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作家王朔那篇《关于知知识分子》的文章写到:“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一些‘大腕’混得跟个破落贵族似的,把自己经营的那一亩三分地想像成一个大庄园,每个新到者都就座表示对他们的尊敬,如果你不表示或者干脆不去,在其它地方开一块其它的地,盖一间自己的房子,他们就看着别扭。”实际上,现在的书法界又何尝不是这样?对“权威”“名家”的肉麻的吹捧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故意将书法艺术描绘得神秘莫测,艰涩诘曲,让新来的人望而却步。甚至抖抖索索,乃是一些“道学家”的真正目的。 让我们翻看一下中国古代书法史,会发现古代人的心态比我们要好得多,古代的不少书法家却恰恰认为书法乃是“小道”,没有要耗太大的精力,更没有必要故弄玄虚。书法到底是小道还是大道?我想这不是应该争论的重点,关键是我们可以从古人对待书法的那种态度上获得深刻的启示。 一、北齐颜之推认为“此艺不须过精” 颜之推是北齐大儒,又是一位书法评论家。《北齐书》本传上说他“工尺牍,兼善文字”,他先仕梁,后投奔北齐,官至黄门侍郎、平原太守。齐亡又入周,后又仕于隋。颜大概活了六十四岁,却历变其主而屡得器重,可以说跟他一生推崇儒学,提倡经世致用的之学有关。他留给后人的《颜氏家训》便恪守儒家思想的立场,意在“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在《颜氏家训》杂艺篇中他这样写道:“真草书迹,微须留意……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其意很明显:他早年很爱书法,且下了不少功夫,但由于时间有限,书不能佳。不过收法不必要太精,稍稍了解一点即可。那么,颜氏为何认为“此艺不必太精”呢?概而言之有三: 第一、书法跟儒家教义与经世致用的大学问比起来,仅是一门小技而已。此观点正如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而颜氏也将书法列于杂艺一门中。 第二、不少人因精于书艺反为声名所累。甚至列举韦仲将梯上题字而须发尽白的例子来告诫人们。宋明帝在《文章志》中云:“魏时起凌云阁,忘题榜,乃使韦仲将悬梯上题之,比下,须发尽白,裁余气息,还语子弟云‘宜绝楷法’”用今天的话说即是“能者多劳”,但这也带来了不少麻烦。王羲之、萧子云、王褒三人的才学皆为书名所累。 第三、有不人完全以书名为博取名利的手段。这在当时也是有所指的。如《北齐王》云:“张景仁者,济北人也。幼孤家贫,以学书为业,遂工草隶……世宗并引为宾客。” 二、东汉赵壹认为“此非所以弘道兴世” 赵壹,东汉人,性情狷狂,大胆直率。《后汉书》云“身长九尺,美须豪眉,望之甚伟,而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他的《刺世疾邪赋》将矛头直指当政权贵,针砭时弊,可见其胆魄。他对草书的责难也就可以看出他对书法的态度了。他对草书责难,原因有五: 第一、草书起源“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江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他也同颜氏一样,以儒学经典为评判草书的最高标准。认为人们过分看重草书是“不务正业” 第二、不少人因书废道。《非草书》中写道“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者,皆当世之彦哲之辈也,然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赵壹认为梁孔之辈是“背经而趋俗”,不是“弘道兴世”,并奉劝世人应致力于儒家经典,崇尚孔子、颜渊学说。 第三、人们习草书有乖草书尚简的本义。“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此言直指张芝“匆匆不暇草书” 第四、他认为学书需要悟性,并非人人都能学好。“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 第五、他将书道看作是“伎艺之细者”,“乡邑不以此效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他认为对国家建设大业无用。 三、东汉蔡邕的“书画辞赋,才之小者”论 蔡邕跟赵壹是同时代人。两人为人、治学、及对书法的态度有不少相似之处。蔡邕一生命途多舛,大家都有所了解,在此不再赘述。他是东汉大学问家,博通经史,天文术数之学,善赋辞,精音乐,工篆隶。其对书法认识比赵壹更为深刻,如他的《九势》,《笔论》便是书论名作。因此,他认为“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则更有说服力。其这一认识基于以下几点: 第一、他看到了由灵帝设立,被宦官把持的鸿都门学里有一大批工尺牍鸟篆而品行低俗之士。《后汉书蔡邕传》里记载:“初,帝好学……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以引召,遂至数十人。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趋势之徒,并侍判鸿都门下,熹陈方俗闾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由此能引发了他对书法的一番非议:“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匡国理事,未有其能。” 第二、蔡邕自己多才多艺,胸怀国家大计。他从儒家经训出发,认为“君子固当志其大者。 第三、间接原因:在政治上跟鸿都门学中宦官集团的分歧。他自己倾向于太学里面的清流党士大夫们,且最推崇太学首领郭太的为人,并亲自为其撰写过碑文。“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 四、唐太宗和孙过庭认为“书学小道” 太宗以戎马得天下,作为一国之君,他吸取隋灭亡的教训,提倡文艺须有益于政教。他在论书中说,:“书学小道,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之耻。”太宗把书法作为一种身心调节的手段。公务之暇,偶一为之,实一乐事。实际,太宗自己是对书法有很深的感情的,也有很深的研究。只是借此告诫自己和群臣。他对王羲之书法的热爱,可用痴迷来形容也不为过。他自己写《晋祠铭》则首创了书法史上以行书勒碑之风.他提出的五笔执笔法,更为后世广泛运用。唐代宗的言行,不失为明智之举。一方面,他贬书法戏艺术为小道,另一方面也并不排斥那些对书法艺术有真正禀性的艺术家,对虞、褚、薛、欧初唐四大家的推举便是一例。这就是既维护了书法艺术的健康的发展,又不致因盲目崇尚而耽误经国之大业。 孙过庭对书法的评价可谓最为中肯。“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里,沦精翰这趣,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糟粕,藻鉴者挹其精华。”孙氏不仅认为“书为小道”,且对溺于垂钓,迷于棋道者以标榜名节者不诮。 五、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末艺论” 刘柳二人皆以诗文著长称,以写一手好字。晚年二人常以诗文唱和讨论书法。他们大体上继承了孙氏的观点,将书法看作是“末艺”。 刘氏认为书法是“居三德(至、敏、孝)之后,而士必游之也;居数之上,而六艺之一也。他回答别人提问时说;“吾始欲求中道耳,子宁以尚之之弊规我欤?道德且不可尚,矧由道以下者哉?”其意是说,说任何事情都有有“物及必返的时候,美德至道也不例外,何况一技之书法。”因而他认为书法应在“文章之下,六博之上” 柳氏则言:“对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所言道,匪辞而书其可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物之道逾以远乎?”虽如此,然柳宗元自己对书法有极深的研究和感情的。在求道不能的绝望状态下,寄情书法以自娱。他对柳公权的书法也作过深入的研究,并十分赞赏其“心正则笔正”的观点。 六、欧阳修和苏轼的“可寓意而不可留意” 欧苏二人皆为宋代著名的大文豪。欧晚年留意书学,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苏一生经历坎坷,过着贬谪流放的生活,书法更是他借以排遣郁闷的一剂良药。欧认为书法可“乐其心”,苏认为书法“可寓意而不可留意”。 欧《试笔》中有几则学书札记:学书为乐,学书消日。其中有言:“明窗几净,笔砚纸墨,皆极为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余晚年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是有余。”“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来,渐已废去……其愈久益深而不厌者,书也。至于学书,为于不倦时,往往可以消日。” 《试笔学书工拙》也说:“每书字,常自嫌其不佳,而见者或称其可取。常有初不自喜,隔数日见之,颇若有可爱者。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计较其工拙,而区区于此遂成一役之劳,岂非人心弊于好胜邪!”这就与苏轼的“可寓意不可留意”颇有相通之处。 苏轼的思想熔儒、释、道于一炉,其书法理论主要体现了崇尚自然的老庄思想,宋人“尚意”书风的端肇便出于此。 老庄要求绝对自由的思想于理念对其产生了很深的影响,他强调作书时要了无挂碍,抛开一切法度的制约,如其诗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并大胆提出了“书出无意于佳乃佳”的主张。清代石涛的“无法而法,乃为佳法”显然也受其影响。其实苏轼“不重法”另有一因。那便是他除了书法外,还需大量的时间来写文章、读书、作画,甚至关心他的政治。而这此在他看来,比书法要重要得多,但他又不甘在书法方面无所成就,若依唐人的作楷书的规则作书,是不会有所出路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另辟蹊径”,由此观之,苏更是一位聪明的学习者。 “可寓意而不可留意”的主张更详尽者可见《宝绘堂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画。” 苏认为对任何事物不能过于迷恋,应取其超然物外的态度。书画最适文人“寓意”的一种方式,可以激发人的兴趣,使人感到愉快同时,又不致于过于沉溺而失人之体性。 七、明黄道周直言“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 黄道周明末清初大儒,标榜名节,其坚贞不屈的正气可与唐颜真卿媲美。他学问渊博,工书善画,真草隶皆擅,行草书更是自创一格,对后世产生了得要影响。 黄一生志于经国大业,因而他对书法并不看重。视为小道。其《书品论》言:“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王逸少品格在茂宏,安石之间,为雅好临池,声实具掩,余素不喜此业……人读书先要问他所学何学,次要问他所志何志,然后渊澜经史,波及百氏,如写字画绢,乃鸿都小生孟浪所为,岂宜以此溷于长者。” 览其言:意有三:一为书为小道。二为不宜多攻。三学要有志。 然则黄虽对书法极力诟责,他自己却是在书法方面取得了瞩目的成就。他那边连绵丰韵的行草作品倾倒了难以数计的后学之士。何哉?真正的思想者往往表现于“自己已站在高山之巅,而又感慨高山的渺小。” 以上介绍了近十位视书法为小道的书法家,他们对书法的态度对我们今天学习书法不无启迪作用。 首先,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善书者,对书道非常内行,有的还是书法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视书法为小道是建立在自己的切身感受之上的。 其次,所有视书法为小道者均有广博的知识,往往打通了中国文化的血脉,以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来评论书艺。这也说明真正的艺家也是关心国计民生,积极入世的“凡人”,并非不识人间烟火的“假圣人”。 最后,他们并非完全否定书法的价值。大都以为作书有益娱情乐心,或可由技而进乎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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