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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宋朝是一个积弱的时代?

 生命中不能没 2015-07-27

吴钩

“积贫积弱”是今天许多人对宋朝的习惯性评价,究其源,大概可追至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宋代对外之积弱不振”;“宋室内部之积贫难疗”。钱先生大才,屡有卓见,但所论也未必全然正确,他对宋代中国“积贫积弱”之说,就大可商榷。“积弱”且不论,我们单纯来说宋朝到底是不是“积贫”。

谁说宋朝是一个积弱的时代?1、【财税收入】

从国家的角度来说,积贫与否,关键看财税收入与财税结构。

让我先从宋朝说起。唐代的最高岁入为天宝八年(749)的5230万(贯石匹屯),含钱、粟、绢、绵、布,其中货币性岁入为200万贯钱。也就是说,唐代的赋税以农业税为主体,而且主要征收实物税,只有一小部分征收货币,占税收总额不足4%。那么宋代的财政岁入是多少呢?北宋治平二年(1065)的数字是11600万(贯石匹两)。

11600万这个数目还不是北宋岁入的最高额,却已是唐代最高岁入的一倍。其中货币性岁入为6000万贯以上,比重超过了50%,显示赋税货币化已成大势所趋。特别是王安石变法,将役也折成货币,这一役法变革,比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早500年,比雍正的“摊丁入亩”早600年。尽管熙宁变法造成了一系列严重后果,受到苏辙等人的抨击,但今天我们得承认,王安石确实准确地把握到历史发展的方向。

更具历史标志意义的是,宋人发现,“州郡财计,除民租之外,全赖商税”。从宋真宗朝开始,来自工商税与征榷的收入超过了农业税,北宋熙宁年间,农业税的比重降至30%,南宋淳熙—绍熙年间,非农业税更是接近85%,农业税变得微不足道。显然,这是历代王朝从未有过的事情,若非宋代工商业发达、政府善用市场手段调动财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财税结构。

宋代之后明清两朝的岁入情况又如何呢?明朝弘治十五年(1502),全国田赋正额约为2680万石,占全部税收的75%;隆庆朝与万历朝前期(1570—1590),国家的杂色岁入(含商税、海外贸易抽税、盐课、轻赍银、役与土贡折色等)约370万两白银,这个数目只及宋代征榷收入的零头。明末在田赋中加派“三饷”,又派出税监矿使,四处搜刮工商税,搞得天怒人怨,岁入也不过增加了2000万两(其中税监搜刮的工商税每年只有四五十万两)。而两宋的岁入,基本上都保持一亿(贯石匹两)以上。明代岁入不但总额不如宋代,而且农业税又恢复了统治地位。

清代的岁入,从乾隆朝至道光朝,大体上都维持在4000万两左右的水平。道光之前,地丁银(农业税)占全部岁入的70%以上,关税与盐课的比重不足30%。换言之,在被吹捧为所谓“康雍乾盛世”的清代中前期,工商业的表现并不出色。洋务运动之后,工商业才逐渐崛起,表现在财税上,便是工商税比重扩大。到光绪时代的1885年,田赋的比重总算下降为48%,关税收入上升到22%,盐课为11%,晚清新设的厘金则贡献了19%的岁入。光绪三十四年(1908),清王朝的岁入总额开始突破两亿两银,终于超过了宋代的纪录。

当然,单纯比较岁入总额,也可以看出宋代的税率应该是高于其他王朝的,这是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的另一面是,宋朝建立了一种扩张型的财政系统。财政的扩张推动着政府必须积极去了解市场、开拓市场、创造市场,由此便可能建立起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此外还有另一个事实:两宋立国三百余年,从未因为较高的税率而诱发全国性民变;而明末加征“三饷”、遍设税监,搜刮到多少钱且不论,却已导致民不聊生,民变蜂起,最终王朝被民变推翻。可见宋代的民间财富与市场活力大致还可以支撑起一个较高的税率。

谁说宋朝是一个积弱的时代?2、【国民收入】

从国民的角度来说,或贫或富,当然要看国民收入水平。而就国民收入水平而言,宋朝堪称历代中最为富庶的一个王朝。

宋之富庶,宋人自己也感受得到,真宗朝宰相王旦说,“国家承平岁久,兼并之民,徭役不及,坐取厚利。京城资产,百万(贯)者至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往汴京的大街上随便扔一块石头,便能砸着一个腰缠十万贯的土豪。

不妨将宋朝跟其他朝代比较一下。汉朝人说,“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再据《汉书·食货志》,“黄金重一斤,直钱万”,可知汉之“百金”(黄金一百斤),相当于一千贯钱。换言之,在汉代,1000贯钱是10户中产家庭的财产总量;即一户中产之家的财产,为100贯。

那么宋代的中产,又有多少家产呢?一位北宋人说,“万缗,中人十家之产也。”一户中产家庭的财产为1000贯;另一位南宋人说,“三千缗,在今日亦中人之产也。”则家产3000贯才称得上中产。换言之,宋代一户中产的财产,是汉代中产家产的10倍乃至30倍。

所以宋人对汉朝的富豪颇瞧不上眼。一位叫做吴箕的南宋人说:“(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所载富者,固曰甚盛,然求之近代,似不足道。樊嘉以五千万为天下高赀。五千万钱在今日言之,才五万贯尔。中人之家,钱以五万缗计之者多甚,何足传之于史?”汉代史书大书一笔的富翁,在宋朝不过是一不足为道的中产而已。

同样,唐人眼中觉得惊艳的富贵之物,在宋人看来,则是稀松寻常的东西。唐朝有个诗人贯休,写了一首《富贵曲》,说“刻成筝柱雁相挨”,意思是唐人制作的古筝十分考究,筝柱上都刻满雁纹。沈括对此很不以为然,说,“贯休《富贵曲》云:‘刻成筝柱雁相挨。’此下里鬻弹者皆有之,何足道哉?”这样的古筝,宋朝乡间卖唱的艺人都有,何足挂齿?又有一个叫韦楚老的唐朝诗人,也写了首炫富的诗:“十幅红绡围夜玉。”沈括也嘲笑诗人没见过世面:“十幅红绡为帐,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脚?此所谓不曾近富儿家。”沈括的结论是,“唐人作富贵诗,多记其奉养器服之盛,乃贫眼所惊耳”。

唐德宗年间,由于朝廷长年与藩镇交兵,国库日渐空虚,政府决定向长安的商人“借钱”,说是“借”,其实跟抢差不多,“京师嚣然,如被盗贼”,哪个不乖乖掏钱,便抓起来拷打,有人因为“不胜鞭笞,乃至自缢”,一番搜刮下来,也才“借”到八十万贯。可见唐代长安的商民并不富有。无独有偶,北宋庆历年间,因为与西夏打仗,宋廷也是“急于财用”,三司预算下来,尚未有数十万贯的财政缺口,“议者请呼数十大姓计之,一日而足”政府只向京师数十位富商求助,一日之内便筹借到数十万贯钱。唐宋之间民间财富储量的巨大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后世的人又如何评价宋人的生活?来看明人王鏊《震泽长语摘抄》中的说法:“宋民间器物传至今者,皆极精巧。今人卤莽特甚,非特古今之性殊也。盖亦坐贫故耳。观宋人《梦华录》、《武林旧事》,民间如此之奢,虽南渡犹然。近岁(指明朝)民间无隔宿之储,官府无经年之积,此其何故也?……古称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今民之膏血巳竭,官之府库皆空。”另一位明朝人郎瑛也感慨说:“今读《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则宋之富盛,过今远矣。今(明朝)天下一统,赋税尤繁,又无岁币之事,何一邑之间,千金之家,不过一二?是皆无储粮者也;及询官府,又无赢余之财,此则何也?”

如果觉得时人的感受缺乏说服力,可以再来看一组数据:据香港科技大学教授刘光临先生的统计与推算,宋朝的人均国民收入位于历代最高峰,为7.5两白银,远远高于晚明2.88两的,要到十九世纪的晚清,才追上宋代的水平。

英国经济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则指出:“在960~1280年间,尽管中国人口增加了80%,但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却由450美元增加到600美元,增加了1/3;以后一直到1820年都保持着此水平。欧洲在960~1280年间,人口增加了70%,人均国内总值则从400美元增至500美元,只增加了1/4。”也就是说,宋代的经济与生活水平,不但在纵向上优于其他时代,而且在横向上遥遥领先于同时代的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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