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了齋漫筆】冒死吃河豚

 秦無衣了齋 2015-11-26
                                   冒死吃河豚

  在洛杉矶众多的中国超市中,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螃蟹卖。不过那些都是海蟹,跟淡水蟹不能比。我吃过的最好的淡水蟹,是老日子那会儿长在山间溪涧中的毛蟹,那叫鲜美。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毛蟹的影子了。今年听说国内流行阳澄湖大闸蟹,福州那边每斤都卖到四百元左右了,仍然是购者如山色沮丧。因此,想到国内的狐朋狗友们眼下正在大快朵颐,觥筹交错,我心理就很有些愤愤不平了。难怪如今大家都在叫嚣着要海归。他们大抵也都是冲着美食与美女去吃回头草的。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到蟹(应是澹水蟹,因为吃海蟹是没什么品位的)的最佳吃法,可供参考:
  “将蟹剥壳,取肉、取黄,仍置壳中,放五、六只在生鸡蛋上蒸之。上桌时完然一蟹,惟去爪脚。比炒蟹粉觉有新色。杨兰坡明府(秦注:此人是名厨),以南瓜肉拌蟹,颇奇。”
  他这么一点拨,我们就更没有面子吃海蟹了。有一次一位朋友炒了两只海皇蟹,开玩笑说是腐败了。这就有点像古代村姑说的那句话一样可笑:人家皇宫里的公主天天都吃肉馅饺子哩。国内现在真正的腐败,岂是我们这些孤悬海外的呆子们所能想象得出的?!
  苏东坡有个叫钱昆的浙江朋友,嗜蟹如命,他想要调到外郡去做知州,但是又很讨厌与通判(即监州,相当于纪委书记)做同僚,因此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但得有蟹无监州。东坡就写了一首诗送给他:欲向君王乞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要他做好思想准备。黄裳先生在《白门秋柳》一书中,曾专门就此事做了考证。这钱昆也算个趣人了,又想“腐败”,又害怕纪委书记的监察。
  我比较喜欢的水货还有泥蚶。汪曾祺先生对泥蚶情有独钟,他在福建漳州吃泥蚶时说,“吃泥蚶,饮热黄酒,人生难得”。并称许泥蚶:“这才叫海味。”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罕见的珍稀鱼类,叫“龙鳗”。这龙鳗长相有点像鲶鱼(即Catfish)但是身体是金黄色的,身上滑熘,一般有五、六斤重,因为生长年龄长,又善于栖息,因此浑身长满了青苔,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块水草。它白天呆在水草丛中,晚上就爬到山上去,猎捕小动物。有点像是两栖动物。龙鳗非常滋补,你吃了后三天之内,会昏昏欲睡,四肢无力。但是到了第四天,你就会像枚乘《七发》中写的楚太子那样,“涩然汗出,霍然病已。”然后双眼冒着闪闪的绿光。据说男的吃了这种鱼,女的受不了;女的吃了这种鱼,男的受不了;男女都吃了,邻居受不了。就这么回事。
  然而现在龙鳗差不多已经绝迹了。就是与它形状相类似的梅鱼,也快要匿迹了。多年前,我们曾经拿着炸药、雷管去炸鱼,一炮诺贝尔扔下去,水面上即刻便白了一大片,全是被砸昏了的各种鱼。而前两年回去,跟着朋友又去玩炸鱼,好几炮诺贝尔下去,什么也没有了。呜呼,悲哉龙鳗,惜哉龙鳗,伏惟尚飨!
  而在鱼类中,做为美食,最具挑战性的无疑应该算是河豚了。
  河豚在古代叫做“肺鱼”,它还有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别名:“青郎君”。看它的外形和名字,人们怎么也不会想象得到,它身上内脏所含的毒素,居然是氰化物的1200倍!唐代医学家陈藏器说它的毒素:“入口烂舌,入腹烂脏”。时下国内流行的眼镜王蛇,蜈蚣,蝎子等美食的毒素跟它比起来,简直就是小Case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的比较有趣:
  “吴人嗜河豚鱼,有遇毒者,往往杀人,可为深戒。”
  据传老辈子人江南一带的人吃河豚,遇到中毒时,舌头感觉麻痹,便立即以粪汤灌下,臭烘烘的粪汤让人翻江倒胃,于是肚中食物尽数呕出,毒性便淡化了。北宋蔡绦的笔记《铁围山丛谈》中,即有“取人秽,亟投以水,绞取而灌之”的记录。北宋孔平仲的《孔氏谈苑》说“河豚瞑目切齿,其状可恶,治不中度多死。弃其肠与子,飞鸟不食,误食必死。”北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六一《鱼》中,有更详细的记载:
  “河豚鱼有大毒,肝与卵,人食之必死。每至暮春,柳花飞坠,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脔其肉、杂芦蒿荻芽,瀹而为羮。或不甚熟,亦能害人,岁有被毒而死者,南人嗜之不已。”
  因此,明朝黄省曾在《鱼经》中告诫人们,“腹之子,目之精,脊之血,必尽弃之”,“凡洗宜极净,煮宜极熟,治之不中度。不熟,则毒于人。”
  看来,品尝美食的代价是极大的。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冒死吃河豚的:因为河豚的肉,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鱼类中的极品!你们看,明朝福州人谢肇淛在《五杂俎》中,把河豚的精巢比喻为“西施乳”。你只要看到“西施乳”这个名儿,你的口水准得像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所以,我以为河豚绝对就像是鱼类中的风骚美女,让人欲罢不能。北宋诗人梅尧臣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一诗,对吃河豚写的十分辩证,然而却缺少了一些食趣: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蟇。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曽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而美食家苏东坡对河豚,却是赞不绝口。他看到春水初涨,马上就垂涎三尺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而且,他还说了一句真正美食家才能说出的话:河豚之美味,“值得一死!”
  值得一死!呜呼!这句话,真是千古绝唱啊!
  难怪苏东坡在屡遭贬谪后,还会说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种妙语了。在政治生命蹇舛的时候,食色性也,也就成了他人生最大的安慰了,这也比较适合中国人的存世之道。是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没什么好说的,吃吧。
  不过,苏东坡虽然会吃,至今尚有东坡肘子,东坡肉等名菜传世,但是他骨子里还是节俭的,清高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东坡平时过日子可不奢华,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天天下馆子,品尝美食。大家看看《后赤壁赋》中的这段问答,就可以知道东坡的吃,实际上讲究的只是一种情趣而已。
  “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得酒乎?’(东坡)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据说东坡每个月都在屋梁上挂几吊钱,隔三岔五的要买油盐酱醋时,就拿竹叉子挑下一吊钱来。这样累月下来,说不定就会省下一、两吊钱,拿来请客,比如吃河豚什么的,冒死乐呵一下。
  不过我估计呢,东坡也是没吃过几次河豚的,美食应该浅尝辄止。他如果天天都埋头在河豚店里苦吃,说不定中国文学史上就少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多了一段趣话而已。
  现在河豚在日本仍被视作一种美食。众所周知,日本人无鱼不欢。河豚在日本,就像狗肉在韩国一样,都被当作富有刺激性的美食。不过,如今日本的厨师在烹煮河豚时,为了吸引顾客,他们自己先要尝上一下,以便证明没毒。然而,冒死吃河豚的那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情调,却荡然无存了。
  我是情愿冒死吃河豚的。因为我想,生命只有被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时,才会闪现出真正的光芒的。而冒死吃河豚,体现的正是这种生存的凄美!

秦無衣
于 Santa Monica
10/09


Read more: 【了齋漫筆】冒死吃河豚 - 秦无衣 - 汉纳网 - 【了齋漫筆】冒死吃河豚 - 秦无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