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米粥
麦坦 2015-07-16 今年五月我出差顺便回家,背包还没放好,看见地上一篮子的蒜,拎起来掂掂,起码四五斤,个个都裹着新鲜的泥,白里透紫,蒜衣丝丝缕缕剥落下来,胖乎乎的。我妈带着个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笑意盈盈。我说你买这么多蒜干什么啊。她说,你爸这两天口淡,想吃口酸甜的。我看坝子上农民推着板车卖,这么一大篮子,猜猜多少钱。才三块钱!我想着腌好了给你爸就粥吃。
我爸从六零年代走过来,家住在山上,上学的时候,一回头就是无边无际的山峦,从小放牛放羊,晚上回家一身臭汗一脚牛屎,爹娘种菜为生,不到一亩半的地,青菜土豆都是恩物。姊姊妹妹加起来七个,他排行老三,又是男丁,没少吃苦。
十四五岁的年纪,他视鸡蛋为山珍海味,姐姐看他吃不饱,把自己的鸡蛋偷偷切一半给他;晚上写作业的时候点煤油灯,熏坏了眼睛,也只有红糖水补一补。那个时候,人的肠子是枯的,就象久旱的田地,几滴雨水下来,立刻就被龟裂的大地吸个精光。后来,他高中毕业,被下放到条件更差的皖南农村,没条件读书,就把英语单词写在手背上,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一低头,鼻子就流血。
几乎就是稀粥养到十九岁,上了大学之后,个子居然也蹿到了一米七五。那个时候已经到了八十年代,医学院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是12块钱,平均一天也就三四毛钱,早上5分钱买一份馒头稀饭,加2分钱的咸菜;中午花一两毛钱吃一份白菜加肥肉片,晚上,依然是馒头咸菜。
他非常容易饿。饥饿感像是一个得了焦虑症的老朋友,在他的胃里翻来覆去寻找可以消化的东西,左找找,右翻翻,总是找不到,慢慢这种焦虑感仿佛爬向身体各个部位,生枝发芽,攫取最后一点能量。
那时候中国人有很多悠闲的时光,虽然穷,但不像现在这么火上房似的,现在是没来由地急。贫穷的时光中,如果米桶里还能刮出一碗米来,也是幸福的。他和我妈的感情,真的就是咸菜就粥,清苦,平淡,但是依然有滋有味。
三十多年了,日子一下子变得好过太多。但是对食物的那份馋,到底是埋下了。刚刚工作那几年,他就爱吃肥的,最好是五花三层,一咬顺嘴流油。后来,好吃的珍奇物儿着实吃了不少,鲍鱼龙虾鹅肝酱也都尝过。而且安徽这个地方属于南北交界,又挨着淮河,一年四季山上跑的,地上爬的,河里游的,都容易吃到口。偶尔嘴馋,就有人从五河大老远烧土鸡,用一口钢精锅炖好了连锅端过来。夏天更是丰富,走不到五分钟就是蚂虾一条街,这两年在北京流行起来的麻小,在我们安徽至少二十年前就已经被老饕研究的入骨入髓,六月一过,街上都是坐着喝啤酒吃蚂虾的人。卖麻辣串的地方兼卖烤螃蟹,五毛钱一串,小孩子经常撅着屁股在路口吃到嘴唇破掉,还是有卖不掉的小螃蟹被一筐一筐扔在河滩上。
而一直不变的早餐和晚餐,是腌咸菜就粥。吃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吃不厌。
安徽大米长得瘦瘦长长,吃了不长肉,蒸出来晶莹剔透,上面还有一层米油。不过煮粥比起煮饭来学问要大得多,米淘洗几遍,水放多少,煮多长时间,煮开之后又要晾多久,都有讲究。煮不好的话就容易扑锅,或者夹生,抑或是水和米分开,达不到那种水米交融的视觉和味觉享受。
以前我家住平房的时候,邻居奶奶煮粥喜欢放一点食用碱,这样煮出来的粥就比较粘稠,口感好。我妈煮粥从来不放碱,而是提前把米泡个二三十分钟,等米吸收水分,泡软了,再用小火煮一个半小时,水滚的时候多搅拌几次。如果前一天有吃剩的半个馍馍,就等粥滚了之后,捏成小块喂进去,粥会变得稠,但是米吃到嘴里还是颗粒分明的。
我和我爸最喜欢喝的就是白米粥,什么都不加,只是白米,喝的时候碗边上横着根腌好的萝卜干,或者笋子,或者是蒜瓣。一小碟就能下去两大碗粥,喝完浑身像是拱进羊毛毯子里一样暖,脑门子那里胀胀的,晕晕的,思维好像停滞了,索性坐在饭桌前发起呆来,看着窗子前面的阳光软黄下来,渐渐变成深蓝。
说到就粥腌的咸菜,皖南地区的人比较有口福,一年四季都有笋子吃。黄山、金寨那边,四月份的时候,山里的人每天天不亮,就扛着竹篓去山上拔笋子。山里的早晨总是喜欢下一点小雨,两个小时不到,笋子就从地里冒出来了。山民用竹篮子装一篮,回来剥笋壳,用开水汆一下,然后垛得碎碎的和雪里蕻和肉丝一起炒。炒到五成熟的时候,笋子的那股草木气就融合了油气,变得平和起来。炒一大盒,可以放到冰箱里,每次喝粥时夹上一筷子,能吃大半年。
腌蒜瓣就比较容易,毕竟大蒜不受地域限制,在花盆子里种也能长出来。腌蒜的时候,先加适量盐到凉开水里,然后把蒜瓣外面那层皮剥掉,在盐水里腌一天左右。然后准备好红糖和醋,大概是十比一的比例,融进开水里,等水凉,然后把蒜和水放进密封的坛子里,用保鲜膜封好,腌个三到五天,基本上就入味了。其实腌蒜说起来容易,腌起来也很有讲究。比如不能用白糖,蒜容易变绿。水也必须是开水,否则蒜容易长毛长霉。
腌好的蒜瓣酸酸甜甜的,非常开胃,吃了还想吃。现在这几年,开始渐渐流行吃黑蒜,说是富含微量元素,我吃过好几次,酸甜,但是没有蒜味,吃起来没多大意思。
前段时间去新疆,看见乌鲁木齐当地人吃拌面的时候,通常问服务员要一头蒜,扒一口面,生吃一个蒜瓣,心中颇为所动,也想试试。掰了个蒜瓣丢到嘴里,一股生腥冲气蹿到脑门,非常醒神。我是野蛮人,所谓茹毛饮血,生吃东西对我来说总是很有吸引力的。
除了白米粥,我妈最爱做的是芋头粥,偶尔配其他豆类做绿豆粥,薏仁粥,紫米粥。我们这边很少做红豆粥,因为红豆泡发需要的时间太长,而且豆类的东西本身就很难和米粥融合,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每年到了秋天10月左右,芋头下来了,我妈就开始做红芋粥。芋头刚下来的时候很难煮,基本上煮在粥里还是呈块状,我总是迫不及待用筷子夹出来,连吹带咬地吞下去,但也觉得很难过瘾。等到入了深秋,芋头变得越来越甜,越来越糯,基本融在粥里,金黄的丝丝缕缕入口,再配上一口酸萝卜,啊,真乃人间美味。
其实年轻人心里,粥并不是什么特别受欢迎的美味佳肴。一来是年轻人口味总是激烈,不爱汤汤水水;二来也是因为光喝粥到底是填不饱肚子的。但是在抚慰人心方面,任何美味佳肴怕都比不上简简单单的一碗粥。因为开在外头的餐馆中,很少有粥铺,尤其在北方,这就限定了粥的私人性质,每一家的粥有每一家的味道,最好喝的粥都是妈妈做的粥。像我生病或者胃不消化的时候,心里头想的,也仅仅不过是妈妈亲手熬的一碗粥而已。
我奶奶有三个媳妇,年纪都差不多。刚进门的时候,几个媳妇都要在婆婆面前展示手艺,杀鸡的杀鸡,烧鱼的烧鱼,都卷着袖子要大干一番,只有我妈在厨房转悠了一圈儿,拿出电饭锅的锅胆,细细数了人头,抓了四把米,又倒回去半把,煮出来的大米粥,五个人喝正正好好,一点没剩。我奶奶连喝两碗。她一口牙都掉光了,哪吃得动鸡鸭鱼肉,就算吃得动,胃也克化不动啊。后来我奶奶逢人就说,这三个媳妇儿里我妈最会过日子。以前就算是饭粒子掉在地上,大人也会拾起来粘窗户纸和对联,一点点都不会浪费的。真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从什么都吃不到,到什么都吃腻了,这几十年中间似乎没什么过渡。而这确实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有时候胃自己会觉得空虚,永不餍足,就是因为没有经过正常的、温润的、饱满而不丰满的食物的抚慰,总觉得腹中有一处地方似乎怎么也填不满,吃什么都觉得吃不到心里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一锅香气四溢的白米粥,在我耳边不停咕嘟咕嘟地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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