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开往北京的列车

 昵称535749 2015-09-12
2015-09-05 21:02 | 豆瓣:dancebaby 

开往北京的列车

那时候,从重庆北上的列车都从菜园坝的重庆站始发。菜园坝在长江边,菜园坝长江大桥架成不久,还没通车。但那时候的我应该没注意到这座桥,只是感慨重庆站对面的山上横七竖八几道高架,不知道山城是该引自己生而为垂直城市以为傲,还是为在崇山峻岭里建城平地捉襟见肘略感难堪。铁道与长江之间,有个水果批发市场,某年暑假回来,听说长江的洪水淹了水果市场的仓库,驮着中卫西瓜远道而来的卡车卸不了货,只能把一车车瓜摆在路边贱卖。现在每次嚼起中卫硒砂的甜,都免不了为当年没囤下一批而遗憾。和北京站一样,重庆站也是个尽头站,老成渝铁路至此便到了东端不再向前,老川黔铁路又向西引出,在大娄山间一路绵延向贵阳。

进北大的第一个暑假去贵州实践,七八个同学约着坐T87的硬座,一路胆战心惊,怕区段不对的学生票被乘务员揪个正着,补些钱倒是不要紧,毕竟这学生票是误买的;只是被揪出来了难免尴尬。那是第一次坐火车硬座,车内不算太挤,又是好几个相识的同学相邻坐着。闲聊之中,列车便过了夜、过了湘江、过了湘中那些矮长着浅草的丘陵、过了黔东南的重重隧道接丘山,28小时的硬座并没让人觉得太难受,初乘硬座也算相见欢。从贵阳到遵义时,又嫌大巴票价太贵,便买了火车站票,车还是从五千里外的北京开来,到贵阳后再北折去终点。山区铁路限速很低,短短150公里的距离晃晃荡荡磨蹭了四个小时。从遵义回四川是绿皮的管内快车。一行只有我一个人溯川黔铁路北上。下午送走了同学,我便一个人坐在遵义站的候车厅里,枯等夜里的火车。候车厅空荡抑或攘扰我已毫无印象,只是当时完全无法预见,一个人扶着箱子抱着包,在南腔北调的候车厅里,或站或倚或坐,或闷头发呆或低头看书,竟然是七年里的常态。车从贵阳始发,在车厢昏暗的灯光下挤到票上的座位旁,却发现老爷爷老奶奶带着若干孩子已经占了那一排椅子。我不好发作,只能靠着椅子站到桐梓,等短途的乘客们下了车,才另找了个位置坐下。昏昏欲睡的电扇在头顶摇头晃脑,夜行的车时而钻洞,时而过桥,夜风混着车行的气流从敞着的窗口灌进来。走完川黔铁路,在重庆枢纽里不知道怎么绕了半圈,便上了成渝铁道。到达朱杨溪站之前,列车几乎一直在北岸溯长江往上游而行。记忆大概是错了或者记忆没错是梦里的我迷离了,色调还是昏黄,却有了声响,江水声掺在风声里,在惺忪的车厢里与惺忪的电扇一并哗然。透过窗户,似乎真的看见洒着光点的江面在夜风里荡漾。两年半以前,总算找到机会在白天重走一遍成渝铁路东段。隆冬,浮着轻雾的江景有些乏味。铁道与江面落差似乎不小,想来在车里听到江水声,大概只是多年以前我在极度疲惫之中孳生的幻觉。过了朱杨溪站铁路便远离了长江,扎进川南丘区的田野里。还是隆冬,川南的田野虽不至于像华北的苞米地一样荒芜,却也难免萧索。铁道几乎就建在田埂上,车速仍然很低,田间小路通到铁路边,便是一个无人值守的道口,偶尔站着几个要越过铁道的村民,木然看着这列他们大概非常熟悉的橙皮列车一节一节缓缓划过,从南宁这个遥远而又似乎与他们无关的城市开来,向着成都省开去;却又在这相遇或者说被阻滞的一瞬,让他们与这两座城市发生了一点点关系。

绿皮车开到隆昌站,我便到了目的地。隆昌到成都站是257公里到重庆站247公里,几乎正好在中点。时间还是清晨四点半,但既然有列车图定到达,揽客的司机们便已麇集在出站口,凶巴巴地大声吆喝。我总是避他们唯恐不及,爬上公交车去汽车站等两小时后头班回家的汽车。不过续上成渝铁路的西段则已经晚至去年寒假。又是隆冬时节,铁道换成了贴着沱江,不过还是沿河一路迤逦南下。江面略窄,不过窗外的川中川南,田园、农舍、芭蕉、青杠,倒也没什么新意。不过铁道进入市区,通常被密植的夹竹桃夹着,可惜没能在夹竹桃报花信的时候坐过这一程的列车,不然也可以像关口一样,从碌碌的日常里迸发出惊奇,看盆地里喝完一壶酽茶的太阳在捱着等下班,懒懒散散地照在翩飞着白蝶的夹竹桃花间。

呵,泸州这座城城址就在沱江汇入长江的河口,半程贴着长江半程贴着沱江的成渝铁道却正好绕开了这座城市。七年,仍然没有一寸能跑客车的铁轨铺进这座城。幸好伟大的已故铁道部加开了好几趟入川的火车,开通了电话订票继而又能网上购票,哪怕守在这座没有火车站的城市,也才不至于像大学的前两年,说起买票便满心焦灼。不知道再许一个七年,能不能在写着“泸州”的火车站台上迎来送往或者被迎来送往;不过即便有了又复如何,那时候,我与这座城市的关联方式,应该又要变化了。

还是说那个重庆站吧。虽然都是尽头站,不过北京站的站房在铁路一侧,而重庆站则正对着铁道。所以出站没有也不需要地道,在站台上顺着列车往前,走过铁道尽头的土挡,便是出站的门了,门额上一应是平庸的城市欢迎语,但大概不如“重庆非去不可”一样,霸气中透着一点点无赖。不是据说不先生就曾要挟谁先生非来重庆看看不可,但谁先生的銮驾毕竟没有来,不先生也被要一争高下的恶鬼夺了红顶子。这是重庆的后话。出站不需要上上下下也算很体恤乘客,有的车站设了通入地道的坡道还好,有的就是楼梯还不肯设个扶梯,还有的舍不得扶梯耗电就让它沉默在那里当了摆设,还是得费劲拎着大箱小包下来上去。我之所以极度怨念杭州,除了那一夜没有订宾馆,列车披着夜色进城站之后我实在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以外,城站的初体验便是上上下下也足够糟糕。上海是晴天,动车过了嘉兴车外便豪雨如注,到了杭州下车,慢慢地从楼梯挪进地道,人流却梗阻了起来,说是刚才的豪雨灌了一地道的水,没法涉水出站。只好拖着箱子回到站台层,又爬上一溜更高的台阶,从候车厅的小门出去,再反进站的长楼梯之道而行下楼出站,我便无法不一边提着箱子爬台阶一边诅咒这个火车站应该被炸掉了。生气、无助、孤寂,好几种情绪叠加在一起,又被那个向我借手机给来接他的儿子打电话的老爷爷一戳,我便兀自在城站前正在建地铁的广场上嚎啕大哭起来。四年过去,杭州或者杭县,仍然是一个结,唱词里的什么“西湖的水我的泪”,于我大抵是正好相宜的。

不过重庆站的候车厅仍在楼上,还是得下楼梯才能到站台。那其实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长途旅行。前一天到了重庆,夜里在崎岖的市内晃悠,在上清寺的天桥上看月正蚀这图景的故事,已经被我一讲再讲。一清一浊两股江水在这里合流。这七年里,在上游的李庄、合江看过长江,也在下游的武昌、南京看过长江。躲在火车里过的长江大桥更多些,重庆、长寿、丰都、万州、宜昌、黄鹤楼下的老桥与大胜关新桥、九江、南京。那一年,长江在重庆的出水口,还没有用长江大桥关锁起来;坦克模样的重庆大剧院,还没开到江北嘴上停下;重庆港仍是那座虽略嫌破烂却傲然对着朝天门的大楼,今年所见却已经在都更项目里被夷平,要摇身变成不知所谓的来福士广场。妈妈送我就送到重庆站二楼那扇铁门前——这便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送站送到候车厅里。回头摇摇手,一边还操心着她是不是能平安回家。我不知所措地跟着人群下台阶,顺着站台往前走。站台上的列车意外地是蓝皮而不是绿皮。

10点10分,由陪都开往北京西方向去的特10次列车就要开车了。这一列蓝皮车厢曲曲折折扭过出站道岔,钻进隧道,便离开了重庆站。七年里虽然也还在这车站下过几次车,不过坐着北上的列车从这里出发,却仅有这一次。后来重庆北上的车都改到在龙头寺的北站始发,虽然折腾,渐渐也习惯了轻轨与大扶梯之类别具重庆特色的交通工具。每一次总是忙颠颠地在这各种交通工具间移形换步,尽管某一次不通的畅通重庆差点让我误了火车。毕竟,我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每次抵达,多少总有归心似箭的意思,忙不迭要换到大巴上走完两百来公里的最后一程。七年,只在重庆过过两夜。

那时候,襄樊还是襄樊,襄渝铁路还是大三线时修的单线铁路,蜀道该难还是很难。离开大山城后火车一路向北,进广安站又绕回了四川,头一天越过省界的收费站时向前前任省长写的四川两个字告的别,算是作了废。后来这两个书法字被汰换成了标准的楷体金字;除了川黔渝怀和襄渝二线,重庆又有了直通湖北的铁道,越过渔箭收费站便成了真实且唯一的抵达。车转过隆昌互通再往南走,厦蓉高速1988公里路旁的树下,立着一块写着一座城市名字的小小的牌子。从广安再往北,即令未到达县,隧道也渐渐多了起来。那时候应该是非常讨厌这些隧道的:一进隧道,混合了各种奇怪气味的气流便顺着列车行进的方向扑面灌来;午后川东北山地的景色虽不算很好,却也偶有一洼鱼塘、一涧小溪,对于初出远门的我而言,都还是跃然的现象,可恨却被一重又一重隧道里似乎不会绵延出尽头的黑暗切割得七零八落。贴在车窗上望望,既有点期待又异常担心某条隧道里会突然浮现出一张映着绿光的惨白的脸,贴在车窗外与我对视。果然,或者说还好,只有某几条正在施工的隧道,铁道边点起一盏白炽灯,灯光是暖黄色。

其实没有这些隧道便没有风景,华北大平原上的京广大动脉,过了鹰山后千里没有一孔隧道,一边是与铁路并行的国道和道旁破败的各种店铺,另一边则是大片玉米地。只需往返走过一两回,便绝难再有风景。可山区不同,无论走过几回,也很难记得某一孔隧道的另一端,会等着怎样的景观。山区筑路不易,早年技术相对落后,铁道选线就更愿意亲水走河谷,实在走不动了再钻一眼隧:所谓风景,通常不正是靠这些山形水色么。襄渝并不以沿线的景色著名,不过一孔隧道走得疲了,豁然开朗铁道变成桥架在水面,蓊郁的树色顺着山形流到水里,瞳孔刚刚扩大,景色又戛然止住铁道投进另一洞隧道里,胃口被吊得刚刚好,浅尝在记忆里留下了重访的冲动。后来走过宝成铁路,震后不久,两隧之间垮塌的山体在绿底上撕出一块土黄,靠着铁道搭着一两顶帐篷;再有一次回北京是元宵夜,月光映着的天色与山色略有了差别,铁道旁是清姜河,不知是因为车窗的玻璃脏了旧了有些发毛,还是小河淌水揉了月色,只能看见一带模糊的银光。春运时的硬座大概不会让自己坐得开心,车厢里也一定是浑浊而嘈杂的,不过记忆这一次又变作喑哑,只留下河里模糊的月光被美化成缄默而永恒的景色。陕南的民居大门口点着彤红的大灯笼;夜里西安城墙用灯光示廓,可惜对座的绵阳女生惊叹的却是“看,山寨!”南岭山区的京广大动脉、铜仁左近的渝怀铁道、西康铁路钻过了秦岭特长隧顺着山势俯冲进关中平原、新建的宜万渝利,景观虽然被隧道切成一条一缕,却仍然是记忆里连绵的风景。不怎么有隧道却仍一路风景的,除了沿着闽江的峰福铁道之类,大概就是夹在两条山脉间一路逐日而西的兰新铁路吧。不过火车坐得多了,隧道钻得频了,惊奇也难免被时光冲淡,开始望着隧道或者桥墩,感慨铁道部伟大而筑路不易,可技术再进一步铁道都用50公里的长隧串起来,火车跑得更快更欢跑成动车,那又难免被夺了那一帧帧看风景的机会,重新感慨起仲尼死太久万古又复如长夜了。咦,我怎么也隐隐有了卢德主义的影子。

达州的下一站,是川东北的边城万源——也只是上下川东不再属于四川,四川才失了夔门作户让万源成了边城锁钥。铁道再往北便进入了陕西,到了安康,我好奇地到站台上听这里的人们说的还是川中的乡音还是秦地的北调,记得当时听来的是四川话,还为故乡“文化圈”把“文化”影响波及了行政边界之外略微窃喜。后来才听陕西人说,安康是汉滨的水陆码头,五方杂处,城里的人说陕西话,城外也有说四川话的;再后来,听安康人说的都是和关中方言多有差异的陕西话,才怀疑起那个傍晚在站台上听见的,大概是和我一样从这列火车上下来的乘客吧。对安康印象更深则是2011年寒假,临走前回家的行程意外调整,再要买票时,春运正热闹,只能买到橙皮快车的站票直到安康,列车员刚晃着售票机说有铺了补不补便被我一把揪住,22个小时,1500公里,说好的再也不要挤春运的火车,结果也无非说说罢了。过了安康,襄渝铁道已经越过了大巴山,沿汉江而下去湖北,不过鄂西北山地也不少,一眼一眼隧道钻过去,不到十堰,天已经擦黑了,便只能从轮毂敲铁道在洞里激起的回声来区分洞内洞外。列车夜行便失去了识别出诸如武当山一类地标的机会,印象里只有车出十堰站后沿着铁道的一溜厂房,绵延了好几公里,我心说,一定是二汽的。对这座城市粗有印象已是两年之后,从武汉反向走襄渝铁道回重庆,几个做小学老师的妈妈带着孩子从香港飞回天河机场,再搭火车回十堰的家。十堰是座移民城市,大人小孩都说普通话,孩子和老师一路都用普通话聒噪着,从迪士尼乐园里哪个摊儿好玩到铜锣湾哪家店的什么便宜,一路说了小半个湖北。车略晚点,临近十堰,老师们又够着脖子去识别窗外街灯下的一群建筑,哦,是白浪。

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大可能认得堰外翻滚着的白浪。不过过了十堰就该是晚饭点。那一晚吃的,也是泡面么?康师傅红烧虎肉?实在不喜欢这口味。不过襄樊还没改成襄阳,不过襄樊毕竟在喊了数十年,这一代在红旗底下的襄樊市出生成长的人,不知道能更认同襄阳还是襄樊。可不管怎么改,襄渝铁路也还是这名儿。铁道从襄樊站的东端引出,要循焦柳铁路继续北上,就得在襄樊站换向,一进一出,都会与小哈佛幼儿园的霓虹灯擦身而过。这许多年过去,也不知小哈佛里的娃娃有没有终于进了大哈佛的。这一次从湖北的西北角擦过,三年后才正式拜访了罗威廉的汉口,在黄鹤楼下遥望一眼从家乡流过来的长江,想想湖广填四川毕竟不只是故事、那么乡关究竟何处。好吧,两百年前毕竟与大武汉有亲,筹划来筹划去,总算在九天前,把中国铁道旅行的第十万公里编排进了汉口站。这一夜武汉的晴热还没退去,我兀自在站台上哭;而那一夜雷声大作,整个襄樊都在下雨,换向挂机车耽搁了二十几分钟,这列火车听着雷声淋着雨,沿着湿漉漉的铁轨在南襄盆地里继续北上,不知道又算是谁在和着谁一起哭。

车未到南阳,雨已经停了。我大概还沉陷在初出远门的兴奋里,舍不得睡下去。隧道声已经隐了,铁道边偶尔闪过一个小站,小屋里的灯色也是暖黄,有夜车驶来,站里的工人怕也得欠身而起,穿衣服,开灯,拿起小旗,披星戴月在站台上立岗吧,多年来总是这么猜想的。29号在路上流走了;时刻表上并没有南阳站,站台上空空的,0点整,列车安静地越行过了南阳站。醒时火车正停在站上,灯光里认出站牌上写的是关林,搜肠刮肚,想起这大概是在洛阳枢纽里临停吧。再行一程是4点半,火车进了郑州车站,十字交叉的中点。京广大动脉的北段与陇海铁道的西段都从郑州站的西端引入,继续北上,便又得换一辆机车、换向,又是二十分钟。关于河南的闲言碎语不便再提,以致某些河南人也难免敏感,后来某次在版上说起太原郑县——我并没有任何意思,杭县郑县是其来无自的习惯——却被郑州同学质问凭什么叫人郑县却不管太原叫太县,可不是,从来没叫过太县嘛。再后来在商丘,也是戏谑,我说河南人真是骗子,菜单上写的明明是一碗烩面,却端上来一盆,说得坐对座的河南同学一通大笑,又给发到了人人网上。那时候黄河大铁桥还是老桥,换了向出郑州车站不久,车便走在了桥上敲出声响异样;天色未明,从十堰起便染上夜色的窗外仍是黑影幢幢,但还是能认出那黑色更浓处,该是黄河。在北方念书,后来过黄河的次数更多,郑州的老桥新桥、济源大桥、包头大桥、中卫大桥、太中银在晋陕大峡谷里飞架的桥、济南老桥与京沪高的新桥、兰州的几座黄河桥……不过也只有兰州的一次,从黄河母亲像旁顺着台阶下去,才知觉到了母亲河水的温度。

新乡、鹤壁,京广大动脉串起了河南的不少城市。到最北的安阳,天总算敞亮了。不过安阳又在下小雨,送站的大妈长衣长裤捂得严实,再一听,开口已是纯然的北调了。睡了一夜的乘客正陆续起床,站台上人不多,小风吹着小雨,毕竟秋老虎杀了,是蛮清凉。不过到了华北大平原,三百里路的景观似乎都看不出变化。能让眼前一亮及至现在的,或许只有邯郸车站围墙上那些讲成语故事的剪影,邯郸学步、负荆请罪,或者胡服骑射的武灵王。没了风景可纵贯河北又还有500公里,那就且听小隔间里的其他人聊天吧。只记得在重庆上班的石家庄小哥一边望着窗外的棒子地,满心欢喜又回到了家乡,另一边从邯郸抱怨到邢台,说重庆太潮,夜里得把被子先拧干了水才能盖;说重庆的火锅太油,从油碟里捞食物,于他而言无异于直接捧着油瓶子灌。唔,那个石家庄人,且不同你说那时候石家庄车站还是长沙站的孪生,4公里外的新站才用没两年,却又在昨日的豪雨里现了原形变成水帘洞。七年来偶尔也能在车上和人聊聊,比如敦煌的男生在乐山的外婆家住了一个月,要转去北京与父母回合再北上哈工大,车进郑州站便开始磨蹭到北京已经晚点接近三个小时;去年在南昌去厦门的火车上碰见一群人由单位组织着休假,说起四川外婆、哈工大男生之类的关键词,竟几乎还能与这男生对上号;江门大爷和大妈被儿子媳妇带着,去了免签的塞舌尔又转道能落地签的肯尼亚,颇得意地展示着满pad在东非高原上抓拍的动物照片,旁边参团去香港的天津大妈也一脸歆羡,到了广东境内开始拿着手机挨个问电话号码……不过我大概不是太爱搭讪的人,老爱摆一副生人勿进的冷脸,或者懒得在聊到学校专业又饶舌解释好半天,索性自顾自看书看景,留一只耳朵听隔壁闲扯家长里短,南充的男生坚持说成都要直辖了,邻座的广安大叔应和一声、若有所思一阵、又坚称不可能;大叔大妈送女儿入学从杨凌回济南,结果被山大的长安女生和西交的潍坊男生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对这好不容易踩线上的985大学失了底气;不过男女生越聊越欢,从考研到底难还是易到褒赞北大清华的食堂何其物美价廉(真的么?),大叔大妈只能尴尬听着。说实话,我至今仍略好奇日常生活社会学里能不能分支出一个列车车厢社会学:人际互动的模式会如何被特定的时空结构所塑造;如果能建立一个信任谱系的话,又是不是可以抓些变量凑出一个类型学来;不过高铁车厢像机舱一样设置的一排排座椅,破坏了传统车厢里面对面沟通的机会,或许也把这所谓的“列车车厢社会学”给一并消解掉了。

无论脑洞开到多大,作为交通工具的列车也总得有个目的地吧,即便是雪国列车最后也不被逼停了么。保定似乎已经过了很久,路东与铁路并行了几乎整个河北的公路消失了,偶尔有几条柏油大马路从涵洞里钻过铁道。突然,千里华北大平原上竟也冒出了隧道,一孔、一孔、又一孔。车里的乘客开始聒噪起来,有人开始收拾行李;有人说,隧道的那一端,便是北京。

那时候,我无法想象我会怎样与隧道另一端,那个被称为北京的地方遭遇,也无法想象,那座城市、那所大学、那些人、那长度未知的时间,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三孔隧道进北京的说法从此便生了根,永定河隧道、鹰山一号隧道、鹰山二号隧道,何其自然地,可以被视为这座城市的界限。七年,每一次离开,进隧道前还因为略有一点又须离开的愁绪而难免紧张,一出隧道,便可以放松地专注于列车旅行;每一次抵达,三孔隧道意味着铁道终于走完了乏味的华北大平原,又会看见那个恶评不断、对我而言却是唯一让自己到达感之地的北京西站。我在西客站的站台上接过妈妈,也送过同学,却从来没有在这里被人接过被人送过,见多了亲人送站时的语重心长、恋人告别时的缠绵缱绻,到达感变成了一剂安慰药,能让所有敏感的情绪麻木掉,忘记原来相思以外,孤独也可以摧心肝。九天前拿着最后一张学生票离开,T57次静静地靠在西客站的一站台上,列车沿着丰台与海淀平行于长安街的界限行进,滑过石景山时,第一次认出了正对八宝山南门的路,鹰山公园已经改造成了园博园,永定塔正好立在鹰山隧道顶上。耳机里的歌照例是大山百合香的光あるもの,隧道把世界一剪,泪眼一黑,绵长的北大学生生活,完结得毫无悬念。

七年,一共坐了108程国铁列车旅行,一寸寸走过100,845公里中国铁道,除了火车到不了的台湾与澳门、除了飞去的新疆与广西、再除去以无法复制的形式降落的四川,只差那条已经应许给明年的青藏铁道,另外28个已经被描红的省份,都是被火车载着,到着、下车、在城市里晃荡、候车、检票,再坐着另一列火车离开。我不是火车控,不太关心某种机车性能如何、哪个厂又接了一批客车订单、线路的信号坡度甚或病害限速状况。火车让每一次旅行不只有终点与起点,也用一个有时甚至精彩过分的过程串连起来,有时起点终点甚至被过程反噬。我在路上、在车里,哭过、笑过,但更多的时候,无非只是占据小小一个座位的自己,一个自己,在看书、在看风景、在吃饭、在睡觉、在生活、在发呆、在在着。

据说我是一个仪式感很强的人,那就再为当初脑补一个仪式吧。2007年8月30日,我与雾都方向开来的特10次列车一起,行过2087公里铁道,抵达北京西站。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