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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的苛酷,早已活在萧红笔下

  2015-07-06

中国主流文学评价坐标系中,有两类作品容易被认为“厚重”而备受青睐。一类是史诗性作品,一类是地方志式作品。它们通常是气势恢弘的鸿篇巨制,书写了一段中国历史,或者描绘了一方风土人情。

这其中的写作陷阱,是容易让历史和风土遮盖了人。“某某作家的某某作品,书写了某某历史或者地方”而某某历史和地方里的人,却是面目模糊的,以复数形式出现的。他们被动地接受苦难,在历史的漩涡里盲目打转。

究竟“时代史”重要,还是“个人史”重要?我认为在文学里,答案是明显的。任何时间和空间,脱离了人的存在,都将变得没有意义。时空的纵横轴,只有一个交叉点,那就是人。单个的人构成生活。很多很多人的生活,构成时代。一个个时代,就构成了历史。历史在个体的生命之中。历史不是目的,人才是目的。

同理适用于地方志式小说。所谓风土人情,“风土”不是目的,“人情”才是目的。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中国现当代地方志式小说,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呼兰河传》。没有铺陈景色的乏味,没有交代风俗的冗余。萧红的风土人情,落笔永远在“人情”。每个人都是有面孔、有名字、有呼吸的。景色不过是人的背景;风俗不过是人的道具。

比如《呼兰河传》开篇,萧红写城里的十字街,“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是地方志式小说的常见写法:先把画卷展开,背景铺陈好,然后开始说故事。这种写法易有进入缓慢的不足。《呼兰河传》却生动抓人,甚至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比如萧红在开篇处,用足足三千字笔墨,写东二道街上一个五六尺深的大泥坑。这泥坑晴雨多变,深浅无常,时或陷了马、溺了猪、冲了墙、淹了街。于是各色人等围绕这泥坑,生出市井百态、冷暖炎凉来。这段描写堪称经典,它让我们看到,怎样让景物像人一样地拥有生命。在小说写作中,倘若景物与人不发生关系,不过是一堆静态的好词好句而已。萧红笔触所及,所有的外界事物,都围绕人物内心旋转起来。难怪夏志清惊呼:“萧红真是伟大,茅盾曾为《呼兰河传》写序——其实茅盾哪里能写出像《呼兰河传》这样读后回味无穷的作品。”又说““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

在读到夏志清的赞美之辞前,《呼兰河传》早已是我最爱的萧红作品,也是我最爱的中国现代小说之一。它实则更像一篇回忆性大散文。让我惊讶的是,不到三十岁的萧红,看待人情世故,处处冷峻,时时悲悯。

萧红写被折磨至死的小团圆媳妇,写受尽冷眼冯歪嘴子。最让我脊背竦然的,是她笔下的看客。他们看小团圆媳妇死,看冯歪嘴子受罪。他们的眼睛,是用来观赏八卦热闹的,他们的嘴,是用来讥讽数落的。看客有一套狭隘却自以为高明的人生理解,看客对待他人的苦难和死亡,总是没有丝毫善意。看客的眼睛,是萧红视角的衬照,也是萧红所遇的悲凉世事的一部分。

我想,七十多年后,面对萧红这个名字,那些不曾细读一行半页,却对着她的生平唾沫翻飞的人们,恐怕不曾想过,他们早就活在萧红的笔下了吧。生活是残酷的,青春更是残酷,萧红的青春,是残酷之残酷。生而为人,非得东奔西突,头破血流,才可能稍稍成长,略略体悟人生况味。我不相信天才,年轻轻写出《呼兰河传》的萧红,给人以天才的错觉。实则是情感的颠沛、生活的重击,让她过早老练,又过早夭亡。人生有苦难,苦难里有美意。很多时候,我们猜不透苦难和美意,但在萧红身上,这两者却清晰地呈现出来。

(《黄金时代》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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