想是否有些许改变,无论他的本意究竟是什么,提倡怀疑论的读书和思想方法,在学术界、思想界已产生广泛影响。钱穆先生对学术界高倡怀疑论深致不满。他强调,“读书生疑,仍自虚心熟读,白直晓会来”。他认为: “晚近学术界,因尊考据,又盛倡怀疑之说。……然疑之所起,在于两信而不能决。学者之始事,在信不在疑。所谓笃信好学是也。信者必虚其心,乃能虚己从人。如治一家思想,首当先虚己心,就其思想为思想,由其门户,沿其蹊径。彼如何思入,如何转出,我则一如其所由入而入,所由出而出。此一家思想之先后深浅,层次曲折,我必虚心,一如彼意而求。迨其表里精粗,无不通透,所谓心知其意。此始于信奉彼一家思想,故悬为学问对象也。我因学于彼而始得之己,遂知思想当如何运用,又对此一家思想之深细曲折处,皆有真知灼见。此为我之由学问而得知识也。然则即言学问义理思想,岂不仍是实事求是,有考有据,为一种客观之知识乎? 惟为学不当姝姝于一先生之言,彼一家之思想,我已研穷,又循次转治别一家。我之研治别一家,其所抱虚心,亦如研治前一家。不以前一害后一,此之谓博学好问,此之谓广收并蓄。而或两家思想各不同,或相违背,然则谁是而谁非乎?我当谁从而谁违乎?于是于我心始有疑。故疑必先起于信,起于两信而不能决。如此之疑,始谓之好学会疑。故即治思想,亦当知考据。我若笃信一家,述而不作,此亦一种考据也。若兼采两家,折衷异同,会而通之,此亦一种考据也。凡此皆虚心实学之所得。”——钱穆《新亚学报》发刊词(1955) 钱穆先生认为,关于治学要善疑这一点,朱熹早就讲得十分清楚、明白: “熟读后,自有窒碍不通处,是自然有疑,方可较量,今若先去求个疑,便不得。” 钱穆先生评论说: “读书生疑,仍自虚心熟读,白直晓会来,今人先要抱了疑,再去读那书,自谓莫给他牵着我鼻子走;譬如先疑心他是贼,再和他打交道,实则如此读书,深闭固拒,永无进益,真又何苦来。” 钱穆先生反复陈说,做学问要懂得古人如何说,与其同时代的人如何立说,历史上各时代人又是如何立说,综合、折中各家学说,才能自下判断,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在他看来,读书先疑,先抱一不信之心,这不仅是一种不好的读书方法,更是一种不谦虚、不厚道的心理上的时代病。他批评道: “今之所言怀疑者,先抱一不信心,其实对外不信,即是对己自信。故其读书,如踞堂皇而判阶下之囚,其心先不虚,先已高自位置,傲视一切,则如何肯耐心细心向彼学问?学问不深,如何有真训练,真能力,真知识?因此其运思构想,乃不肯承认向来自有成规,其本身思想,精疏矛盾,乃不自晓。其批评各家,一凴己意,高下在心,而实非各家思想真实如此。彼先未有广博明白之知识为其自己所恃理论作后盾。彼之思想与理论,乃未经学问成熟而即臻早熟 ,彼乃以自信代会疑,以批判代学问。彼以爲思想与理论,可以如脱辔之马,不复受驾驭控勒,而可以逞驰骋之自由。以如此之学风,则鄙斥考据,事无足怪。”——钱穆《新亚学报》发刊词(1955) 钱穆先生指出,讲学须能讲到各家所特有之处,然后才能辨别其间异同,判断其得失是非, “岂能自己拈几个字面把来加在别人身上,此是以己见评前人,非能从前人真实处下评,岂能有当?朱子教人读书,'凡百放低,且将先儒所说正文本句,反复涵泳,久久自见意味,只且做一不知不会底人,虚心看圣贤所说言语,未要便将自家许多道理见识与之争衡’。” 钱穆先生对此极为欣赏,许之为千古读书准绳: “读古人书,非务外为人,争古人之是非。乃欲扩大自己心胸,多闻多知,也该容古人开口说他底道理。但也不是要舍己以徇,乃求有个融会,以益期于至当之归。若要得如此,却须把自家先放低,先退一步,虚心做一不如不会底人。莫把自家先与他争衡,待了解得他,自会有疑有辨,久之却来新见。朱子如此教人读书,实亦不是专对当时理学界作箴砭,千古读书,欲求得益,必当奉此为准绳。”——钱穆《朱子论读书_朱子学提纲》 据钱穆晚年居台期间的弟子戴景贤回忆,他时常阅读《朱子四书注》,钱穆先生某日询问其读“四书”心得,乃以平日札记夹于书中面呈。所记无外乎朱子之言,哪些有所得,哪些则未妥之类。钱穆先生读了几条札记,即弃置一旁,说道:“朱子乃八百年来一大儒,非是其书无可议,然前人推崇至此,终有其理;断无古人皆无见,独汝聪明出前人上。汝至少应取古人论及朱子之书,如清人之说,先读一过,再议未迟。读其书,先不存礼敬其人之心,如何能善会其意?”戴景贤当时只觉得钱师言若千金之重,愧悔不能自已。随后取清代学者如钱竹汀、戴东原、毛西河等论朱子四书注的著作阅读,“乃益觉自己知识之浅薄,然反复既久,乃觉如毛氏书,条举朱子书中之错,凡数十门,数百条,上涉天文,下及舆地,其学问何等渊博,若平心细思,则又岂是其学真出朱子之上,余后读书知虚心,此日恩师之面斥,实为一关键。” 钱穆先生在指导学生阅读和研究过程中,一再提及朱熹“虚心”的读书法,自谓一生学问得力于此甚多。……不同的读书法,体现了不同的治学路径和模式,钱穆先生特别推崇朱熹的读书法,读书要静心、虚心、与立说之古人立于同一境界,体察古人著书立说的情境与其中曲折,一方面阐述自己读书治学的路径与方法;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有所为而发,对同时代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派学人读书及治学的基本路径多所批评。在钱穆先生看来,朱熹教人先做一不知不会之人,静心、虚心、耐心体察古人著书立说的心情与曲折,涵泳玩味其间,不要急于与古人作谏诤;…… 钱穆先生对朱熹精考证,善辨伪的治学思想也有所发抉,但不占主要地位。……在钱穆先生看来“意思迫促”“自视过高”,是自19世纪末年以来的读书“路向”和时代病,不能、不愿“虚心”阅读传统典籍的氛围日渐浓厚,以西方观念评判传统学术的倾向一发而不可收拾,渐成时代主流;这种时代病愈演愈烈,终至于不读基本书,不肯自首至尾通读,熟读一本书,缺少一个基本的、系统的知识体系,再不肯耐心、虚心地去体察古人立说的“情”与“意”,而放言高论,唯我独尊。以批评前人以鸣高,纷纷务创新说,欲成一家之言。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胡适第一次系统地运用西方的概念、范畴、体系研究中国传统学术,强调“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一方面用西方语法研究传统典籍;一方面借用西方哲学、社会学、民俗学的理论与知识对古典作出新的解释。 1930年代后,钱穆先生进入了中国学术思想的中心,越来越发觉胡适等新派学人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与历史所作的研究与评判,以西方学术作准绳,昧失了中国历史的真相。他反对简单地运用西学解释中学,强调中国文化、中国学术的特殊性。研究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首要虚心,习得中国人的观点,“从中国旧学本所具有之精神宗旨道途格局寻求了解”,从原典出发,从中国旧有学术的内在理路出发,来研究中国传统,成为钱穆先生此生矢志之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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