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 禾 本月上旬一个暑尽秋来的清晨，已结束了“临海市第七届学习周”专题讲座任务的我，即将告别这个沐浴在风和日丽中的江都山城。不过心头仍有丝丝憾意在萦绕：归程在即，却还有个全国有名的书文化遗迹尚未前往流连凭吊。这就是清代藏书名家、“乾嘉学派”殿军学者之一洪颐煊的故居。
于是匆匆早餐之后，即在临海图书馆彭春林馆长导引下，循迹前往赤城路访古。车停古朴的三井巷口，走不到数十步便赫然看见一方“临海市文物保护单位”牌碑，那座在书本上早已熟识了的洪家台门和门内甬道正在眼前！顿时一种思古幽情与痛惜深情交织到心头，让我如闻其怨，如听其诉。 眼前所见正是清中叶台州府首屈一指的人文学术重地，洪颐煊创建的私家藏书楼兼文博馆“小停云山馆”之所在。这是他年逾六旬时，从广州辞官回乡建造的新宅园，里边曾经珍藏着他半生辛苦搜集来的遗散古书，还有大宗他所心爱的古董，其中有法书名画，有金石碑帖，有秦砖汉瓦。 “还当以道推，解组收蒿蓬。”（韦应物《答韩库部协》诗）得以告别藉以谋生糊口的官场、脱手久已厌烦的公务，洪颐煊从此自号“倦舫老人”，十分理性地珍惜着这段来之不易的的晚年时光。他以时不我待的发奋精神游目书林，优游学海，在此度过了十年多一点的勤勉砚田的岁月，直到七十四岁那年不幸去世。他被正传于《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文苑三”，尽管只有不到二百字的记述，但这是他无愧于自己人生的写照，更是一个时代对他的铭记： 洪颐煊，字旌贤，临海人。少时自力於学，与兄坤煊、弟震煊读书僧寮，夜就佛镫讲诵不辍。学使阮元招颐煊、震煊就学行省，名日起。嘉庆六年，充选拔贡生。入赀为州判，权知新兴县事。適阮元督粤，知颐煊学优非吏才，延致幕府，相与谘诹经史。后卒於家。性喜聚书，广购岭南旧本至三万馀卷，碑版彝器多世所罕覯。著《礼经宫室答问》、《孔子三朝记》、《管子义证》、《汉志水道疏证》、《读书丛录》、《台州札记》、《筠轩诗、文集》。 然则以一个穷书生的身份从临海城朝天门走出，前往省府杭州深造，到赢得通经博古、学高品优的美名归来，他走过的是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 在以科举得第人才为精英的时代，他以力学而成名，那么在这个人文传奇之后的苦恼和坚守，又谁知孰晓？ 还有，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十五年，馆中珍藏又因何毁于临海地痞的无情劫火？ ——洪颐煊是清代读书人的一个传奇。但要解读这个传奇，首先要解密的，却是他作为一介临海书生的人生进取之谜。
（一） 步入洪颐煊故居的外台门，举首可见耸立于美丽的巾子山上的临海古塔，一时有馆在塔下、塔临后园的视觉美感。
临海洪家的老宅在城北龙顾山麓军器局之后，旧址当在北固山南麓之老台州师范学堂校园内。据记载，当年悬挂有朱熹夫子所书“溪山第一”之匾，其格局为正楼五间、两横楼各三间，西有池，池上有石桥。池南有书厅三间，过池向前为‘又思园’，园内有鹰熊岩最称奇秀。植有规划，木笔数株。又有枕流亭、眠琴坞诸胜，崖石崚嶒，洞壑幽深。近北有厅屋六间，即为化陶渊明怀念亲友的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停云》诗四章）诗意而命名的“小停云山馆”。因其兄坤煊、其弟震煊先后未享永年，老宅为颐煊继承。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陈均在京城绘一写意的《小停云山馆图》条幅，颐煊遍征同人题咏。
洪颐煊所用鉴赏、藏书印和闲章，先后有“小筠书印”、“小筠金石”、“颐煊审定”、 “玉兰仙馆”、“临海洪颐煊过眼”、“临海洪氏兰雪轩藏书”、“小筠考藏金石文字”、“洪氏小停云山馆珍藏金石书画碑帖砖瓦之印信”，以及“”、“宁静以致远”、“鬻及借人为不孝”等。编纂有《倦舫书画金石目录》3卷，《倦舫碑目》6卷、续编1卷。道光十二年（1832年）夏，其《倦舫书目》9卷、补遗3卷，先后著录家藏书1886种、32675卷。据临海当地人士披露，此书原写本今存。 新宅沿用“小停云山馆”之名。宁波府学教授、嘉兴人氏冯登府（1783—1841年）在所撰《小停云山馆记》中称：“洪君筠轩自粤东解组归，于巾子山下得宋兴贤坊址，葺而新之。其地有花木泉石之胜……榜曰‘小停云山馆’” ，“终日起处其中，著书送老，不问人世”，张南山曾有诗咏之。新馆馆榜由阮元（1964—1949年）所书，历劫传世。陈务滋作有《小停云山馆图》。可临海百姓记不住这文绉绉的名字，口头上都只说“芝麻园洪家”。 从目前的地理形制来看，建筑于明末清初的陈宅是三井巷老户，当年洪家说不定接盘的正是其家的后花园。为了新主人家出入方便，才让出了这一路来，形成三十余米长的甬道。陈宅如今尚存700平方米的一个院落，老房保存基本完整，但左厢房结构有所改变。平面五开间正房，面阔23．70米，为北向硬山顶抬梁式建筑，两厢各有三开间。如此说来，当年洪家的新宅建造得如此“藏而不露”，实有其迫不得已的委曲。 现存的洪氏故居，在步入台门、走过数十米甬道之后，仅存一座古雅而破旧的三合院落可供流连。院落中平铺的石板多已碎裂，歪斜已久的木柱华漆落尽，却仍脚蹬石础地艰难支撑着面阔七间的正房和平面三开间的两厢，让人感受到其忠毅坚韧的品质。抬梁式两层硬山顶的正房和厢房，更无言地述说着当年落成时的庄严品相。 （二） 洪颐煊字旌贤，号筠轩，洪枰之子，临海城关镇人。少时家业中落，但他能刻苦求学。曾与其兄坤煊、其弟震煊苦读于僧舍之中，有志于以书香重振门第，卒以通经博古、学问优良为人称道。浙江学使阮元闻其名十分欣赏，教其就读于杭州敷文书院，并点名檄调颐煊、震煊兄弟同到孤山之麓的诂经精舍研学。 在杭期间，他帮助阮元校编了《经籍纂诂》，并负责分纂《释名》、《小尔雅》和参与编韵，其经学功底日见深厚。阮元有“精研经训，熟习天算，贯串子史，有过于齐召南处”，因书“鄂不馆”三字相赠。臧镛堂曾评介洪颐煊、震煊兄弟之学为“大洪渊博，小洪精锐”。 嘉庆五年（1800年），洪颐煊所刻《蜀水经》16卷问世。是年夏，其《校正穆天子传》7卷竣工。六年后，自刊行世。平津馆藏书主人孙星衍（1753—1818年）在诂经精舍师生所喜雅集的文酒会所“西湖第一楼” 有联语相赞道：“专家绝学通中法，二俊才名过古人”。次年颐煊入京赴试为拔贡生。同时致力于著述，嘉庆九年（1804年）底，撰《汉志水道疏证》成。 嘉庆十一年（1806年）夏，时任山东督粮道孙星衍在《筠轩文钞》序言中说：“临海洪氏兄弟多才俊。先是有坤煊者，以诸生负文名……其弟曰颐煊、震煊。颐煊字筠轩，震煊字檆堂，最好学”，而颐煊文字“多证明经史之作，与世之浮华佻巧、学无所得者殊”，“近馆于安德平津馆，与予商撰《尚书今古文义疏》及校订古书，将为《五经异义补正》……檆堂从邵楚帆学使游，亦将以《夏小正注疏》寄予刊刻”。他赞赏“临海两洪”所撰所作“无一字背先圣之言，无一言为欺世之学”，认为是真正体现了实事求是的传统学术精神的。
拥古书以销永日并努力阐扬古学，是孙星衍生平固有之志。这对于既励己勤奋又善于学习的洪颐煊来说，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作用。他馆孙氏官署，得以博览其行箧藏书和藏碑，从而扩大了阅读眼界，增长了学问见识，实践了版本目录之学。这一段阅历对于他的文化追求和学术抱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令他后来深感遗憾的是，当时“空囊如洗，十指如锥，不能缮录副本”，因此惟有望书海而长叹息的份！ 因累试未获一第，洪颐煊随俗捐资得直隶州州判，继署广东罗定州州判、新兴知县。罗定州位于粤西南江流域，地邻广西，新兴县是一个以出产粮食木材为主的县份。在粤为官期间，他开始稍稍购藏旧本。当日“广东风气醇朴，市上时多旧书，而收藏人少，价值亦不甚昂，予历年既久，因得积有卷册”。 1816年夏，深知其优于文学而短于吏才的阮元，在接受钦命就任两广总督之后，聘洪颐煊入其幕。政务之暇，师生之间时常相与研讨经史百家学问。这时候，他已决心做一个真正的收藏家了，不惜重资搜购，得以集藏古书旧籍万余卷，至于碑版、书画等亦得有上千种，其中尤多世人所罕见者。道光四年（1824年）九月，他将在粤所得名人书画墨迹，聘请广东高要知名石工梁琨、梁端荣父子汇刻《倦舫法帖》八册。原石传至孙辈，因家道益落，方以三千大洋售诸他姓。 （三） “小停云山馆”，是洪氏人生道路上的晚年驿站，也是当年“乾嘉学派”殿军中的重要一镇。洪颐煊与阮元、孙星衍、曹溶等著名学者，以及齐召南、宋世荦、戚学标等同乡多有书札往来。 洪颐煊长于经学，在子史、地理、碑版、乡邦文献等领域均有所研讨并著述。除以上提及者外，其所著还有《礼经宫室答问》2卷、《尚书洪范五行传论辑本》5卷、《郑康成年谱》1卷、《国朝名人词翰》2卷、《读书丛录》24卷、《汉志水道疏证》5卷、《夏小正疏义》5卷、《孔子三朝记注》8卷、《管子义徵》8卷、《校正竹书纪年》2卷、《台州札记》12卷、《尚书古文叙录》，以及《筠轩文钞》8卷、《筠轩诗钞》4卷，《倦舫丛书》12册等。终其一生，凡成书二十多种、一百余卷。在其去世后的世事沧桑中，其著述手稿失传的有《古文叙录》、《孝经郑注补正》、《工史》等多种。
在洪颐煊身后，其子瞻陛继承爱好，曾购得唐碑百通，不仅馆藏保存完好，还有所增益。瞻墉则编成《倦舫法帖目录》1卷，用端州石刻于广东。其所编《小停云山馆金石目录》1卷，也有钞本传世。 “承先遗后”、“子孙世守”和“子子孙孙永为宝”，是洪颐煊生前所用的几方闲章之一，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谁能想到源起两广的太平农民军暴动所造成的社会大动乱，最后竟使其家大受其害呢？ 话说1862年5月27日，盘踞台州半年的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1834—1865年）部开始撤退南下，窜扰福建。当日深夜，月黑风高，对于“小停云山馆”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日子 ——当台州处于社会管理真空状态时，觊觎洪家财富已久的临海地痞竟乘乱入馆抢劫，结果火把燃及纸物，木结构的藏书楼阁、所藏珍品连同书籍版片，随即化为灰烬！ 据洪氏后裔说，这是抢劫者有意纵火焚烧居室，以掩盖其明火执仗的罪证。临海藏书家项士元（1887—1959年）在《小停云山馆金石书画过眼录》中记述道，当时仅有拓本、法书、名画百余件，因别藏东侧小轩而幸免于劫，后售归其寒石草堂所有。 有资料披露，直到1953年1月9日，台州文物管理委员会人员在台州土特产运销公司查检废旧书籍时，还曾拣选到洪氏旧藏书册。如道光十六年（1836年），也即洪颐煊去世前一年所撰定稿的重要书籍《诸史考异》18卷，是一部起自《三国志》迄于《南史》、《北史》的考证札记，举凡读史过程中所发现的字句讹误，都通过旁通曲引而加以辨证，颇能体现其读书治学之心得。虽有广雅书局本、史学丛书本行世，但其旧写本在上世纪由临海文物管理委员会所征集收藏。 “十年前记过筠轩，今日犹存竹满园。先后与君同一慨，买书人有卖书孙。”（罗华《浣花集》）殊不知，在“买书人有卖书孙”的表象背后，包孕着几多家事的曲折、国事的凄凉！洪氏“小停云山馆”书楼被毁，是中华文献文物史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但现存的“小停云山馆”遗址，却依然是台州历史的骄傲，临海人文的明珠。作为清代台州首屈一指的私家藏书楼和文博馆，它至今仍具有无可替代的人文地标性和难以复制的历史知名度！ 不过，令后人在扼腕痛惜中稍加庆幸的是，历经内忧外患的百余年，这已被妥善保护的原基故址还在，冯氏所撰《小停云山馆记》还在，阮元隶书的馆榜“小停云山馆”匾额也历劫传世，还有陈均、陈务滋创作的《小停云山馆图》也在，尤其是洪颐煊的不少著述乃至手稿仍在，这一切都为临海人民政府复原“小停云山馆”，奠定了实实在在的文献和文物基础。 因此，如能在目前原址保护的基础上，进一步复原其鼎盛时期的本真面貌，成为巾子山风光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并借助于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和全国现存藏书楼联谊会等专业团体的学术力量，深广发掘和全面研讨其固有的学术文化内涵，对于积极弘扬台州的乡土文化、务实建设临海的精神文明，无疑具有不可估量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此一盛世实事，必将成为流芳后代之佳话也！ 据介绍，内宅门外侧和照壁间，尚存十六块精美的花卉石刻，因当时匆进急出，未曾留意鉴赏，留下一憾。不过，在我于庭院左侧的水井旁寻寻觅觅时，目光曾被一株长着累累鹅卵形果实的矮株木本植物所深深吸引，不由得连带着硬刺枝条擅自折取了一枚，一路清玩到南京—— 这枚青涩中泛着黄色斑点的香橼，如今仍在我的雁斋中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幽香，似在时刻提醒着我莫要忘怀了亟待进一步保护修复的“小停云山馆”，因为那里有一片曾经馥郁台州内外的旧书香。 （2009年9月20日初稿，时江淮雁斋窗外风急而雨骤也） |
|
|
来自： chenaiping1965 > 《学术类》
“买书人有卖书孙”：痛惜“小停云山馆”
道光八年（1828年），洪颐煊从广东辞官回乡。他继续“多方购求，渐臻富有”，并以其余资营造新屋。当年所买之地的使用面积有十多亩，住房、书楼之外，还建造了兰雪轩、烷香亭等。据说藏书楼西侧原有池塘，塘边石碑刻有“愚有源头活水”六字，语含双关。
两年后，孙星衍在
洪颐煊还曾藉助刊刻《传经堂丛书》93卷、《经典集林》35卷，辑佚书籍32种等来保存和传播文化。其中《传经堂丛书》主要汇刻其自著12种，在嘉道年间问世后，对学术界发生了有益影响。这也是台州最早的私家单撰丛书。如今，仅被南京图书馆收藏的洪氏刻本，就有《筠轩文钞》、《读书丛录》等七种。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与其同时的临海另一著名藏书家宋世荦（1765—1821年）为刊刻《台州丛书》，曾向其求借书籍多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