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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温庭筠词“小山”

 水共山华 2014-12-16

  《解读温庭筠词“小山”——兼论辞格辨析》  
  
  古典诗词用语简约精练,往往语意模糊、歧义多多,需多方求索考证。
  语意模糊原因很多,某些辞格容易产生歧义,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最常见的就有眉毛说、屏风说、发髻说和乳房说,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与小山的辞格有密切关系。
  本文将重点辨析小山的辞格,以此出发讨论小山的所指。仅为一己之见,不一定都对,只供大家参考。
  
  一、辞格辨析
  
  最近百家论坛对小山的辞格出现了三种主要的说法:罗雀先生认为“小山”指眉毛,是“小山眉”的“省文”;还批评叶嘉莹先生的省文省错了。本人认为眉毛、屏风、发髻都属借喻。霜剑先生认为眉毛和发髻都是借代。孰是孰非,不妨一一辨析。
  
  〔一〕省文说  
  省文在《汉典》的解释是:“省略其文字。亦指简称或略语。”
  所谓“小山”是“小山眉”的省文,显然就是“简称”。 
  简称是一种辞格,有其特有的目的和注意事项,是不能随随便便省的。
  黄民裕在《辞格汇编》里指出:“把复杂的名称简化成简单的名称,这种修辞手法,叫作简称。有简省语言,使用方便,容易流传,便于记忆等作用。”简称应注意的事项有:“简称必须合乎人们的共同习惯,约定俗成才行;在非常郑重的文件里不使用。”百度的介绍与此相同,只是特意强调“简称是社会约定俗成的一些词语,不要生造简称。”
  简称就是换名,目的是“使用方便,容易流传,便于记忆”,对于社会上通用的简称而言,决不可能采用容易产生歧义的常用词,否则不可能被社会接受而约定俗成。如“南京路”决不会简称“南京”,脸上的“蝴蝶斑”也不可能简称“蝴蝶”,“葡萄球菌”不会简称“葡萄”,有毒的“华山参”决不会简称无毒的“山参”,理由是不言而喻的。
  “小山眉”是眉妆的专有名词,明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载“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其中就有小山眉。有没有可能在唐代已经简称“小山”了呢?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小山”代眉肯定会造成歧义,决不会被广大群众接受而“约定俗成”。罗先生在历史文献里就找不出任何小山眉已简称小山的可靠证据。
  “小山”有没有可能是温庭筠为了特定的修辞目的,如制造双关、营造某种趣味等等,故意临时性使用有歧义的简称呢?显而易见,这首《菩萨蛮》里根本看不出有这种必要。生造简称是诗文写作的大忌,温庭筠是大诗人,是驾驭语言的大师,绝不会作生造简称的蠢事。  
  由此可见,小山绝不会是什么“省文”,肯定是其它辞格。
  
  此外,罗雀先生批评叶嘉莹先生对小山的解读。罗先生说,“小山屏”是“小的山屏”而不是“小山的屏”,因此不能省作“小山”。叶嘉莹先生错误地把“小山屏”省作“小山”,违背了构词法。
  首先,叶老师的解析中根本没有“小山屏”“小屏山”的字样,何来“小山屏省作小山”之有?罗雀先生的批评完全是无中生有。其次,既然小山省文说是罗先生的胡编,叶老师怎么可能作这种蠢事?
  此外,罗先生对简称简化方式的解释也是错误的。这里顺便介绍一下简称构词的常识。  
  省文简称根本没有不允许割裂词素的规定,简化方式灵活得很。以三音词为例,随便哪一个字都可能省:
  1、省尾式。生地黄是“生的地黄”而不是“生地的黄”,却简称生地。类似的还有:生乌头——生乌,洋葱头——洋葱,香芋头——香芋……
  2、省头式:人参须是“人参的须”而不是“人的参须”,却简称参须。类似的还有:牡丹皮——丹皮,紫苏叶——苏叶,大腹皮——腹皮……
  3、省心式:包心菜是外皮包心的菜,而不是塑料袋包起来的菜,却简称包菜。类似的还有:青辣椒——青椒,肉豆蔻——肉蔻,内电阻——内阻……
  罗先生应当明白,约定俗成是一条最基本的语言学原理。省文简称也是约定俗成的,只要被大家承认而沿用下来的简称,都是正确的。  
  语言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不下苦功夫是学不好的,望文生义地乱用语言学的专业术语,不但无法正确地“解诂”古诗文,还会闹笑话。


  2,借代和借喻  
  既然不可能是省文,就只可能是借代或借喻了。
  我们先辨析屏风说里的辞格。
  

  大家都知道借代偏重相关性,没有相似点,不能改成明喻或暗喻,借喻偏重相似性,有相似点,可以改成明喻或暗喻。

  名修辞学家中国修辞学会秘书长王希杰先生特地强调“相关性”的重要性,他说:“修辞学上的借代格——基础是相关关系。区别与比喻格的关键在于:比喻建立在相似关系上。借喻是比喻的一种,不是借代。用圆规指代杨二嫂是比喻中的借喻,不是借代。”

  问题是我们如何理解“相关关系”?相关是“彼此关连”的意思,是不是只要“彼此关连”就可以借代?

  可以说,世界上没有毫不关连的事物。湖南深山老林里一条蚯蚓与美国纽约是摩天大厦也“彼此关连”,它们都附着在地球上,不快不慢地随着地球一起旋转,这也是一种“彼此关连”。我们能用“蚯蚓”借代“摩天大楼”吗?

  可见借代所需要的“相关”,必须有一比较明确的“标准”。

  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中南地区修辞学会会长郑远汉教授在《辞格辩异》一书里对借代的“相关性”作明确的解释:
  
  《现代汉语修辞学》的作者说指出:“代替式〔即借代〕,借体和本体,凭一定的不可分离的关系以结合,两者的关系是现实的实际的。而比喻式,喻体和本体,是凭恰似点以结合,两者的关系是虚性的。这是根本异点。”〔第125页〕这是很切要的话,比简单地用“相关性”、“相似点”来区分要清楚、切要。
  
  也就是说,拐弯抹角牵扯的关系是不能形成借代的,必须是“现实的、实际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才能形成借代。


  郑教授以鲁迅笔下的“圆规”为例,说明什么才是借代需要的相关性:
  
  ①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孙逐明按:原书第二个“圆规”下面有着重号〕
  
  ①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孙逐明按:原书第二个“圆规”下面有着重号〕
  
  郑教授解释说:
  
  例①里本体是“杨二嫂”,腿细脚尖是她的形体特征,这个形体特征与杨二嫂有实在的、密切的关系,而“圆规”与杨二嫂绝无实在的关系,作者无非根据圆规在腿细脚尖这一点相似,通过联想将二者联系起来,所以“圆规”只是借喻,而不是借代。
  
  显而易见,“圆规”与“杨二嫂”的关系不是“现实的、实际的、不可分离的关系”的关系,仅仅是相似,它还可以改成明喻“杨二嫂就象细脚伶仃的圆规”,所以应当是借喻而不是借代。


  鲁迅用“花白胡子”代“老头子”就不同了,“花白胡子”是长在“老头子”的嘴边的,是“现实的、实际的、不可分离的关系”的关系,而且不能改为““花白胡子就象老头子”,所以是借代。
  
  掌握了“现实的、实际的、不可分离的关系”这条原则,小山与屏风是借喻还是借代,就一清二楚了。


  “小山”与“屏风”是迥然有异的事物,根本不是密不可分的关系。霜剑先生说“小山”是屏风上的“画景”,与屏风相关,因此是借代。一则,“画景”仅仅是霜剑先生的可能性猜想,根本不是“现实的实际的”的关系;况且,屏风上常常画蝴蝶,蝴蝶能借代屏风吗?黄山多猴子,猴子能借代黄山吗?

  “屏风”与“小山”根本不存在“现实的、实际的、不可分离的”相关关系,而是相似,叶嘉莹先生说得很清楚:“小山的形状,指的是屏风,是折叠的屏风,有点像山的形状。”小山与屏风可以改成明喻:折叠的屏风就象重叠的小山。

  显而易见,小山绝不可能是借代,只能是借喻。


  “画着的小山图案”之说,来自于胡国瑞先生的见解,他认为“小山”不是修辞格,而是实写“床榻围屏上的画景”,这也是不可能的。胡先生忽视了赏析诗文的一条基本原则:一切从文本语言出发。《菩萨蛮》的文本语言里,从头至尾看不出“小山”是“床榻围屏上的画景”的意思,纯属胡先生为了自圆其说的猜想。这种忽视文本语言的解析方法是不可取的。

  霜剑先生还提出一条反驳借喻说的理由:“小山是矮小的山丘,和立在室内的家具实际上无相似性。再看能否改为明喻?说‘屏风像小山一样重叠着’也很难解释得通,因为此处是指:画有小山的屏风重叠着。” 

  这是很搞笑的理由。霜剑先生自己引用的比喻句“青牛关畔寄孤村,山当屏风石当门”和“春山眉黛低”里,难道青牛关畔的山只有几尺高不成?难道春山只有半寸高两寸长不成?
  看来霜剑先生根本不理解比喻“相似点”的本质特点。
  比喻的本体和喻体必须是本质不同的两类事物,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形似”,只要有一个鲜明的特征相同即可成喻。如鲜花喻美女,仅因都“美丽”;若以以鲜花根本不像人形而否定它,岂不是天大笑话?
  屏风与山本来就是迥然不同的物体,可都有一个鲜明的相似点:能遮障保护后面的物体。只要是有遮障保护作用的两个物体,无论是否形似,都可以成喻。如“昆明将建防护林体系构筑城市绿色屏风”、“浩浩长江,既是一条黄金水道,又是一道南北交通的天然屏障”、“她的一部分宅基地,现在从房间里出来就是马路,多亏了这根电线杆,有车子经过时都会减速慢行,如果电线杆拆除了,对她家来说,就等于少了一个安全屏障。”连一条河、一根电线杆都可用屏障〔即屏风〕来比喻,何况“重重叠叠的小山峦”与“折叠的屏风”还挺形似,为何不能成喻?
   霜剑先生认为小山指代眉毛也是借代,理由是“小山和眉毛相关的原因是有‘远山眉’之说。”这里是把“小山”偷换成了“小山眉”,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小山借喻眉毛的理由,叶嘉莹先生说得很清楚:“折叠的屏风,有点像山的形状。”
  
  通过上述辞格的辨析,应当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要想正确“解诂”古诗文,是需要多方位的知识。其中必要的词汇学和修辞学等语言学常识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借代和借喻的区别,一直是修辞学家们争执不休的老大难,没有精深的研究,是很难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的。  
  此外,语言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体系,每一个术语都有准确严密的定义。望文生义乱用语言学术语,不但不可能不可能正确地“解诂”古典诗词,还可能闹笑话。
  
  三、关于历史文献的考证
  
  在这场小山的解诂热议中,有一个十分普遍的观点:把文献资料当成判定某一修辞手法能不能成立的唯一标准。
  罗雀先生的说辞最具代表性,他说:“语言不是用公式推理出来的,它是约定俗成的。有没有这种用法,需要文献为证。有例证的就可以成立,反之则不成立。找不到以“小山”代指屏风的,就不能以屏风义去解“小山”。所以,掌握词汇需要一个一个地学习和积累。”  
  类似的情况也存在于对杨泽民《品令》〔咏棋〕“远山山叠非有恨”的考证身上。很多朋友仅因古诗文里的远山经常喻眉,找不到远山喻棋的先例,就断定“远山山叠”一定是喻指双眉紧蹙,绝对不可能喻指棋势。  
  这完全是缺乏语言学基本常识的和文学规律的外行话,是十分荒谬的观点。
  词语的语义有两种,一种是相对稳定的基本义,通常在辞典里可以查到。这种基本义是约定俗成的,个人不能随意创造基本义。  
  词语的基本义的稳定性只是相对的,随着时代的变迁也会发生变化。例如先秦时代的“革命”与现代的“革命”,语义有很大的差异。因此,词语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基本义是什么,古典文献的考证是最有力的证明。例如作为眉妆的“小山眉”究竟起于何时,它有无通用的简称,完全取决于史籍的考证。
  另一种是因具体语境形成的临时新义,词汇学称之为“语境义”。语境义是具体语境造成的临时性语义,离开了具体语境,这种临时性语义就消失了。因此语境义是不可能约定俗成的。  
  因采用比喻而产生的比喻义,就属于临时性语境义里的一种。临时性的比喻义同样也是不可能约定俗成的。任何人可以任意地创造史无前例的新比喻句,只要它们符合比喻的基本规则就行。
  因此,任何一个比喻句能不能成立,根本不在乎有无历史文献的先例。如果每一个比喻句必须有文献资料的先例可循才能成立,那么比喻修辞格就根本不可能产生。道理很简单,任何一个比喻句一定有首创者,而首创者一定没有先例可循;如果非得有先例可循才行,第一个比喻句就根本创作不出来。没有首创作品,后人永远没有先例可循,比喻也就永远建立不起来。
  其它崇尚创新和个性的修辞格都是这样:
  如果非得有先例可循才可能成立,以鸟鸣起兴的关关雎鸠就不可能高踞于国风之首;
  如果非得有先例可循才可能成立,以美人香草喻君子的离骚就不可能成为千古绝唱;
  如果非得有先例可循才可能成立,以煮豆燃箕喻手足相残的七步诗就不可能流传千古;
  如果非得有先例可循才可能成立,宋祁的“红杏尚书”、秦观的“山抹微云君”、贺铸的“贺梅子”这些雅号就不会令后人津津乐道地传为美谈了。
  ……
  比喻句非得有先例可循才可能成立的观点难道还不荒谬吗?
  
  比喻句在古籍中寻找先例的考证法虽然不是必要的,但它的重要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古代例证尽管不是必要条件,却是充分条件。换言之,没有先例的辞格不一定不能成立,可只要有先例,辞格就一定能成立。因此例证法被评论家广泛使用。  
  在应用比喻句的例证时,特别要要注意三点:
  第一、只能作为充分条件使用,不能成为必要条件。若以无先例为由否定比喻句的正确性,是极端错误的作法。
  第二、必须是以甲证甲,不能以甲证乙。道理很简单,羊爸爸羊妈妈长角只能证明小羊会长角,不能证明小猪也会长角。
  霜剑先生在《“小山重叠金明灭”小山指屏修辞上是合理的(兼答罗雀)》一文里,就犯了以甲证乙的毛病。他搜集了八个例证来证明小山可以借代屏风,可这些例证全部是比喻句,没有一个借代句:
  岚似屏风草似茵(徐夤)——“岚似屏风”是明喻。
  屋头山水胜屏风。(张孝标)——“山水胜屏风”是暗喻的一种,王希杰称之为“强喻”。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李白)——“屏风”借喻山崖。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李白)——并列式明喻,用屏风比喻庐山。
  山当屏风石当门(吴融)——“山当屏风”暗喻。
  山展屏风花夹篱(白居易)——“山展屏风”暗喻。
  山水屏风永不看。(薛涛)——“山水屏风”并列式明喻。
  山字素屏风。(陆游)——“山字素屏风”并列式明喻。注意:喻体是“山字”而不是“山”。
  这些例句全部是比喻句,没有一例是“山”可以借代“屏风”的例子。它们只能证明小山可以“借喻”屏风,根本不能证明可以“借代”屏风。霜剑先生的例证,恰好成了他所反对的“借喻说”的有力例证。
  以甲证乙的毛病相当普遍,绝非霜剑先生一人。最近的“床”、“小山”、“远山”词义的热议中,就充斥着以甲证乙的现象,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第三,例证只求本质特征相同,不能苛求词语雷同
  例如古人以“远山”喻眉,不等于“小山”不能喻眉;换言之只要是山,远山也好,小山也好、笔架山也好,只要与眉相似,都可以成喻。
  同理,古人例句里用“萦山合”“度岭迟”“黑山”来喻棋势,不等于“远山”就不能喻棋势;换言之,任何由山组成的词组,只要它在具体语境里与棋势相似,就可以成喻。
  试请问这些朋友,前人用“杨花似雪”咏雪,难道岑参就不能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来咏雪?非得写成“千树万树杨花飘”不成?。
  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庸才,第三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蠢才。
  如果新创的比喻非得与前人雷同不可,后世诗人都将变成庸才和蠢材,再也甭想出天才了!
  因此,例证只求本质特征相同,不能苛求词语雷同。
  本质特征是什么?请大家返本溯源,从修辞格的定义中去寻找,符合定义的修辞句一定能够成立,无论有无先例,无论先例是否雷同。
  
  四、诗文主旨和艺术风格对修辞的统摄作用  
    
  我一直强调,眉毛、屏风、发髻和乳房都可能是小山的喻指对象。罗雀先生对此提出强烈的质疑:
  
  “修辞手法借喻、借代的使用,从词汇学的观点看,都是用一个词代替另一个词。这种代替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造成多指。如果一个词代替另一个词,可能产生多种理解,那么这种修辞手法就犯了指代不清的错误。可见,如果“小山”是借喻,而它又可以代替眉、枕、屏、发等多样事物,那么这是譬喻不当、表达不清。显然,指温庭筠词犯此种低级错误只能是对古人的诬蔑。”
  
  “叶氏为什么只列出三种可能?如果‘小山’不是作为一个词而只是作为借喻而存在,那么‘与山有点像的’事物何止这三种?孙先生本人不是认为女子的发髻才更像山吗?孙先生不是还说乳房也像山吗?再比如:鼻子是不是也有点像山?人手的五指是不是也有点像山?并且五指也是可以‘重叠’的。叶氏怎么排除这种可能呢?房子里像山的东西一定不少,比如屋梁的形状是不是也有点像山?叶氏为什么不把这些可能罗列进去呢?”
  
  看来罗雀先生缺乏语言学的基本常识。
  
  首先,词义除了精确义之外,还有模糊义。以称呼的指代为例,“罗雀先生”“霜剑先生”是很精确的,“你、我、他”就比较模糊了,而“有些人、那些人”就更模糊了,究竟具体指代谁,肯定会有歧义;因此,我们不能因为有歧义就犯了“指代不清”的错误。
  借代与借喻的指代精确度和模糊度是有差异的,这是修辞格的作用和性质决定的。  
  借代的主要功能是“换名”,目的是避免指称的重复,增加名称的形象性。因此借代的本体和喻体必须是密切相关的事物,以避免产生歧义。
  借喻是比喻的一种。比喻旨在于用形象的语言阐明思想,“指称”根本不是比喻的主要目的,因此主体和喻体必须是毫不相关的事物,正因为如此,任何与本体有某个鲜明的特征相似的事物都可以充当喻体;而喻体的特点是多方面的,同一喻体势必可以比喻多种事物。这种性质,钱钟书先生称之为“喻有多边”。
  比喻的正常形式是明喻,明喻与变体之一的暗喻里,主体喻体都出现,喻体的喻指对象是明确的的。借喻里直接用喻体代替本体,如果没有外部条件约束,喻体的喻指对象很可能非常多,而且似乎都能成立。温词小山的所指众说纷纭,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借喻容易产生歧义,但罗雀先生一定要弄明白:修辞只是加强语言表达能力的辅助手段之一,喻体的多指必将受到诗歌主旨、艺术风格、前后文的呼应等等多种因素的制约而产生收缩。  
  以“小山重叠金明灭”为例,这首诗描写一位贵妇人迟起梳妆打扮,用贵妇人打扮的奢华和美丽来反衬她独守空闺的闺怨。小山的喻指对象必然会受多种因素的制约,至少应当有:
  ① 小山的喻指必须与贵妇人“懒起”以及“梳妆打扮”有关,诸如屋梁、笔架、马桶之类象山的器物,应当排除,② 必须是能重叠的物象,鼻梁应排除;③ “美”是这首诗的基调,必需选用美的典型物象;五指虽然重叠,但缺乏美的典型性,应排除;④ 必须与温词的艺术风格相吻合,两个乳房紧挨可形容为重叠〔解释见后〕,虽然美丽却太色情,却与温词典雅蕴籍的诗风不吻合,也应排除;⑤ 与闺怨的主旨不能相冲突。两个枕头相并可表重叠,而且很美丽,但哪有“孤枕难眠”更能体现闺怨呢?故枕头也应排除。
  只剩下的眉毛、屏风和发髻与上述条件基本吻合,唯“重叠”一词需要索解。
  重叠是重复相叠的意思,只要两个以上相同的物体重复相叠就能称之为重叠。重叠的方式有两种:
  一是上下层叠。字典载“重叠”有“层叠”义,北周庾信《和从驾登云居寺塔》“重峦千仞塔,危磴九层台”,就把层层相叠的宝塔喻为“重峦”,因此用“小山重叠”喻层叠的发髻也是很吻合的。
  二是横向叠连,如能折叠的屏风与重岩叠嶂都是是横向叠连;双眉紧锁,两乳紧挨、两枕并靠,也是横向迭连。
  通过层层筛选,就只剩下屏风说、眉毛说和发髻说完全满足修辞格的要求。至于哪一种说法最符合全诗的主旨和意境,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我个人偏向于发髻说和屏风说,不反对眉毛说。
  
  五、关于诗无达诂
  
  小山所指已经收束到了“屏风说、眉毛说和发髻说”三种,个人认为:诗无达诂,这三种说法是可以兼收并蓄的。
  诗无达诂是汉代大儒董仲舒提出来的。在艺术鉴赏中,由于诗的含义常常并不显露,甚至于“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白居易《与元九书》),加上鉴赏者的心理、情感状态的不同,对同一首诗,常常因鉴赏者的不同而会有不同的解释。所以,“诗无达诂”在后世又被引申为审美鉴赏中的差异性。  
  诗无达诂在李商隐的作品中最为明显,无题诗的主旨是什么,《锦瑟》篇的锦瑟究竟喻指什么,谁也不敢断言。“诗家都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就是诗无达诂的注脚。
  不光是优秀诗歌是这样,优秀的小说戏剧散文何尝不是“文无达诂”?红楼梦之所以有那么多流派的红学,不就是“文无达诂”的最好写照么?
  优秀诗歌因诗无达诂所产生的纷纭意象,能够增添丰富的联想和韵味,并不会削弱而是增强主旨的深化,增添繁复丰饶的美感。如果诗歌主旨和意象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清清楚楚,还能有审美情趣可言吗?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著名小说《罗生门》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诗无达诂所产生的艺术魅力。
  《罗生门》 在树林里的一场事故之后,记下了三位当事人的陈述和一位目击者的证词,令人关注的是三个人的陈述和目击者的证词都不一样,并且目击者的证词前后发生过变化,于扑朔迷离之中凸现人性的机微、人的无可信赖和无可救药,展开了人们对人类自身情况的询问。
  每一个人是陈述虽然各不相同,却又相辅相成凸显了作品的主题,而且饶有兴味。这与同一诗歌的多种解读相辅相成凸显主旨的审美情趣不是很相近吗?
  以温词《菩萨蛮》为例,其主要写作特点是“以美衬怨”;眉毛说、屏风说和发髻说虽然有所不同,但并不矛盾;眉头紧蹙体现的是西子捧心的病态美,屏风说一如舞台中美人背后华美布景,发髻说则流畅地展现了“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的自然之美,三种不同的美感有力地衬托了全词最后“双双金鹧鸪”引发的孤独寂寞的闺怨。
  
  读者从多个角度全方位地去欣赏温词,难道与罗生门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2014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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