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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不质疑蜂巢,我们却质疑世界

 金匠尚玉 2015-07-11


古根海姆“故事线”
叙事性的艺术,视觉化的文字




“当一切都灭绝以后,人类文明的剩余物会如何被阅读?”


西班牙作家维拉-马塔斯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是受纽约古根海姆(Guggenheim)博物馆邀请,为题为“故事线”(Storylines)的主题展览撰写文本的31位作家之一。古根海姆此次策展体现出勃勃雄心,试图重构当代艺术与“叙事性”的关联性。以此为线索,博物馆呈螺旋形上升的大厅中陈列着横跨装置、摄影、雕塑、绘画、电影等多种材质的展品。策展人邀请了31位作家,请他们每人挑选一件艺术品,写一段与之匹配的文本,没有任何额外的限制。



古根海姆博物馆


维拉-马塔斯挑选的是阿德里安·维拉·罗哈斯的雕塑“祖国”。然而这件展品有点特殊——它根本就不是此次参展的艺术品。这件“不存在”的展品,却恰好契合了维拉-马塔斯的主题:“艺术正在回归自我,回归精髓,也就是消失。”当艺术以及人类文明都消失之后,维拉-马塔斯唯一的关注点在于,我们文明存在过的痕迹“会怎样被阅读”:


“最不可被摧毁的是这样一种态度,它既强硬又脆弱,像生活本身。它属于那些知道如何决策,知道最重要的是对以下事物善加利用的人:雪、光明、古老树林、靠近大地的一缕宣告秋天来临的空气,所有一切转瞬即逝的踪迹,一切给我们以安慰,让我们知道光阴、雨水、一扇旧门、码头浓雾、晚起鸟、山间风之可爱之处的事物。因为他们与众不同。它们知道如何抵抗存在。”


维拉-马塔斯认为,当一切行将消逝,幸存者不会是任何物质实体,而只是一个遥远的、微茫的传说,一种精神,一个抒情和叙事的核心,一个故事。甚至当说故事的口、听故事的耳都已不再,故事依然幸存——也许是以超出文本和语言之外的形式。


这也是此次展览的重点。视觉艺术的叙事传统,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图说”观念(Ekphrasis,又译为“符象化”或“艺格敷词”):以言辞栩栩如生地描述事物,使得听者如身临其境,仿佛可以亲眼看见,例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对于阿格硫斯盾牌的描绘。西方古典绘画也一直有描绘宗教、历史题材故事的传统。但二战以后,当代艺术主要脉络发展为极简,抽象,“无法言说”。特别是古根海姆博物馆,曾以波洛克、罗斯科、蒙德里安等人的抽象画收藏闻名。如今,在“故事性”展览中,在多义性、全球性的语境下,艺术重新回归叙事。


并不是所有展品都像那件“不存在”的雕塑一样简单明晰。沿古根海姆的螺旋形大厅向上攀登,90年代以来的艺术品徐徐在一侧展开。观者可以随时对照小册子,从“作家*艺术家”的连连看游戏里面寻找对应作家的文本。这次文学与艺术结合的尝试,并没有让艺术更易读,却创造了一个更为庞大的叙事迷宫。四十多位艺术家各自的声部同时在一个空间奏响,仿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上演。而视觉与装置艺术本身的形式,是否也在抵抗叙事文本的解读?


这个问题,只能从展品中寻找答案。



“幽灵图书馆”


关键词:文学,虚构性,集体性,文本,科技,神话学

艺术:阿格尼斯卡·库兰 (Agnieszka Kurant)

文字:约翰·梅尼克 (John Menick)



幽灵图书馆


“这家图书馆收集不存在的书籍:仅在观念中存在的书籍。这部幽灵文学,比任何已知存在的文学形式都广博。图书馆的尺寸无穷大;它的建筑和收藏的书籍一样,存在于想象之中。图书馆员分四班倒,处理每日不可计数的新到图书。图书的分类,并不依据区域或主题,而是按书籍没有写出来的原因。例如,第一层是意外事故,第二层是自杀。后面还有疾病,战争,饥荒,等等。相邻的建筑里,存放的是作者深陷生活之美好的书籍,满足和分心阻碍了写作过程。孩子,工作,结婚,享乐主义,以及种种理由中破坏性最大的——幸福。无论分类如何,这座图书馆的中的书从来没有被写出过。它们是永久的观念,永远即将开始,存在于对话和白日梦中。”(节选)


这个书架上放置的,都是从未被写出过的书籍。来自波兰的艺术家选取博尔赫斯、纳博科夫、波拉尼奥等人的小说中虚构出来的书籍,自己设计封面和装帧,打印条形码,制造出一本本非常逼真的“书籍”。如果翻开这些书,会看到里面完全是空白的。对库兰来说,这些书是非物质价值的象征物,即使还未撰写,却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作为被写在虚构文本中的书籍,它们的“作者性”是复杂而混杂的,它们的印刷是“独一无二的多样性”。



签名的终结


阿格尼斯卡·库兰为此次展览设计的另一个展品名为“签名的终结”,同样探索集体署名的作者性。她收集博物馆来访者的签名,用软件合成为一个“集体签名”,做成霓虹灯,挂在纽约的建筑外墙上面。她自称有感于“手写时代的终结”——“集体性”与“签名”的概念格格不入,一个集体签名实际上就是签名的终结。



“爱之囚”#1,#2,#3


关键词:身份,族裔,酷儿,文本,语言,挣扎

艺术:格伦·莱纲(Glenn Ligon)

文字:无


爱之囚 #1,#2,#3



美国艺术家格伦·莱纲以“文本艺术”著称。他这件展品没有作家选择写匹配文本,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展品本身就是三幅画满文字的画作,补充任何文字都显得画蛇添足。画作中是反复涂写的一个句子:“我们是墨水,给白纸以意义。”这句引言来自作家让·热内(JeanGenet)的遗作《爱之囚》。让·热内是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评论家,与莱纲都是同性恋者。三幅画中,艺术家把引言用不同方式重复:“他们是墨水,给白纸以意义”以及“我们为什么必须是墨水,给白纸以意义”。莱纲在文本原先的文化语境中叠加自身处境,这句引言因此成为了关于身份的隐喻,声明,以及呐喊——隐喻中的喻体(白纸,墨水),恰好与形式合二为一。



“第五章”


关键词:肖像,叙事,政治,身份,家庭,传记

艺术:泰伦·西蒙 (Taryn Simon)

文字:乔伊斯·卡罗尔·奥茨 (Joyce Carol Oates)



第五章


“……

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们从不质询。

蜂巢中的生物不质疑蜂巢。

河流中的生物永不溺水

在河中,并不质疑河流

当河流赦免他们。这是我们生活的

意义之所在,并不只是中国人的生活。

我们在意义之中,并受之祝福,

我们和妹妹们不会在海河中溺水这就是意义之所在。

临别之际,美国参观者们,这里有一份给你们的礼物:

一塑料袋的中国纪念碑照片,中国公民,泥沙颜色的

海河在黎明时分闪闪发光就像一条大蛇

上游千里之外不见头,下游千里之外不见尾,

永恒长流。”

——“血统·挽歌”(节译)


泰伦·西蒙谨慎地混用三种艺术形式:摄影,文本和图像设计。她的“家庭照片板”探寻掩藏在文化和社会叙事之下的潜在文本。在“第五章”之中,泰伦·西蒙为苏起建(音)家族29位成员的拍摄了姿势、角度完全一样的照片。这个家庭是中国政府帮她挑选出来“代表”中国的“模范家庭”。泰伦·西蒙的作品包括一个包含所有成员的照片框,一个文字框,其中是家庭成员的姓名和职业,以及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简介和图片。照片和简短说明的背后,暗藏着的一言难尽的故事,被美国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用诗歌的形式想象出来。



“无题(金色)”


关键词:互动性,声音,亲密,光芒,主体性,政治

艺术:菲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 (FelixGonzalez-Torres)

文字:约翰·班维尔 (JohnBanville)



无题(金色)


“……我们从很多入口的地方来到了灼热的南方。那里的风急迫地打在柱子上,从锁孔中呼啸穿过,想要钻进去让自己也暖和。我们的房子是巢穴,屋外,乌云的变化使得和煦的天气突然变得不堪;天气一直折磨着我们。顺着阳光洒下的方向前行,我们穿过金色的珠帘,来到金色的世界:冈萨雷斯-托雷斯的炽热的世界。我们的眼睛晕眩了。克里奥佩特拉融化一颗珍珠,一饮而尽。冈萨雷斯-托雷斯将空气镀上一层闪闪发亮的金子。来吧,走到耀眼的光芒里面来。“(节译)


博物馆的几层楼梯口附近都悬挂着一张闪闪发光的珠帘。初始,很多观众从这里穿过,并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展品之一。冈萨雷斯-托雷斯的互动性艺术装置是博物馆里唯一能触碰的展品,它们像一阵阵金雨,像你展示着诱惑。这件作品和爱尔兰作家、2011年卡夫卡奖获得者约翰·班维尔的文字,可以作为文字与艺术品的叙事性分道扬镳的一个范例。冈萨雷斯-托雷斯创作于1995年的“帘幕”系列,通常被认为是致敬一代人与艾滋病的抗争与死亡。同系列不仅有“金雨”,也有流水般的“蓝雨”,以及可怖的“红雨”和“黑雨”。帘幕代表着一道分野:公共与私人,生与死,已知与未知。班维尔的文本却彻底抽离了艺术品的政治语境,赋予其抒情性的感官体验——二者结合可以看做是对“作者性”的又一种探讨:一件作品在生产出来以后,阐释权也被拱手让人。


谢宁馨,1989年生,热衷文字与视觉艺术的电影人。现居纽约布鲁克林。
邮箱地址:
ningxin.xi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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