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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讲坛 徐晋如教授论诗词创作 填词概说 下

 清风野鹤工作室 2014-06-17

填词要用到词谱,这里的谱,并非音乐之谱。凡音乐旋律有定者,它的文辞必然无所谓格律。我们所用的词谱,是平仄字声之谱。常见的词谱有《钦定词谱》、《词律》、《白香词谱》等,《钦定词谱》是官修的词谱,收罗最广,而舛误多于《词律》。《白香词谱》收谱最少而最粗疏。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是目前比较好而且比较方便使用的一种。

按谱填词,需要注意者有如下数端:
  
一、词中有领字,有逗,为诗中所无。
  词中领字,有一字领、二字领、三字领。一字领如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渐”字一直领到“残照当楼”。二字领,如秦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三字领,如秦观同阕“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销香减”。一般一字领的字都用去声。
  词中用逗,乃在意思相连,而语气略作停顿之处,如史达祖《双双燕》:“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宋徽宋《宴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凡逗之处,必上下文连在一起始为一完整句子,然而在语气上,却又有一停顿。
  
二、词中对仗与诗不甚相类。
  词中对仗,只求字面与句意成对仗,至其平仄,因为词谱有一定不易之规定,所以往往会出现平声与平声、仄声与仄声的对仗,而且很多时候会出现出句收平声尾,对句收仄声尾的情形。这些在诗中绝不允许的情况,在词中却是很正常的。
比如张炎的《绮罗香》“ 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芳树”,“ 舣 ” 与 “ 绕 ”,是仄声和仄声对仗,“ 孤村 ” 对 “ 芳树 ”,上句收平,下句收仄。又如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 ”。甚至有时候词中对仗时不避同字,如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李清照《一剪梅》“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又词中往往用鼎足对,如 “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滩》)扇面对,如 “ 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
  
三、原词如韵脚押入声字,一般也得照例押入声字。
  入声宜于悲凉激越之情绪,如《桂枝香》、《石州慢》等例用入声。对于知音者来说,词中入声字与平声字可以互代,故原本押入声韵的《满江红》,会有平韵一体,而《声声慢》原押平声韵,李清照却变为押入声。
  
四、注意去声的运用,另原词去上二声连用之处,原则上亦须照办。
  沈义父《乐府指迷》曾指出 “ 去声字最为紧要 ”,万树《词律 · 发凡》中更说:“ 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 ”。他指出:“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 古人在一字领处一般用去声,前已述明,又在韵脚后的一句,其第一个字即使不是领字,也以用去声为美听。因为歌唱时去声最适宜发调。
如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归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另外,如果韵脚是平声字,韵脚前的字在词谱上规定用仄字,那么这个仄声字也以用去声字为佳。
如陆游《恋绣衾》:
  不惜貂裘换钓篷。嗟时人、谁识放翁。归棹借、樵风稳,数声闻、林外暮锺。幽栖莫笑蜗庐小,有云山、烟水万重。半世向、丹青看,喜如今、身在画中。
  四声中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故词中去上不得互代。又凡去声与上声连用,最为美听。填词时需要注意。
兹举周邦彦《花犯》一首为例: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五、凡是原词中习惯叠字的地方,也得照叠。
  如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又如韦应物《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六、三叠的词,须注意双拽头。
  
词分单调、双调、三叠、四叠。三叠词中,如果前两叠比较短,并且句法完全相同,就叫做双拽头。这样的词如:
瑞龙吟 ·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笑,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曲玉管 · 柳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秋宵吟 · 姜夔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
  引凉颸、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

  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要掌握词的断句,最好的办法是找一部未经标点的古人词集,先就己意加以标点,然后再对照词谱,看哪里错了,标上记号。过些时,再重新标点一遍,然后再对照一遍词谱,直至不再犯错。
  
  词的句式参差,不同与诗,词的体性也与诗有甚大分别。王蛰堪先生说:“ 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词不但与诗有分界,与同为音乐文体的曲又自不同,宛敏灏先生说:“ 诗贵温雅,故多用朴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时采聪俊的口语。其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的清辞丽句,则是词中常见的语言。” 

缪钺先生归纳了词不同于诗的四个特征如下:
  
一曰其文小 
诗词贵用比兴,以具体之法表现情思,故不得不铸景于天地山川,借资于鸟兽草木,而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

是以言天象,则“微雨”“断云”,“疏星”“淡月”;
言地理,则“远峰”“曲岸”,“烟渚”“渔汀”;
言鸟兽,则“海燕”“流莺”,“凉蝉”“新雁”;
言草木,则“残红”“飞絮”,“芳草”“垂杨”;
言居室,则“藻井”“画堂”,“绮疏”“雕槛”;
言器物,则“银釭”“金鸭”,“凤屏”“玉钟”;
言衣饰,则“彩袖”“罗衣”,“瑶簪”“翠钿”;
言情绪,则“闲愁”“芳思”,“俊赏”“幽怀”。

即形况之辞,亦取精美细巧者。譬如亭榭,恒物也,而曰 “ 风亭月榭 ”(柳永词),则有一种清美之境界矣;花柳,恒物也,而曰 “ 柳昏花暝 ”(史达祖词),则有一种幽约之景象矣。此种铸辞炼句之法,非但在文中不宜,即在诗中多用之,犹嫌纤巧,而在词中则为出色当行,体各有所宜也。因此,词中言悲壮雄伟之情,亦取资于微物。姜夔过扬州,感金主亮南侵之祸,作《扬州慢》词曰:“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又曰 “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 废池乔木 ”、“ 波心 ”、“ 冷月 ”,均微物也。姜夔痛南宋国势之日衰,曰:“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 啼鴂 ” 亦微物也。辛弃疾之作,最为豪放,其《摸鱼儿》词,痛伤国事,自慨身世,而其结句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仍托意于“危栏”“烟柳”等微物,以发其激宕怨愤之情,盖不如此则与词体不合矣。今更举一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浣溪沙》)
  此词情景交融,珠明玉润,为秦观精品。今观其所写之境,有“小楼”,楼内有“画屏”,屏上所绘者为“淡烟流水”,又有“宝帘”,挂于“小银钩”之上,居室器物均精美细巧者矣。时则“晓阴无赖”,“轻寒漠漠”,阴曰“晓阴”,寒曰“轻寒”,复用“无赖”“漠漠”等词形容之。楼外有“飞花”,有“丝雨”,飞花自在,而其轻似梦,丝雨无边,而其细如愁。取材运意,一句一字,均极幽细精美之能事。

古人谓五言律诗四十字,譬如士大夫延客,着一个屠沽儿不得。余谓此词如名姝淑女,雅集园亭,非但不能着屠沽儿,即处士山人,间厕其中,犹嫌粗疏。惟其如此,故能达人生芬馨要眇不能自言之情。吾人读秦观此作,似置身于另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有凄迷怅惘难以为怀之感。虽李商隐诗,意味亦无此灵隽。此则词之特殊功能。盖词取资微物,造成一种特殊之境,借以表达情思,言近旨远,以小喻大,使读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也。
  
二曰其质轻 
陈子龙论词曰:“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 盖其文小,则其质轻,亦自然之势也。诗词非实物,固不能以权衡称量,然吟讽玩味之,其质之轻重,较然有别。且所谓质轻者,非谓其意浮浅也,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以轻灵,盖其体然也。

兹举例以明之。亲友故旧,久别重逢,惊喜之馀,疑若梦寐,此人之恒情。杜甫《羌村》诗叙乱后归家之情曰:“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衣。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嘘。”结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沉痛而量极重,读之如危石下坠。至如晏几道《鹧鸪天》词,叙与所欢女子久别重遇,则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其情与杜甫《羌村》诗中所写者相似,而表达于词,较杜之诗,质量轻灵多矣。惟其轻灵,故迴环宕折,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受风,微波荡漾,反更多妍美之致,此又词之特长。故凝重有力,则词不如诗,而摇曳生姿,则诗不如词。词中句调有修短之变化,亦有助于此。
  
三曰其径狭 
文能说理叙事,言情写景;诗则言情写景多,有时仍可说理叙事;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此虽因调律所限,然与词体之特性亦有关系。

苏轼,辛弃疾为运用词体能力最大者,苏词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
  辛词亦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争斗,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哨遍》)
  读之索然无味,适足以证明其试验之失败。又经史子及佛书中辞句,皆可融化于诗,而词则不然。古书辞句,有许多不宜于入词者。辛弃疾镕铸之力最大,其词中,《论》、《孟》、《左传》、《庄子》、《离骚》、《史》、《汉》、《世说》、《文选》、李杜诗,拉杂运用,然如“最好五十学《易》,三百篇《诗》。”(《婆罗门引》)“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迟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牛羊下。”(《踏莎行》)终非词中当行之作。宋代词人多用李长吉、李商隐、温庭筠诗,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六朝人隽句,用于词中,乃有时嫌稍重,故如李清照词用《世说》“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 为恰到好处。此可以细参其轻重精粗之分际矣。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然亦有许多材料及辞句不宜入词。其体精,故其径狭,王国维所谓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也。
  
四曰其境隐 
周济谓吴文英词如 “ 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 言其境界之隐约凄迷也。实则不但吴文英词如是,凡佳词无不如是。

若论 “ 寄兴深微 ”,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诗虽贵比兴,多寄托,然其意绪犹可寻绎,阮籍诗言在耳目之内,意寄八荒之表,号为 “ 归趣难求 ”。然彼本自有其归趣,特以时代绵远,后人不能尽悉其行年世事,遂 “ 难以情测 ” 耳。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送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临渊窥鱼,若隐若显,泛海望山,时远时近,作者既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发,读者又安能凿实以求,亦惟有就己见之所能及者,高下深浅,各有领会。

譬如冯延巳(或作欧阳修)《蝶恋花》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或谓其有“忠爱缠绵”之意(张惠言),或谓其为 “ 诗人忧世” 之怀(王国维),见仁见知,持说不同,作者不必定有此意,而读者未尝不可作如是想。

盖词人观生察物,发于哀乐之深,虽似凿空乱道,五中无主,实则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读者但能体其长吟远慕之怀,而有荡气迴肠之感,在精美之境界中,领会人生之至理,斯已足矣。至其用意,固不必沾滞求之,但期玄赏,奚事刻舟。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 
  观上所引,诗与词之疆域,皎然可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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