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换人了? 这是一个很令西游粉们气短的问题:花果山时期的孙悟空随随便便就能把天宫神将打个稀里哗啦;西天路上动不动就没辙被虐,天上地下请这个请那个,比如打不过黄眉怪被急哭,到处请些不知哪里来的三脚猫角色,想当年这都是可以完爆秒杀的手下败将啊! 当然,可以有各种解释,比如网上说紧箍咒是一道封印,封住了孙悟空的能力。又比如说凡是遇到神仙的下属,孙悟空就手下留情;而山野妖怪就能放开了打。还有说法是五百年中孙悟空没有练功升级,而其他妖怪都在练功夫,炼法宝。
首先声明一下,这个问题,详情可见《西游记》专家蔡铁鹰先生的研究成果(参见氏著新华出版社《西游记的前世今生》和中华书局《西游记的诞生》)。这本是一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大概意思笔者可以这样不完全地概括:在中世纪或更古的时候,中国南方(福建、四川等地)流传着一些关于猿猴精的传说,这种传说通常讲的是猿猴精偷仙桃、抢女人、占山为王、战天兵等故事,它的名字一般叫“某某大圣”(通天大圣、齐天大圣、丹霞大圣);而中国北方和西域,流传着唐僧取经故事,途中有一只神猴来保护,它的名字一般叫“某行者”(猴行者、孙行者)。
而“某行者”一出场就带着极浓的佛教气。例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自报家门说“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这里八万四千、猕猴王等,都是常见于佛典的元素。 大概在宋代以前,“某大圣”不知道自己要去取经。“某行者”也不知道自己曾拉过黑社会(无论是某大圣还是某行者,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孙悟空的名字),这本来是互不干涉的南北两个系统,只因为主角恰好都是猿猴,后来的西游故事就将两套故事捏合到了一起(约在元代),把“某大圣”派作“某行者”的前传,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一个今天我们熟知的新形象“孙悟空”来,并形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7回+93回”的奇怪结构。
猿和猴 “某大圣”和“某行者”的不同,也体现在类属上。猿(猨)、猴二字,虽然普通民众不太区分,但在生物学上还是有分别的。猿比猴大,没有尾巴。在“某大圣”的序列中,中国传统故事里,带有神性的一般是猿。例如教越女剑法的白猿、《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里的猿精申阳公、《古岳渎经》的无支祁等,细看文本可以发现,它们都是猿,不是猴。《大戴礼记》“五九四十五,五主音,音主猿,故猿五月而生”。这种论调也见于汉代纬书。汉人眼中,猿与虎、鹿、豕等一样,都是具有某种“通天人之际”的动物。 从生物类属上说,猿与人的关系,也比猴近些。在传统文化中,猿有许多高贵的品质,如性仁,不贪食多,善长啸,善引气(因为臂长),这很容易使人联想隐居的高士,所以,在传说故事中具备神性是很正常的。 这些属性,猴一般是没有的,而且猴甚至是被讥嘲的对象(如沐猴而冠)。陆玑《诗疏》引《元康地记》“猿与猕猴不共山宿”,区分得是很清楚的。而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里,齐天大圣是猿精,里面又有一个插科打诨的猕猴精,明显比齐天大圣猥琐多了。《太平广记》猿的故事占三卷,猕猴只有区区几条而已。
谁是男一? 南北两个剧组的合作,是双赢的:南方系的猿精的演员好(南方系的猿精有个性,神通广大;北方系的神猴性格呆板,本领单一);北方系的剧本好(南方系讲来讲去不过一个简单故事,没有做大的空间且地域局限性太强;北方系是宏大叙事,有历史根据并可以无限扩充,易于普遍接受)。 不过这样合作,需要双方都做一些让步:北方系的让步,就是让猴哥从造反一直演到取经结束,等于让他做了男一,把本来是北方系男一的唐僧挤成男二了。南方系的让步,就是这个新男一要跟着北方系的设定受些窝囊气(另外,还给他加了一条尾巴和嗉袋,这算是额外的收获)。南方系狠毒好色的缺点被抹掉,多了一些北方系“某行者”的忠义正直。于是,一个既不同于某大圣,又不同于某行者的新明星——孙悟空,冉冉升起了。 这就很像民国早期的南北议和:孙中山可以逊位给神通广大的袁世凯(瞅准了他有“闹天宫”即逼清帝退位的能力),但袁必须在国民政府提供的平台上做事,并遵守各种约束。当然袁后来仍然企图撂挑子,还想回“花果山”复辟当个“猿王”,不免成不了正果! 现在看来这两个代价还是值得的,第一,北方系的剧本借大腕儿流传开了,光靠唐僧当男一是撑不住的!多少弱男一的神魔小说就这样湮没了。第二,南方系的大圣立万扬名了,完爆任何配角。北方系的演员们,都替南方系的这位大圣爷打了工了!虽然如此,也可见平台是多么地重要,多少狐黄白柳猫狗成精的故事不都就村里老奶奶讲讲罢了么?不从地方舞台出来混全国媒体,能红么! 元代《西游记杂剧》、日本藏元代《唐僧取经图册》等早期西游故事,都是从唐僧出身即陈光蕊赴任讲起的,那时御弟哥哥还是男一。结果到了《西游记》里,唐僧的出身故事都找不着了,只有一回且孤立,前后无法衔接(通常当作附录处理,连当正文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且,约在元代跟着南方系的齐天大圣进到北方系剧组的,还有大圣带出的一大票小弟,如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二郎神等(包括本土化的哪吒,他们都是南方系故事的艺术形象,是大圣的老搭档),他们都是大圣的人,形成了一股劲锐的南方势力。朱紫国赛太岁也算,因为那本来是大圣的戏,是让给他演的(详情请见拙注《西游记》本回注释,中华书局2014年版),而大圣在这一集演了反串。你看看这些龙套小弟,因为都是常跟大圣演对手戏的,在书里哪个不是重头戏?唐僧做男一的日本藏元代《唐僧取经图册》(见下图),里面提到好多北方系的妖精,如瞿波罗龙、野狐精、魔女国、长爪大仙等,说实话都是唐僧的人,可是在今天的《西游记》里踪影全无。毋庸讳言,他们都是过气的演员,虽然资质未必很差,但只因跟错了人,当年在一线的时候都没红,经过几百年的淘汰,竟被剧组开除了! 沙和尚虽然弱得很,却是北方系里资格最老的。女儿国女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女人国)、老鼠精(毗沙门天王故事)、刘伯钦(宣扬念经超生),也算是北方系唐僧的人。所以可以解释,为何在流沙河一回里猴哥自动退位只当帮手,而几段招亲故事里唐僧才逆袭成了男一,这算是北方系留下的几块领地。
所以,那个令西游粉憋气的问题也有答案了,准确表述如下:
今本《西游记》除了南方系和北方系之外,还有一些故事,设定孙悟空一定要吃败仗、请人,那是为了抖落改定者的渊博知识的——这也是旧小说的一个特点或者说是毛病。例如玄英洞一回,孙悟空带着两个兄弟都打不过三个不开外挂(如使用特殊法宝)的犀牛精,还要请当年的手下败将二十八宿里的四木降伏,这种极糟的战绩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其实这个情节作者是为了讲星命学的知识设计的:“牛见狼惊”、“角亢吞危并食牛”、“井木犴伏一切山水禽”(分别见于明佚名《演禽通纂》卷下、明池本理《禽星易见·禽星吞啖》、《禽星易见·高禽》)。细看文本可以发现,书中莫名其妙的败仗无不如此。因为如果不让猴哥吃败仗、请帮手,这种知识就抖不出来了! 弥缝的痕迹 严格来说,今本《西游记》的结构,应该是3+4+1+93回。其中,“3”是前三回,是孙悟空出生、学艺、立身故事,这无疑是最后写定的。因为无论“某大圣”还是“某行者”,都不曾交代这猴哥的本事是怎么来的。“1”是唐僧出身故事,通常当作附录处理。这正是剧本曾出现过两个男一,先后留下的痕迹。唐僧出身故事之复杂不亚于猴哥,在逊为男二后,如果再讲他的漫长的出身故事,将变成一个不连贯的需要追溯的岔头(更次要的人物如猪八戒、沙和尚,出身故事都是从他自己口中简单叙出的,再次要的人物如哪吒,就是作者代写几句简介,这就保证了故事的连贯性,不至有太过游离的枝节);所以只好给他保留一个若即若离的“常务副”待遇。天下之达尊者,爵一,齿一。酒桌上,爵最尊者可以大讲他的发迹史,过气的爵尊者讲与不讲,就得看现任爵尊者的眼色了。
除了这个,今本《西游记》也留下了一些其他痕迹,例如第八回开头的部分,如来降伏齐天大圣,回到“雷音宝刹,娑罗双林”后,对众道:
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大众见了,皈身礼拜。 这一段很有意思。“娑罗双林”,是释迦牟尼寂灭的地方。如来“甚深般若”以下的话,是他的遗言,原出《涅槃经》后分卷上《陈如品》之末,后来被《历代编年释氏通鉴》等本土化的佛教典籍改造过了。那“白虹四十二道”,也是释迦牟尼临终的瑞相,见于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十一。舍利,更是释迦牟尼圆寂后遗体火化所得之物。也就是说:如来佛他老人家,他……他……已经涅槃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以看到,被视为西游故事早期形态的元代《西游记杂剧》,一开场,观音菩萨就上来说,释迦牟尼已经圆寂,现在要找个人西天取经:
此后,释迦牟尼就像《神雕侠侣》里的独孤求败一样,不再在具体情节中出现了。所以,今天第八回写如来种种圆寂之象,应该也是早期西游故事的痕迹,即开场时叙述“佛入涅槃”的扩充演绎,换句话说,这段话本来就是写如来涅槃的。另外观察下面的几首诸菩萨祝寿的福禄寿三诗,水平鄙陋可笑,除了点缀气氛之外,于剧情没有什么关系,很像过去的“定场诗”。所以我们有理由猜测,这部世德堂《西游记》的前身,是从如来派观音寻找取经人开始的,前面七回石猴出身和大圣大闹天宫故事,是另外的一个完整故事,整理者将其添在了取经故事前面,他不能让后来还有活动的如来轻易“涅槃”掉,于是加以弥缝,让他“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端然坐下”,这才算在逻辑上让如来重生。就搞成了现在这样的奇怪文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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