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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李商隐诗《曼倩辞》:神女亦如邻家子 |赵晓辉

 全性保真 2014-10-27


诗作者:[唐] 李商隐

诗品荐:赵晓辉

曼倩辞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此诗题为《曼倩辞》,曼倩指西汉辞赋家东方朔。其人言词敏捷,滑稽多智,但一直被目为俳优之徒。记得从前,颇喜欢《太平广记》故事里那些神仙故事,女神们皆容眸流盼,神姿清发,忽然之间,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如白云起,郁然而来。这些故事曾助人飘飘逸气的灵幻想象,仿佛唯有此时,唯美的敏感神经才压倒了一本正经的诗教观念。

“十八年来堕世间”,这是曼倩自道之辞,其中确乎有大感慨。《东方朔别传》中有小故事云:朔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惟太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召太王公问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具在否,曰:“具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叹曰:“东方朔在朕旁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

这故事令人戚然。东方朔以为太王公知己,然公曰不知;东方朔在汉武帝旁十八年,乃岁星下凡,武帝亦不知。真是“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大有寂寞的深衷。然而,言谈之间,东方朔已化为岁星,重返寥寞天界。他若听到人间这番对话,恐会哑然失笑。

十八年来堕世间,又仿佛《红楼梦》里,通灵宝玉亦如此堕入人间。后来,那和尚见通灵宝玉日渐溷浊,渐丧灵宝,便叹息道: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闻此,真令人掩泣。然此一堕入,多少万不得已者在焉。如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

于是午夜梦回,梦见瑶池依旧,梦见“灵风正满碧桃枝”。一春的梦雨飘拂在云朵之上,那些细小的灵风甚至不能飘满眼前滞重的旗幡。

然而又何以在汉殿微凉的七夕之夜,在窗牖中窥觑世上的女子呢?这其中杂糅了好几个典故。张华《博物志》中载:七月七日夜七刻,王母降于九华殿。王母索七桃,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惟母与帝对坐,其从者皆不得进。时东方朔窃从殿南厢朱鸟牖中窥母,母顾之,谓帝曰:“此窥牖小儿,尝三来盗我桃。”

《太平广记》卷三引《汉武内传》中对西王母会武帝事,描摹极详赡。汉武帝好仙道,七月七日夜七刻,王母乘紫云车至九华殿,与帝食鲜桃。那仙桃三千年一生实,大如鸭卵,形圆青色,味极甘美,口有盈味。其中还有诸神作乐之场景,王母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拊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命法婴歌玄灵之曲。由是可观,中国的礼乐文明,何其丰盈富丽。

《汉武内传》中又载:“七月七日,西王母降于宫中,遣侍女郭密香与上元夫人相问,上元夫人又遣一侍女答问,曰:“阿环再拜,上问起居。”俄而夫人至,年可二十余,天姿精耀,灵眸绝朗,向王母拜,王母呼同坐北向。母勅帝曰:“此真元之母,尊贵之神,女当起拜。”帝拜问寒温。”

是知东方朔觑阿环,也即上元夫人,此事未知所本,注本说,“盖东方朔既窥王母,则亦觑阿环矣。”这便是诗人在驱驰典故时,逸出文本的想象之辞了。

世人都道神仙好,然而神仙却执着于人间。此诗由人间而及天上,又由天上堕入人间,这抛物线的微尘中,是一颗执着于人间情爱的深心。“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可与此诗联类比观。

古典诗词里用仙道典故者不少,有些诗不过徒取其高贵芬芳之意耳,其中富于幻想的细节并不多。而李义山则不同,他笔下的神仙典故,有情节有质感,诗中的神女,读来亦等闲若邻家女子,有近乎人情之美。

我写至此,意思已尽。然而废名又说:“大凡理想的诗人,乃因为他凡人的感觉美,说着瑶池归梦,便真个碧桃闲静矣。说着嫦娥夜夜,便真个月夜的天,月夜的海,所谓‘沧海月明珠有泪’,也无非是一番描写罢了。最难是此夜月明人尽望,他却从沧海取一蚌蛤。”这样说诗,真能得古人之心。大约惟有诗可以赏诗,如此方能自在不隔。

【本文原发于微信公众号“诗歌是一束光”(shigeshiyishug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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