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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泪录

 昵称535749 2015-10-16

2015-10-16 09:01 | 豆瓣:

父亲说,“以前兄弟几个轮流伺候爹妈的时候,常常是着着燎急地赶着回村的循环车,心烦意乱地坐过五十里路,可一躺到自家的炕沿上,还是觉得自在踏实。如今没了爹妈,过年回到村里,是个没人收留的孩子,回去作什么。”祖父母过世后的每年年初二晚上,父亲总会叼着根烟,笑着重复这两三句话给母亲,母亲往往继续包着她的饺子,慢慢扭过脸,“那你明天不用回,留下看门吧,回去也没你的住处”。烟灰落在父亲的袖口上,他看不见,母亲又啰嗦起来,他不耐烦,舀了一瓢水,浇他的花去了。

祖母七年的脑梗塞累垮了祖父,到最后一个下半身瘫痪,讲不了话,动不了手,一个痴痴呆呆,胡言乱语,不省人事。父亲在城里住着,干些小买卖,回去伺候最不方便。年年腊月是家里最忙的时候,父亲又得照看买卖,还得牵挂爹妈。而祖母她年年最难熬的也是冬天,隔几天伯伯三叔就会来电话说,祖母不行了,过几天再来电话,有好转。父亲那两年老的最快,送完老人后才算轻松了下来。父亲讲起那些日子,又笑又哭,他说,“回去看见炕上这一摊,给了谁谁不愁,精精干干仔仔细细的伺候着不就是怕没了,怕再回来没个爹妈去叫,活一辈子就希望能叫一辈子”。我记得打发祖母时,刚刚四月,天还没热起来,坟头前的柳树刚刚有了绿色。新开的墓道两边是掘出的新鲜的泥土,坑道里竖竖排放着几根很长的木头棍子,一直通向幽深的黑暗。我抱着祖母的遗像,前面是叔别大哥举着系白布的杆子,后面是众人抬着躺有祖母的棺材,旁边是吹笙、吹唢呐、敲铜锣、唱丧曲的人。快到墓道时,众人慢慢将棺材放下,推到墓道口,缓缓送下去,滑到那片黑暗中。那时的我全然不知生死的重大,只是好奇这庄严而喧闹的仪式,直至几个年轻后生,父亲,伯伯,三叔挥起铁锹填平墓道,隆起一个高高的圜丘时,我才不自觉的感到一阵悲凉,掉了几滴泪,掉到泥土里,掉在花圈燃烧的灰烬中。

年初三,是当地祭拜的日子,父亲安顿好了烟酒礼物,检查好前两天叠好的金银,买的纸钱,然后等我叔别大哥的车过来。一冬天的雪忍到了初一才下来,从窗外望去,白茫茫一片,各家各户阳台上的红灯笼像是绽放在冰雪中的红梅,很是好看。外面很冷,姐姐和姐夫过来时,脸都冻得通红。姐姐病了这一场,到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还很瘦。七月份去北京手术的时候,我录取通知书还没到。那段日子,我完全忘了大学这件事了。姐姐大我十四岁,初中不读书后,天天照看我,我亲她真是不亚于母亲。我和母亲两个人两个月,每天等着父亲的电话,母亲动不动哭的一塌糊涂,我劝母亲,劝着她,自己流着泪,眼泪真是造物者最好的发明,我伤心,就哭,眼泪没止境的流,勉强睡着,第二天醒来,就去安慰母亲,母亲常自责,“小时候穷,没有给闺女吃好喝好,从小到大常病着”。做手术那天,母亲在阳台上摆了一桌子贡品,点三根蜡,三炷香,在那跪着祈福,不住的流泪。我生平第一次觉感觉到那样害怕。我趴在床上,在枕头的缝隙中艰难呼吸。八个小时的手术结束时,父亲来了电话叫母亲不要担心,病检出来以后看情况就回去了。父亲后来告诉我,手术的时候,他和姐夫只能呆在一楼大厅的手术屏幕前,坐立难安,期间,广播突然要他们上去,父亲当时就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跑上三楼,才知道只是医生通报一下情况,没有大事。父亲说,他是跪在医院外面的草地上求老天爷保佑姐姐。姐姐刚回到家时,身体躺不到床上,每天睡不了觉,母亲彻夜陪着。姐姐回来后,母亲当着姐姐没掉过一滴泪,她怕她一哭,姐姐又难过。很长的时间里,母亲每天只在晚上七点半打开电视,看完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就睡觉,她会和我说,明天北京是个好天气。母亲小学文化程度,从来不具体知道北京在中国的那里,她让我告诉她北京在哪个方向,然后每天站在厨房的窗子边,流泪。

村里的道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地里满是玉米秸秆,立在一片白中。我和父亲走了很长的路才到坟地里。父亲点了根烟,燃着一个二踢脚,乡村的寂静是荒凉中的回响映照出来的,那炸裂的回响像是在等待一个回答。父亲解开装有饺子的袋子,是早晨从外祖父那带来的,冒着热气,小瓶装的白酒是祖父最爱喝的。纸钱烧起来后,空气的温度上升,父亲开始数念起他的父母来,流了泪,至动情处又会笑出来,我站在远处,觉得父亲很可怜。

初五又称破五,是有相当忌讳的日子。外祖父在舅舅那里住着,我们便也住在那里。妗子怀里抱着才刚过两岁的小妹在我们这边聊天。小妹是极特殊的先天性心脏病,去过北京,手术没有做成,因为花费实在巨大。舅舅已经四十六,舅舅的儿子正值娶媳妇的当口,任谁都是这样的选择,孩子活到什么时候只看她自己了。腊月的最后几天孩子就大病了一场,好了这几天,可一眼看去手脚紫的厉害,不能哭,一哭就上不来气。那天早晨,我们在这边跟外祖父吃着饭,舅舅突然在窗子那招手让我母亲过去,母亲知道肯定是孩子又哭了,赶紧过去。又过了一会儿,叫父亲也过去。姐姐着急地问,是不是严重了。我过去的时候,小妹刚哭完的样子,无力得在那里用力地呼吸着。我仍然记着那个上午,9.00之前几分钟,孩子不行了。姨姨一家,大舅一家,人都在,邻居也在,很多人从那个门进去,从那个门出来,都带着泪。直到医生来了,确定孩子没了。妗子才第一次掉泪,放声哭出来。我对这个刚刚过了两年的孩子能有多少感情,可我哭了,哭的很凶,姐姐也哭。我看着那张很小的嘴巴极缓慢的开合着,眼睛闭着,横着躺在昨天还开心得爬着的炕,慢慢的失去了生命的温热。人死如灯灭,那种生命温度渐趋式微的惊心动魄,让人心疼,生疼。

初九,就开学,我们在车站坐着,母亲突然流泪,“狗小,你咋就跑下那么远,你不要走了,行吗”。我笑着去哄她,也想哭。来世上一趟,匆匆忙忙,走了很久,方才在几段眼泪中真切的看到人间最为珍贵的东西,那些宁愿失去很多也想要留住的人。好像到了这个年龄,许多无法避免的事突然就来了,躲闪不及。我们都是急着往前走,往远走的人,最怕回头物是人非的景象,怕于事无补的流泪。自私过的人,总该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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