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ΩN中身体状态之一
Ω是一种在智慧方面人不可望其项背的智慧生物。名之为Ω,仅因为他们在具备某种外形时看起来有些像这个字母。我并不知道他们怎么称呼自己。关于他们的绝大多数事,像我这样的人类没有办法理解和谈论。在这里,我只能就人类的局限来理解和谈论他们。显然,这么做对身为人类的诸位读者来说也是恰当的。
在Ω即将进步至完满之际,个别Ω决定停一停。这些Ω对进入完满状态的踌躇,人可以理解的部分如下。
物生可辨利害,观想可识善恶,所以善恶利害是一切智慧生物的动因,是他们之所以活着并基于智慧活着的前提。虽说这四个字对不同的物种有着不同的具体含义,但他们总是在客观行为上趋利避害,在主观观想上趋善避恶,这个逻辑不会变。而有恶才有善,没有恶也就没有善。所谓完满世界当然没有恶,那也就没有善。缺了善恶,心即无所住。同理,缺了利害,他们的任何行为亦失去了意义。完满世界既无善恶,也无利害,所以这一生物必将保持绝对的静止。绝对不仅指其身体,也指其观想静止。无处可去,无事可想,无话可说,无色可辨,无屄可肏。有屄也不肏。乍看去,这种绝对的静止跟人所论定的唯物主义的死后身心寂灭或佛教说辞中脱离轮回后的涅槃境界有些类似。
在巴不得早些进入完满世界的绝大多数Ω看来,那些对此略显警惕的Ω是落后分子,因为他们尚未进步到能够匹配完满的程度。或许如此。那些落后分子中的个别激进者也不讳言对完满世界的绝对静止所势必具备的不可逆转性的顾虑,在强调已然做好进入并享用完满世界的一切准备之后,他们同时坦承对成万上亿年来一瞬不息的进步所造成的惯性的依赖。完满世界对这种依赖的永久剥夺令他们深感不安。即便其深信在完美世界有比这进步的惯性好一万倍的替代物等着他们去依赖,但若吃熊掌必须以放弃鱼为代价,鱼再平常低贱,也不如先将鱼吃够吃腻再说。
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历史前进的车轮是不会因为个别跳梁小丑的扰乱而倒转的。那些决定要停下来乃至退回去的落后分子为了摆脱正蜂拥着进入完满世界的绝大多数Ω的裹挟,必须要找到一种阻止自己进步,或称促使自己倒退的力量。他们不可能真正停下,为了依旧向前迈步却寸步不前,必须像一条逆水行舟的舟般找到一条逆水。
他们于是创造了人类。及其宇宙。人类就是一条逆水。
如蚂蚁牧养蚜虫以吮其体液,Ω饲养人以食其人性。只因人性是Ω能够创造出的最具退步力的东西。迹近完满的Ω世界中的善恶利害皆微乎其微,一切都越来越慢、各适其位,处于彻底有序的前夕;而人性正是靠提供混乱和荒谬来破坏这种渐臻完备的有序。继而,这混乱导致的痛苦,荒谬导致的自欺在注入Ω微乎其微的善恶关系后,先前的平衡被打破,不得不逐渐剧烈起来的趋利避害和趋善避恶令那些Ω如愿以偿地停留在某种进步的瞬间中。
一个人及其精神必须存在于一具必死的肉体之中,乃至他干脆将这具肉体误以为其人本身。这种安排决定了两件事。一决定了人观想宇宙万事的唯一方式。他只能根据他所看到、听到、摸到的感受来建立经验进而想事情,即其肉体从宇宙中获取的各种观想是人构建其精神的唯一原料。这种建立经验进而想事情的唯一方法,称之为理性。二是令人的存在(即活下去)必须以对其肉欲(性欲,食欲,对供人呼吸活动的环境的要求等等)一定程度的满足为条件。
然后,Ω将人的理性控制在恰恰能够又不能够左右其肉欲的界限之上,或者说,将人的肉欲调整到恰恰能够又不能够被控于理性的边界之上。这种极微妙的平衡,或说极危险的临界状态为最终人性的出产量与纯度(即退步力的含量)奠定了某项基础。为此Ω再进一步做出些细致的调整,如在人类每一个发展环节上,拨准他们从外部环境获取满足其肉欲的物资的难易程度。石油、蒸汽机的发现和发明,乃至某一场台风和瘟疫的强度皆来自这种调整。但并非每一场台风和瘟疫,并非人类的所有发现和发明,都出自Ω的干涉。借用人类在启蒙运动时期对上帝和宇宙关系所作的一个比喻:宇宙是上帝制造的一块表。在起初为其上紧发条之后上帝即可扬长而去,或袖手在一边看着;此等情形的前提是这块表永远不会出错,上帝怎么会出错呢?所以,如若这块表果然出现毛病,走快或变慢时,或需要上帝再次出面调准,或上帝不再出面任其坏掉,这些也都是上帝在最初造表时的安排。上帝甚至可以安排把这块表塞进自己的屁眼里。当然,认为上帝是可以出错的这样一种观念并不会令所有信仰他的人产生动摇,就像部分进入完满世界的Ω是怀着对那些拒绝进入的同类的理解和同情进入的。不谈。总之,人类肉欲和理性的互动相控,是为Ω所制造的这台人性生产机(即上帝的表)精妙永动的动力装置之一。
如果肉欲的满足支持生存却不提供快乐,如果肉欲比现在少一半或更难获得满足,理性是否还有必要存在都会成为问题。人具备五官而非四官或六官,以及地球的体积和海水的成分,这些事无巨细的铺陈,令人类必须建立基于功利主义的社会才能保证更多个体的存活。社会没收了个体对自我肉欲的掌控权,社会压抑肉欲而产生痛苦。Ω采摘痛苦。而功利主义是理性的产物,由此理性压抑肉欲,而人运用理性的本意是为了满足并更好地满足肉欲。混乱。Ω收割混乱。
功利主义认为人行为的正确性与其增进的快乐成正比。这种快乐被基本上认定为肉欲的满足。功利主义一度被等同为趋利避害主义。而人的快乐和痛苦绝非仅仅由利害导致,人所能获得的所谓高等的,非兽类的快乐的源头,如善恶观、信仰、审美等,这些神秘的精神状态的共同特点是不但非理性所致,甚至不会被理性所影响。而理性是人类被授权的唯一精神活动模式,善恶观、信仰、审美等精神状态对人类行为的干涉必须要通过理性来令其合法,即,功利主义社会将善恶观、信仰、审美分别篡改为道德、宗教、文化,从而反善恶、反信仰、反审美。另外,善恶观、信仰、审美等可以绕过理性直接作用于人的欲望和行为,此类欲望和行为在理性势必的反馈中,即在道德、宗教、文化的审核下,常常显得邪恶、疯癫、丑陋、愚蠢。Ω认为,此处榨出的人性最为甘美。道德、宗教、文化是所有乳房里最为饱满的三坨。
以善恶和道德的关联为例。同情心被理性杜撰为旁观者认识到自己也具备某受苦者受苦的条件和根源后的某种基于自利的担忧,即将自己假设到受苦者的处境中去是为了避受此苦。这就是道德的理性本质。事实上,同情心仅是同情心而已。“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这怵惕恻隐之心即为同情心,即为善。这善与道德毫无关系,虽然导致道德;也不为理性所动,虽然为理性所用。王阳明以良知为天理,因为善恶观并非后天,没有一丝一毫来自道德教化,是人生而具备且一成不变。而作为社会学概念的道德,其对善恶的衡量却随社会状况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变化常常不惜前后矛盾,夸奖之前批驳的,枪毙之前受勋的。道德即伪善,慈善、动物保护等人类社会标榜道德的行为皆属此例。例如当食欲不能获得起码的满足时,道德在理性的左右下竟可体现在易子而食的这个易字上。这个易字,是Ω迄今吃过的药劲最大的人性。道德的功利主义集中体现于对行恶者的惩罚,其恶即社会功利层面上去判断的害,如杀思想犯,鞭刑逃跑的奴隶,淹死通奸者,在19世纪的英国,即便不满10岁的孩子偷窃价值两便士以上的东西便可判死。这些社会功能对当时的社会来说都符合道德,心怀良知的个人在社会的裹挟和要求下,也认为这些惩罚为善。如眼下大众对被迫害的嫖娼、吸毒的公共人物的唾弃。Ω收获唾弃。
同理,美和真也深陷于跟善一样的处境中。
理性无法对美为何美做出一句阐释,仅是像分类垃圾一样将美分类,强行将美与包括道德、哲学、宗教等在内的社会概念建立逻辑,将美栽赃为文化、艺术、潮流,在此之中,小脚、高楼和枪都成为美丽的东西。
理性在证实何为真方面下得工夫最深,却甚至在功利层面都无法证明“人类对世界的认识程度与其快乐成正比”的说法为真。同时,它也承认理性对世界的认识方式即不断证明其先前的认识为错。科学证明了人的认识的局限、错误、不可能和毫无用处,哲学亦是。Ω甩开了腮帮子。人对世界最可靠的认识依然建立在感官印象之上,即“……大故,有之必然。若见之成见也”,即眼见为真。理性不断推导出待其推倒的真理来,如没有直线,人由鱼进化而来,你看到的并非实情。Ω甩开了腮帮子。
导致此等令Ω愉快饕餮起来的理想局面,来自他们对人至为关键的一条设计,即将理性限定为人唯一的精神活动。以证明真假、利害为运行模式的理性既没有办法证实其本身正确,也没有办法证实它对人类有利。人只能想,却不能想想。蛇不可以把自己全部吃掉。吃一些可以,但吃不完。这就是Ω为人设定的根本局限。对于思考、逻辑、理性可以令人获得与其宇宙相对应的真实知识的认定是虚妄的,因为思考、逻辑、理性无法以其自身为途径来获取根据。人类精神生活如同在黑暗中跟一个不知其来源的哑巴的婚姻,你们或许有花园,有孩子,每周四还会去河边散步,但这幸福徒具跟你的终身伴侣同样来历不明的空壳。
“若见之成见也”,因为人除了见之外再没有别的见的方法。如果人像某种视力完全退化掉的蝙蝠一样,靠超声波来“见”,那人将永远不会获取通过看见才能获取的事物的所谓实情。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你也没有办法令一位先天盲人了解什么是绿色。绿色对他来说,等同位于人理性和感觉能力之外的事物和道理。人不谈论无法谈论的东西因为没什么好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东西不存在。反过来说,那位盲人可以想像绿色,且他的想像对于视力正常的人来说是难以想像的,正常视力造成的对绿的所谓实情导致了这种难以想像。善恶观、信仰、审美等这些不受理性牵制的精神状态令人对于不可理解之物的想像得以实现,如一个孩子也可以想像理性已充分证明不存在的真空,如笃信上帝、鬼和圣诞老人(康德说:“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这些想像令理性成为小丑。Ω活剥小丑。
Ω跟女娲一样,尚未聪明到完全抛开自己的样子去造人,但他只拿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模板。Ω和人在结构上的关系如上图所示。红色部分是人,黑色部分是Ω。虚线代表有可能如此。可见Ω和人最大的区别有两点。一是Ω具备能置身于其精神活动之外的精神状态,以对其精神活动做出观察和调整;人不具备,至少不能掌控这种状态。姑且称这种状态为透。透难以理喻,我并没有把握将善恶观、信仰、审美等归为其中是否恰当,因为如前文所述,理性并不为其所控,且它们对理性做出的观察和调整的结果尽是对自己的污蔑和羞辱。Ω并没有为人设置善恶观、信仰、审美可能匹配的别的精神活动方式,这是第二点区别。Ω拥有N种感受并思考其世界的方式,且对应于这些方式,他们跟孙悟空一样具备N+种(并非一一对应)身体,及与之相协的身体需求,行为方式和行为结果。同样难以理喻,但你可以想像,如想像一只可以灵魂出窍的蝙蝠。透调整精神活动的程度和种类,令其与某种身体状态、感受和行为构成合理、奏效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灵活而可选的,而不会像人的理性和肉欲的互控那样孤注一掷。大致如此吧。我只能想像到这里。
振动棒永远不能成为人的原因,也令人永远成不了上帝。所以请不要将Ω视为人可能进化为某种不仅可以达至完满,甚至可以在达至完满前任性地停一停的智慧生物指标。此处不过是一篇科幻小说。干杯!另外,如果没有理性,这篇反理性的科幻小说,我连一句都写不出来。不知这种自取其辱够不够Ω夹一筷子。请不要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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