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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罗蒂:海德格尔的日记

 金匠尚玉 2015-03-07

理查德·罗蒂:海德格尔的日记

中译:林云柯


海德格尔的“黑色笔记本”,按照主持海德格尔全集的Vittorio Klostermann出版社的计划,最初三卷将于本月出版,包括纳粹时代的1933至1941年(1931-1932年部分佚失)。据《纽约时报》报道,在1200页笔记中,反犹段落只有大约两页半,但就是这两页半的反犹文字,使得德国弗莱堡大学于近日做出取消海德格尔曾担任的现象学教席的决定。本文译自《伦敦书评》,译者林云柯为华东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生。泼先生发布该文已征得译者同意。图为海德格尔黑色笔记本影印图片,来自《纽约时报》。


近来这些想要把海德格尔当做“纳粹哲学家”而剔除的行为,有点类似于当初纳粹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称作“犹太物理学”而剔除的行为。在这两件事里,我们都亟不可待要去对某种思想的载体下定论,这并不是我们和载体本身有冲突,而是在我们容易感受到的道德直觉上有抵触。如果你知道相对论是文化颓废的产物,你就免于去面对那些繁复的公式,去怀疑这样人物的杰出是否并不那么绝对。如果你知道“本真的存在”或者“聆听存在之声”其本质就是法西斯的,那么你就免于去思考以海德格尔为参照的西方哲学史,我想了一下,比如说这其中包括黑格尔的哲学、杜威的哲学、波普尔的哲学或是布鲁门伯格的哲学。你也就不需要对海德格尔那些纳粹性的词源学和那些具有特质的新词费什么劲儿了。此外,你也可以把那些受到海德格尔影响的人的书甩到一旁了,比如说什么德里达、德·曼、福柯之类的,还有更多这样的令人羞耻的废话。


其实如果按照这种说法,海德格尔对自己的剔除比谁都快。尼采宣称他具有一种嗅觉,单凭这种嗅觉他就知道一本书是否值得思考,海德格尔也一样,他说自己有能力嗅出“本真”和“原生”。增加人类幸福和平等的机会在海德格尔看来不过是一个“人道主义”的符号,它指向的是我们对“存在”愈加严重的忘却。所以,当纳粹找上门来,他没有受到什么强迫就接受了比如社会民主党或者天主教一些党派的建议——不需要问在纳粹统治下德国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和凡尔赛协议比这是不是更好的选择,开除犹太人教授是不是会伤害德国大学教育。纳粹符合他的嗅觉,他们身上有一些本真的东西。


有赖于雨果·奥特的书、J.P.斯特恩的评论(1989年4月20日),还有维克多·法里亚斯和其他人,现在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对于本真性的探究中混杂了很多凡俗的野心。我们也知道了当人们试图让他说明,而他企图说谎时他那发青的脸。但是,这种错误的政治判断,这种野心和怯懦的伪善,甚至我认为还有对民主深深的反感,这些都没有使我们感到多大困扰,更不会改变海德格尔对欧洲犹太人命运保持沉默这一事实。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倾向于把虚荣、恶意和阴暗面从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和作者这里刨除(在保罗·约翰逊关于知识分子的书里就采用了这种态度),随后问道:“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能够从这些人那里学到什么呢?他们能够为我们做什么呢?我们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呢?”这是到现在为止对海德格尔的标准态度,而不是揪着他战后对太屠杀的沉默不放——他实际上拒绝在任何具体的方面来说明“存在”。这种拒绝有点太过了。这就好像我们延迟的学到了一首极其动人而又具有原创性的诗,这首诗是一个刽子手在下班之后写的。知道这一点,这首诗的味道就不那么好了。


然而,我觉得我们最好捏住鼻子,把人生和工作分开,试着像对待其他人的书那样对待海德格尔的书。我们不需要站在道德直觉的角度来评价它们,我们只要针对书就好了。一个关于西方哲学史的原创学说来之不易,不亚于天体运动和物质结构的原创学说。这种学说试图去解释为什么我们使用着我们所正在使用的词语,由此在万物当中,我们何以会有我们已有的道德直觉。当一个真正崭新的学说降临,我们承担不起剔除它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如果我们极端自我的认为我们的鼻子归我们,海德格尔和尼采的鼻子归他们,那么我们确实会这样做。这样的信念对于产出天才般的作品来说是必须的,但是我们不是天才,如果我们自认是宽容而又心胸开阔,那么我们最好放弃这个念头。


我们将从一个人的作品中仔细的提炼出他的生活,由此我们考虑他们的道德品格,也就是在考虑当以其才干行事时所产生的那些彼此独立而又多样的东西。为了让我们如此考虑问题,就应该重温我们从弗洛伊德那里学到的东西:一个人的道德品格,也就是他对他人所受伤害的依据敏感程度所作出的选择,是被他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所塑造的。常常或者总是如此,这些彼此独立而又多样性的敏感都寓于自我创造之中,而这就是人们在作品中所做的事情。


我可以说的清楚一些,我说的“偶然事件”和“彼此独立的多样性”都在意指一个可能有着细微差别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海德格尔加入了他的同事托马斯·曼的“反平等主义”,并在演讲中反对希特勒。我们来看看这个可能世界怎么才能够成真,我们想象一下,在1930年的夏天,海德格尔突然坠入了爱河,迷上了美丽、热情、可爱的哲学学生莎拉·曼德尔鲍姆。莎拉是一个犹太人,但是海德格尔被激情所惑,全然不知。在经历了与他第一人妻子令人痛苦的离异之后——他的第一任妻子叫艾尔弗雷德,这一行为使他在胡塞尔的朋友圈里不受待——海德格尔在1932年迎娶了莎拉。1933年1月,他们的儿子Abraham诞生了。


海德格尔开玩笑说,莎拉可能认为亚布拉罕是跟从了一个元老的名字,但是他会觉得这个名字只是跟从了Abraham·à·Sancta Clara(译注:17世纪末一个著名的奥古斯丁派僧侣,原文“Santa”拼写疑似有误),另一个向善的梅斯基尔希男孩。莎拉在图书馆里查到了这个人反闪米特人的作品,于是海德格尔的小玩笑酿成了夫妻之间第一次严重的争吵。但是随着1933年的结束,海德格尔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因为莎拉让他注意到犹太公职人员,包括他的岳父,已经被清除了。当海德格尔在学报上读到关于自己的部分时,他意识到阳光明媚的日子结束了。渐渐的他还是认定,他对莎拉的爱损耗了他的声望,而且迟早会葬送他的工作。


他仍然爱着她,但无论如何,他最终还是因为她离开了国土。1935年,海德格尔在伯尔尼教书,但仅仅是个访问学者。瑞士也已经没有教职了。正在此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突然来电。在那里,海德格尔用了两年时间艰难而又缓慢的学习英文,渴望能有机会再一次征服那坐满了专心致志学生的教研室。1937年,他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他的一些移居同伴为他在芝加哥大学安排了一个永久工作。


在那里,他遇到了伊丽莎白·曼恩,博尔格斯,她把他介绍给了他的父亲。海德格尔努力克服了对这位汉莎同盟幸运宝贝儿的怀疑,而曼恩则克服了对黑森林区的疑惑(Schwarzwald Bauerkind),之后他们发现可以接受彼此,而且也都赞同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看法,美国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国家,是启蒙运动式希望的归谬反证。但是对美国的轻视无法使他们对希特勒毁掉德国进而毁掉欧洲的行为视而不见。海德格尔具有激情的反纳粹广播演讲满足了他在大众面前攻击英雄主义的需求——也就是他自己的英雄主义需求,这一点在另外一种环境下,只能在教区才能实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海德格尔的婚姻遇到了瓶颈。莎拉·海德格尔是一个忠诚的社会民主人士,深爱着美国,而且是一个富有激情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她开始觉得海德格尔是一个伟人,有着冷静而坚定的心,这颗心曾经向她敞开,但是现在却对她的社会希望关闭。她变得有多看不起那些自私自利者,就有多崇拜哲学家和反纳粹演讲者。1947年,她与海德格尔离婚,带着十四岁大的Abraham去了巴勒斯坦。她在内战中负了伤,但是终于,在国家宣布独立之后,她成了特拉维夫大学的一名教授。


1948年,海德格尔荣归弗莱堡。他帮助他的老朋友伽达默尔拿到了一份工作,虽然他对伽达默尔对纳粹接管德国大学的默许态度表示了尖刻的鄙夷。一位战争遗孀最终成了他的第三任夫人,这个女人能够让他回忆起他和艾尔弗莱德的所有老朋友。1976年他去世了,他的妻子把自由总统勋章、蓝马克斯勋章以及诺贝尔文学奖的金牌放在他的棺木上。最后这个是奖励他为Abraham所写的痛彻心扉的挽歌,后者于1967年死于戈兰高地。


在这个可能的世界里,海德格尔写了什么书呢?可能和他在真实世界里所写的是一模一样的。他一样会道出从巴门尼德到尼采以来,原始“存在”意识的逐步丧失。而在这个另外的世界里,他对形而上学的介绍将包括对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鄙视,现代科技虚无主义的疯狂,同样也会谈到希特勒将德国拉到了与俄国和美国一样的形而上学水平。和真实世界一样,他也会开尼采的研讨课,尤其会讲到将尼采的厌恶理解为反犹主义的误读,同样的误读还包括萨特的轻蔑与“反犹主义者的画像”之间令人疑惑的平行独立关系。


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海德格尔写了几乎同样的作品,但是还会有对索罗和杰弗森的注解,在哈佛和维吉尼亚大学做讲座。这些讲座把黑森林区蒙纳德诺克山的田园风待到了维吉尼亚的蓝桥。一句话,在这个世界里,他所写的书有着与真实世界中一样的承担——这种承担就是走出旧哲学传统,唱出新的篇章。对纯粹和原初的个人追求,审视西方的全新视角,这些是他生命的核心。无论他所爱的人是谁,无论有什么政治时间在当时发生,都无法改变他的这些追求。


在我们的真实世界里,海德格尔是一个纳粹,一个怯懦的伪善者,也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欧洲思想家。在可能的世界里,我描绘了他恰好没有意识到犹太人所遭受的痛苦,直到他发觉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的遗憾和羞耻最终被唤醒。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很幸运的没有成为一个纳粹,也因此没有那么多怯懦和伪善。在我们的真实世界里,他转过他的脸,最终选择了极端的拒绝。这种拒绝表现为他令人难以释怀的沉默。但是这种拒绝和沉默没有告诉我们什么关于他书的事情,反之亦然。在这两个世界里,在他的书和政治观点之间唯一共通的只有他对民主的轻蔑,而这并非他独有,比如,还有艾略特,瓦涅和克洛代尔,对于他们,就像奥登所预言的那样,我们早就因为作品本身而宽容了他们。我们同样也可以宽容海德格尔对民主的蔑视,如果那就是全部的话。但是在没有莎拉的世界里,在海德格尔不幸生活的那个世界里,这就不是全部了。



关于泼先生

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一个青年学术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之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2010年设立泼先生奖,专注文本写作。2011年涉足独立出版,倡导预订模式;2012年发起泼先生互助计划,挖掘艺术行动在当下的意义。2013年推出泼先生诗歌对照计划,促进以诗歌为载体的语种间对话。2014年启动“影像新写作”工作坊,探究影像写作于中国的现实意义。


泼先生微信号:pulsa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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