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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锅碗瓢盆的声音里,一曲千里香

 真友书屋 2015-08-07


江南似乎自古以来都在收着老天爷的庇佑,一场大雨的骤然而至就把大暑给消解了,河道沟岔里灌满了雨水,前几天热得冒头的小鱼一听到雨声,恨不得在水里打滚,滚着滚着,一不小心就滚到了河边的草坂上,正好捡来红烧。适才的大树上,知了还在咿咿呀呀叫着夏天,聒噪个不停,可雨水打在树叶的声音似乎把它们从公知了吓成了母知了,全成哑巴了,我还在思忖着这帮江南盛夏的造势者该如何躲过这场大雨呢,其实也犯不着为它们担心,因为夏天的雨总是骤来急走,雨一停,它们又该叫欢开了,吵得人头疼,好在江南人不吃金蝉,若是过了淮河,指不定把它们抓来油煎了。


下了雨,早入中伏的江南一下子就凉快了起来,我看到了水缸里亭亭玉立起一只荷花,只是想到了周邦彦的那首苏幕遮来,“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此情此景正好暗合,我们的清真居士当年点的是沉香,这东西金贵,到如今我们点的是蚊香,消溽暑倒是免了,不过可以驱蚊虫。雨停了,呼晴的可不仅是小鸟,我在这个盛夏很少看到鸟,全是叽叽喳喳的知了,荷花是刚开不久,不晓得今年怎么这么晚,似乎晚来了半个月,估计也是热得,因为词里明明记得是五月,如今阴历该有六月了吧,过上几天,江南的孩童就该小楫轻舟,去荷塘里采莲蓬抓小鱼了,不过那是我们的童年,不晓得如今的孩子们还做不做这些费心费力的事情了。


大家都在说江南好,我父亲常年就摊开一张地图来说,“你看江南处在雄鸡的粟囊里,根本就不用愁吃愁喝,地里随便种点东西都能填饱肚子。”很早以前江南是种小麦的,不过慢慢全成了水稻,其实本来就是水稻,北方人吃面食才会大片种植小麦,喂鸡用小麦粒喂,所以食囊在江南就叫做粟囊。家里养过鸡的孩子肯定晓得,鸡食囊就在鸡的胸前偏下,一摸上去鼓鼓囊囊的,你能摸到麦粒和米粒的饱满感来。


在地图上看,江南正好把这个位置给占据了,似乎是得天独厚。江南人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优越感,因为身处天堂,我母亲每次在电视里看到很多地方发洪水,闹干旱的时候,总是要揪心一心,“作孽啊作孽,他们可真遭罪啊,还是江南好,不淹水,不闹灾的,还是菩萨保佑啊。”她信佛的缘故,便认为江南有神灵庇护加持,佛家有四大菩萨,西南峨眉山有普贤菩萨,可是经常会地震,西北五台山有文殊菩萨,你那边吃水要打井挑担子,江南就风调雨顺的,因为观音大士在普陀山,地藏王菩萨在九华山,都把道场安在江南,自家地盘能不保佑么。


这么一说似乎有些牵强了,尤其是地域性的东西容易产生矛盾,反正我生在江南,其他地方没有少跑,倒反觉得江南待得久了就过于单调,还是外面的风景能够吸引人,全是大色调的涂抹,漫天遍野的,气势磅礴,澎湃豪壮,叶子一红就是一片山,草一绿又是一片草原,雪一下那就是一整个世界了。江南小家碧玉的往往就不及外面的世界那么丰富多彩,不过西湖和青海湖也各有各的美,黄山和昆仑山也各有各的魅力吧,不能强求一致,不然世界就太单调了。


如今不往外跑了,终于可以常回家看看,不用在长途奔波,可以享受一下四年来不曾有过的安逸,在自家的院子里背着手信步溜达,看看菜地里的小菜,浇一浇水,水缸里里的荷花开了,俯身上前轻嗅,门口走过本家亲戚,总会相视一笑打个招呼,“伢伲啊,家里来了啊。”“是的哇,回家了,在省城里干活,礼拜天回家吃顿饭。”“介个伢伲不哈,滔滔地来,不要急,不要慌,日子久着呢。”在家里就是这些事情,闲散着打磨一些慵懒的时光。


有时候还会去邻村串一串门,访访旧友,许久不曾返乡了,很多地方都开始陌生,以至于幼年常流连的地方竟然会迷路,我不晓得是因为房子多了,家家户户拉了围墙而导致了淡漠,还是我于故乡有了隔膜。我在寻访的路上迷路了,这时巷子拐角处走出来一位老奶奶,斑白的头发,眼睛早就深陷在眼眶里而找寻不见,却生了一副好牙口,然而牙龈的隆起确实让人抓取到义牙的痕迹,她拄着一根拐杖,正在迎面对我走来,我看着熟悉却在脑海中找寻不到一点点的踪迹,或许刚刚从远处迁来投奔的亲戚,或许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而我却从来不曾发现。这般年纪了,也只能在村巷里转转而走不出去了,唯一要去最远的地方或许就是离村子几十里开外的墓地吧,很残忍,却总会在一段时间里发生。


我想找她问路,又怕我去问了她会听不清,两个人只能站在路口瞎着急,终于上前张口了,“老人家,二狗子家往哪里走啊,我是隔壁村的。”不曾想老太太眼睛眯着,里头确实雪亮一片,嘴巴植了假牙,说话起来确实溜得很,“伢伲啊,你是当年小平家外孙吧,啊呀,小时候才那么一点,现在怎么一把胡子了,有三十了吧。”我听着吓了一跳,老人家不老,我倒是徒增了六七年的岁数,也是无奈,可我真的是想不起这位老人了,只能分说,“老人家啊,您还认识我啊,我去找二狗子家伢伲呢,他家怎么走啊,忘记了。”老奶奶来劲了,“伢伲啊,当年你不是天天跑来了,现在怎么忘记了呀,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都记得去你们村子的路么,来来来,你跟我后面,我带你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竟然怕我不认路而亲自领着我去,我便只能跟在后头,老奶奶一路上都在絮叨,“伢伲啊,我记得你跟小狗子同岁哇,怎么这么快就一把胡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都马上去花园喽。”老奶奶一路都在感叹着,老年人总是有很多的话说,其实我也在感叹着时光的匆匆,我眼里的地方早就变得陌生,我耳中在她嘴边听到的名字早就在十年前入了土,莫名其妙地又泛上了心头。在我的江南故乡,花园就是墓地,人老了总喜欢把生死挂在嘴边讲,丝毫不犯忌讳,因为走着走着,可能往路边一坐,一个人就去了花园,从前都是一个黑漆桐油的棺材,如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瓦罐,那就算是入土为安了。


老人家把我领到了朋友家,她自顾自地同朋友家的老人聊天攀谈,聊着聊着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走的,估计又给哪个后生去带路了吧,这就是江南的老人,人老了,就要在村巷里溜达溜达,看到了面熟的,就会告诉你上一辈的名字和掌故,若是遇到一个面生的,肯定要问了,“亲戚啊,你家村上哪家人的女婿啊。”他们总是要走来走去,江南的黑泥赋予他们的朴实,清水又澄澈了心灵,所以他们自然也代表了江南,善良、热情、任劳任怨。当他们有一天走不动了,就会往村口的祠堂门口一蹲,久而久之,人就慢慢要去花园了。


无论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在朋友家里,我突然爱上了听一种声音,那就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这种声音特别的亲切,是我许久以来不曾听到的,如今听到了,突然能想起以往安身故乡二十年来的很多往事,然后恍然大悟,哦,我是回家了的,终于不在外面了。大早上的,我还在睡梦中,昨夜听了一夜的雨声,每逢听雨,我都会念诵宋人蒋捷的那首虞美人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经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雨滴到天明。”如他词里所言,我应该还是红烛昏罗帐的年纪,至于愁吧,也应该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却道天凉好个秋。我可断然不会去听雨僧庐的,没有李叔同那点魄力,不然我父母得打死我,女人不还得哭死。


其实这个季节最应景的应该还是那首一剪梅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雨打芭蕉可是被我们在小学作文里写了无数遍了,尤其是在夏日的雨夜,这时候我们总会写,“我听了一夜的雨打芭蕉。”不晓得当年听的是雨还是芭蕉了,反正芭蕉很难吃,太涩。这位樱桃进士是宜兴人,也算我地缘上的江南老乡了。一不小心又扯开远了,听完了雨声,尚在睡梦中,突然楼下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多么亲切的锅碗瓢盆哦,我好想告诉别人我是多么热爱听到这种声音,这分明就是家的声音啊,心里想着每天都会被这种声音给唤醒,不过这种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晓得母亲在为我准备早饭了,我也得学会日后为别人准备早饭啊,也用这种声音唤醒我最心爱的人,锅碗瓢盆一响,穿着睡衣走到桌前,豆浆油条,包子糍粑,都快要幸福坏了。


锅碗瓢盆的声音,一天会响起好几趟,江南人吃完了早饭吃午饭,吃完了午饭吃晚饭,一天到晚就是吃,可不吃的话又该做什么呢,还是吃饭的好。前几天我看到村子里很多人家晒衣服的竹竿上晾了很多雪里蕻和豇豆,我就晓得我能吃到我最爱吃的江南美食了,这两种菜自打我出门远行时就牵挂了多年的乡愁,常年割舍不了,偏偏吃不到倒是折磨得我寤寐思服,我在梦里都能闻到梅干菜扣肉和红烧干豇豆的香味,待到醒来,嘴边还残留着一点涎液,只不过不是江南的干菜味,而是鲁南的大蒜味,着实令我苦恼。


幼年一到梅雨刚过的时候,我就晓得要陪着家里人去菜地割菜以及采豇豆了,所以菜地里很多的菜名我都是认识的,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特别感谢我童年得乡村生活经历,倘若进了城,我的童年应该不会有这么多贴近自然的精彩吧,可能也断然不会如此来诉说这份割不断的乡愁。雪里蕻是一种江南乡间很常见的蔬菜,菜地里的蔬菜多了去了,矮脚黄,上海青这些都是清炒的好吃,但是雪里蕻大多都是腌制的,不是做了梅干菜就是做了缸腌菜。我起初就是喜欢这个菜名,在雪地里还是蕻蕻的,可见生命力之顽强,那都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季节,唯独它让江南多了几分绿意。


雪里蕻四季都可以生长,一到梅雨季节刚过的时候,家里人会用来做梅干菜,而在冬季里则会做缸腌菜。梅干菜的制作也是简单的,洗干净后全部晾在竹竿上,四五天功夫便可全然晾干,这时候菜叶由青变黄,由硬变软,直接用刀切成丝,用盐揉搓出水,然后放进陶缸里就可以了。这种陶缸很特别,也常来做缸腌菜,只是缸口多了一道槽,一个盖碗盖着,然后在槽里灌水便可以阻绝空气的流入,起到密封的作用,我特别佩服江南人的这份工艺,因为早在青瓷始创的时候,江南便有了这种腌缸,缸前有个鸡头,名为鸡首缸或者鸡首瓶,尤其在南京一代,这种缸极多,一到梅雨季节似乎家家户户都在研制梅干菜。腌制好的梅干菜一般用来炒肉,所以有一道菜叫做梅干菜扣肉,其实梅干菜扣肉是蒸出来的,梅干菜只需要浸泡,五花肉起油翻炒,用一白瓷碗,先垫一层梅干菜,再铺一层五花肉,再垫再铺,入蒸笼,肉味和菜香互为渗透,从蒸笼里取出,把碗翻个再蒸许久,一碗香气扑鼻,入口酥滑可口的梅干菜扣肉就做好了,绝对是最正宗的江南味道。


梅干菜需要晾晒,而缸腌菜则需要脚踩,不仅用雪里蕻,而且用一种叫做马耳朵的长青菜。那是大冬天里,找一个七萝缸,放入洗净的菜,菜和盐的比例要调好,然后家中的劳动力把脚洗干净了,入缸踩踏,还要不停地倒盐翻踩,杭育杭育喊着一些咒语似的口号,我们在一旁看着,还要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若是没有念咒语,缸腌菜就踩不出味道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只要是乡邻们端着饭碗聚在一起攀谈的时候,总是要开玩笑的,“你家的缸腌菜不错,多亏了你家牛老噶那双臭脚啊。”我们江南乡间把家里的男人称之为牛老噶,女人则是泥老噶,牛入泥地自然阴阳调和,人间至理了。那时候我们就觉得,只有越臭的脚才能踩出最好吃的缸腌菜来,似乎谁的脚臭就是一份荣耀。缸腌菜用来炒肉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放点辣椒酱来炒也不错,特别下饭,我每天早上吃稀饭,一碟缸腌菜,能吃两碗稀饭,香得不得了。


缸腌菜踩好了,一棵棵的码在缸里,等到满缸了就在上面压一块大青石,似乎用来压干长青菜里头的水,一个七萝缸里的腌菜能够一家人吃一年,缸腌菜都是冬天里吃,天慢慢热了,缸腌菜就会变软变酸,往往会产生另一种衍生品,叫做烂腌菜,把烂腌菜从菜缸里捞出来,剩下的东西又叫做腌菜盐水,这些在我的江南故乡可是独树一帜的,绝无二家。我倒是觉得这也是和臭豆腐一样是没有办法的东西,谁有钱会去食腐呢,不过有一天突然尝了一口,哎呀,闻着臭吃着香,就慢慢流传开了。烂腌菜只需要放点辣椒往饭锅里一蒸,开锅千里飘香,所以得了一个名字叫做千里香,我永远也忘不了每年盛夏的中午,村庄里飘荡的那股烂腌菜的味道。除了蒸烂腌菜,烂腌菜盐水也不能浪费,切几块胖豆腐放在腌菜盐水里一炖,滴滴入味,口齿留香。


身为一个江南人,我是比较惭愧的,因为从小到大我都不敢尝试去吃烂腌菜,因为实在受不了那股味道往鼻孔里钻,往往家里炖了一碗烂腌菜盐水,我用筷子翻一翻,会发现盐水里漂着几只白胖胖的蛆虫,这时候家里的老人就会用筷子夹起来放在嘴里,嘎嘣脆,谓之曰相公。那幅场景在我脑海里永远也磨灭不了,这些蛆虫其实见不到多脏,因为还有一道菜叫春潮涌动更为刺激,油炸蛆虫,高蛋白,是十分营养健康的保健食品。我从来不吃烂腌菜,但是我发小吃得很欢,直接把烂腌菜盐水倒进饭碗里拌饭,一碗烂腌菜全归了他,因为下饭,他总是要扒两海碗的饭,我在一旁看着他饕餮的样子,两眼只能直愣愣地发呆。


其实干豇豆才是我最爱吃的,小时候每次拎着篮子去采豇豆,豇豆直条条得挂满了整个竹架子,你拿着剪刀去剪下来,往往发现豇豆动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一条吊在竹竿上的小青蛇,一蹿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你,嘴里还吐着信子,起初是害怕的,后来倒是不怕了,手里还有剪刀呢,咔嚓一声,它就真的变成豇豆了。豇豆采回家后,可以直接炖烂腌菜盐水,江南一绝。然而我更喜欢吃干豇豆,同做梅干菜一样,都是需要悬挂晾干的,不过之前要放在热水里蒸煮,我们叫做“燎”,燎好之后才能晒,晒干后就可以扎好封存了。


豇豆在菜市场卖往往几块钱一斤,若是做成了干豇豆放在江南的老街上,那价钱就要翻番了,我妈就会同我讲了,“你不晓得喂,现在老街上的干豇豆二十块一斤,嚇死个人。”所以一听说我想吃,她便自己做了起来,等到割好了精猪肉,把干豇豆放在热水里泡软剪成根状,直接和猪肉红烧,一定要炒软炒烂,这就需要掌握火候和添加的清水,肉味才能全部渗进干豇豆里面,一碗做好的干豇豆炒肉,我往往只吃干豇豆不吃肉,完全就是奔着干豇豆去的。


这些味道慢慢诉说起来,我仿佛又听到了锅碗瓢盆的声音,然后按耐不住心里对于过往童年生活的回忆,幸好这些味道还在,我便能一边细品其中滋味,一边不厌其烦把当年的故事全部勾连出来。唯一一点不足的,那就是我只晓得味道是怎样的,当年站在厨房边,光顾着看他们细工出慢活地烹制着这些属于江南的美味,而自己却从来未曾下过厨房。或许得空了会慢慢学吧,但是找到一个会做饭的媳妇那不是更好了,你做菜来我洗碗,这种小事还是干得来的,倘若干了一辈子,我觉得也会和她做饭一个功劳吧,我只是这么意淫一下,可不敢喧宾夺主,会做饭的人往往是吃得少的,会被呛到油烟,她们的功劳无论如何都是抢不了的,让人怜惜。


文/远方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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