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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诗词例话》

 老刘tdrhg 2015-11-28
 
 
从《诗词例话》谈到我的学习[周振甫]
 
 
    《文史知识》的编者要我结合编《诗词例话》谈谈我的学习,那就从编《诗词例话》谈起吧。
1961年,我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工作。当时,我的工作比较清闲,就想替出版社编《诗词例话》,得到了室主任张学新同志的同意。我就手头的《历代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清诗话》以及《人间词话》、《蕙风词话》等书来看,只取结合具体例子来谈的,作些学习。在学习时,注意了防止诗话、词话中所存在的一些问题。
   
一是摘句。对诗话、词话中摘句论诗的例子,要找出全篇来看,避免片面性。像在《精警》里引苏轼《东坡志林》,称陶潜诗“‘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这里既是摘句,又是摘字。在学习时,就找出陶渊明《饮酒》之五的全篇来看,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用“见”字表示无意中看到南山,改成“望”字,则成为有意。无意看到为什么“境与意会”?有意去望,为什么“神气索然”?就联系下文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说“鸟倦飞而知还”,借来表达他辞官归隐的心情,是情与景会,所以看到“飞鸟相与还”,感到“境与意会”了。在“境与意会”里就有景与情会的意味。用“望”字变成有意去找,就违反了作者在无意中看到景与情会的喜悦心情,破坏了这种情境了。看“白鸥没浩荡”句,找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来看,联系上文“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杜甫要离开长安到东海去,所以联系海上的白鸥,在烟波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指“灭没”,即消失在烟波之中,才显出万里烟波的浩渺广阔。“没”不是钻入水里。改成“白鸥波浩荡”,变成偏正结构,像白鸥似的波浪,成为讲波浪,就跟杜甫的以白鸥自比不合,跟上文连不起来,失去了杜诗的原意了。这样,对于摘句摘字的话,也要联系全篇来考虑,来体会诗话的用意。
   
二是彼此矛盾。在诗话、词话里,评价同一首诗词而意见不同的,正可以合在一起作些探讨,可供学习。如《境界全出》:王国维《人间词话》:“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贺裳《皱水轩词签》)然‘柳昏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这里,对史达祖《双双燕·春燕》词,姜夔、王国维都赞美词中的“柳昏花暝”句;贺裳赞美“软语商量”句,认为赞美“柳昏花暝”句看得浅,不深入;王国维认为贺裳赏识画工,姜夔赏识的才是化工。对于这两种不同评价,还要结合全篇来看。“软语商量”见于这首词的上片:“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写春燕成双飞来做巢时,对着雕梁和天花板,软语商量在哪里做巢。这样,把燕子拟人化,把燕子在做巢前的呢喃叫声,比做软语商量,写燕子写得逼真,所以贺裳欣赏这句话。他认为“柳昏花暝”不过是写景,不能显示燕子的特点,所以认为看得不深。王国维认为“软语商量”是“画工”把燕子的特点画出来了。但“柳昏花暝”是“化工”。“画工”是人巧,“化工”是造化生成的,高于画工。原来“软语商量”只是描写得很工细贴切,所以称“画工”,除了描绘外,没有其他言外之音。“看足柳昏花暝”,见于这首词的下片:“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因为“芹泥雨润”,燕子要衔泥做巢,所以“爱贴地争飞”。在“芳径”里“贴地争飞”,所以“看足柳昏花暝”,柳树阴浓,花枝繁密,所以显得昏暝了。这个“柳昏花暝”又跟上片有关,上片说:“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这双燕子是去年来过的。去年归去时,这位红楼中的思妇,托这双燕子给她在天涯的丈夫带去芳信,今年回来,应该把丈夫的回信带来,可是这双燕子“看足柳昏花暝”,“便忘了天涯芳信”。使得这位红楼少妇,“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这样,“柳昏花暝”不光是写出贴地争飞的燕子所感受的景物,加上“看足”,含有“忘了天涯芳信”的意思,造成思妇的愁损。这样,它不光是写景,还有含情在内,比起“软语商量”来更富有情味,所以成为“化工”了。
   
这样学习诗话、词话,还是很不够。像在《境界全出》里,我引了李渔《窥词管见》,批评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认为“争斗有声之谓闹”,“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下面引钱钟书先生在《通感》里指出“在视觉里仿佛获得了听觉的感受”,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是可以相通的。钱先生在《通感》里一开头就说:“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似乎都没有理解或认识。”钱先生明白指出修辞学家没有认识,可见这是属于修辞手法,《诗词例话》里有一栏标明修辞,那末就该把“通感”列入修辞一栏里才是。可我没有这样做,把它列在写作一栏的《境界全出》里,说明我的学习不够。再像在《博喻》里引了钱先生在《宋诗选注》苏轼篇里讲“博喻”的话,说明我是学了《宋诗选注》的,但又学得很不够。像《宋诗选注》郑文宝《柳枝词》:“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注〔四〕:“后来许多作家都仿效它。周邦彦甚至把这首诗整篇改写为《尉迟杯》词:‘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得离恨归去。’(《清真词》卷下)石孝友《玉楼春》词把船变为马:‘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驼得动。”(《全宋词》卷一百八十)王实甫《西厢记》里把船变成车,第四本第一折:‘试着那司天台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车几约有十余载。’第三折:‘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这里钱先生指明是仿效或改写,在修辞学中当属于仿拟格。我在《诗词例话》里没有把这个仿拟的例子收进去,也说明我的学习还是很不够的。《诗词例话》里又列了《曲喻》,引自钱先生的开明书店版《谈艺录》。钱先生在《谈艺录》的开头称它为“诗话”,这部诗话里有讲诗人的,讲诗的,讲创作、修辞、风格的。我只引了“曲喻”一节;钱先生在序里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我对于通过赏析来表达忧患的心情和用意,也缺乏体会,说明对这书的学习是大大不够了。
    ^^二
   
约在197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要再版《诗词例话》,我因此作了增订。我把“通感”归入修辞,上面提到钱先生讲对郑文宝《柳枝词》的仿效和改写,这次把它收入《仿效和点化》里。在《对偶》里引了《谈艺录》中讲“当句对”的一节。钱先生在《谈艺录》里推重竟陵派钟惺、谭元春的讨论,我因对《谈艺录》没有好好学,也不注意,在一次去看钱先生时,钱先生推重《诗归》,因此在补订的开头补了一节《诗家语》,引自《唐诗归》,就是接受钱先生的指教来的。
   
在作补订时,我已有幸先读了钱先生《管锥编》的稿本,又把《管锥编》的有关章节引了进去,在修辞类里补了《喻之二柄》与《喻之多边》。《管锥编》里指出:“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这称为“喻之二柄”。如说“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这是指秉持公心的赞同。如说“秤友”,则指视物为低昂的心之失正,是贬词。同一用“秤”作喻,有褒贬之不同,即为二柄。又“喻之多边”,同一事物之象,可以作多种比喻。如月,庾信《咏镜》:“月生无有桂。”用月比镜之圆而明。如“月眼”
“月面”,眼取月之明,面取月之圆,各取一边。《管锥编》里又讲到烘托,称“或描写心动念生时耳目之所感接,不举以为比喻,而假以为烘托,使读者玩其景而可以会其情,是为寓物”。如“吴文英《风入松》:‘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蜂‘频扑’示手香之‘凝’‘留’”。即以“黄蜂频扑”来烘托手香之凝留。我在补订时把它归入《衬托》里。
   
这样,在《诗词例话》的修辞一类里,先后引入钱先生著作中的“博喻”、“曲喻”、“喻之二柄”、“喻之多边”、“通感”、“衬托”,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里都没有。其中有的修辞手法,像钱先生在《通感》里说的,古代修辞学家都没有认识,所以《发凡》里也没有。但像“博喻”,陈骙《文则》里早已有了,为什么《发凡》里不收呢?大概《发凡》里认为所谓“博喻”是指连用多个比喻,这些连用的比喻,就一个个分开来看,离不开明喻、隐喻、借喻,《发凡》在比喻里已经讲了明喻、隐喻、借喻,就用不到收“博喻”了。换言之,《发凡》是就语文角度来谈修辞,所以不收“博喻”,钱先生是就文学角度来谈修辞,所以特别推重“博喻”,称为“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
    钱先生在《管锥编》里讲到诗词修辞的特点,跟《发凡》从语文角度谈修辞的讲法不同。钱先生说:
   
……盖韵文之制,局囿于字句,拘牵于声律,散文则无此限制。……故歇后倒装,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此无他,笔舌韵散之“语法程度”,各自不同,韵文视散文得以宽限减等尔。……如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昨夜微霜,〔今〕朝闻游子唱骊歌,初渡河”),白居易《长安闲居》:“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无人不怪何〔以我〕住长安〔而〕独〔能〕朝朝暮暮闲”),……皆不止本句倒装,而竟跨句倒装,……词之视诗,语法程度更降,……如刘过《沁园春》:“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陶侃虽然〔作〕拥〔有〕七州〔之〕都督”);元好问《鹧鸪天》:“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君休笑,却被他新生黄雀占了春光”);属词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
    这段话,补收在修辞类的《侧重和倒装》里,说明钱先生讲诗词的修辞与散文修辞之差异,可以说明钱先生讲的修辞与《发凡》从语文角度讲修辞的差异。
   
上引《谈艺录》序里说的:“虽赏析之作,实忧患之书。”在《管锥编》里有了体会,钱先生要从学理上来纠正“以辞害志”,“入言者于诬罔之罪”,是有忧世的苦心的。我把这段话引入《忌执著》里:
   
……(《孟子》)《万章》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而非诬。……言者初无诬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辞”;吾闻而“尽信”焉,入言者于诬罔之罪,抑吾闻而有疑焉,斤斤辨焉,责言者蓄诬罔之心,皆“以辞害志”也。……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而不诚者也。《红楼梦》第一回大书特书曰“假语村言”,岂可同之于“诳语村言”哉?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
   
钱先生在这里举出“镜内映花.灯边生影”来说,这样的“花”和“影”是虚的,是“不实”的,但不是“伪”的和“不诚”的。因为镜中的“花”与灯边的“影”虽虚而不实,但另有镜外的“花”与灯外的物在,这个花和物是真实的,所以不是伪而不诚的。《红楼梦》中的“贾雨村”是“假语村言”,是虚而不实的,但就集中概括来塑造这一人物形象说,又是虚而非伪,不实而非不诚的。要是把虚而不实说成伪而不诚,入言者于诬罔之罪,这是钱先生忧世的苦心。钱先生想从学理上分清虚而不实与伪而不诚的分别,使人从不学不思中摆脱出来,避免“入言者于诬罔之罪”,这是钱先生救世的苦心。
    《管锥编》里又有一段讲《易》象与诗喻之别,同样具有忧世的苦心,引来补在《比喻》节里: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乃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词章之拟象比喻别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会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
是故《易》之象,义理寄宿之蘧庐也,乐饵止过客之旅亭也;《诗》之喻,文情归宿之菟裘也,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未尝不可摭我春华,拾其芳草。……苟反其道,以《诗》之喻视同《易》之象,等不离者于不即,于是持“诗无达诂”之论,作“思女求贤”之笺;忘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丧所还来,而亦无所得返。以深文周纳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自汉以还,有以此专门名家者。固者高叟之讥,其庶免矣夫!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易》象与《诗》喻的不同,《易》象是有含意的,可以通过象来求得它的用意。比方《易·坤》的象“履霜,坚冰至”。这个象有含意,不限于指自然界的由霜到结冰。如《坤》卦的《文言》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日‘履霜坚冰至’,盖言顺(慎)也”。这里把“履霜坚冰至”的含意,用来指社会现象,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但诗喻就不同。诗喻是表达文情的。如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临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这首诗是咏王秀才所居双桧,也是送给王复本人的。他用桧树树干的直,来比王秀才的为人正直;用桧树根在地下也是直的,来比王秀才在私下里也是正直的。这个比喻只能对王秀才说,不可能有其他的含意。时相向神宗进谗,说:“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联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六)钱先生提出《易》象和《诗》喻的不同,就是反对对诗喻的穿凿附会、罗织罪状,也是具有忧世的用心的。
    ^^三
   
《诗词例话》的补订稿,钱先生看了,认为《形象思维》这一节,举例有不够确切的,因此,钱先生把自己的《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未刊稿中诠释的《锦瑟》诗抄给我,作为例话。对于李商隐的《锦瑟》诗,古来诠释,很有不同,朱彝尊评:“此悼亡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这说与诗不合。按“锦瑟无端五十弦”注:“《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可见说断弦不合。商隐在开成三年(838)与王氏结婚,大中五年(851)王氏死,婚后共经历十三年。如王氏为二十五岁死,必十二岁出嫁始合,不近情理。“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梦为蝴蝶,是梦,醒来还是庄周,没有化去。“望帝春心托杜鹃”,“托杜鹃”即托杜鹃哀鸣。望帝,男性,不指王氏,即指己的托诗以怨。“玉生烟”亦无埋意,朱说多不合。冯浩注也认为是悼亡,认为庄生句指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按诗称“庄生晓梦”,不讲鼓盆,也不合。
   
再看何焯的解释:“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蕴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时清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伤也。”按“庄生晓梦迷蝴蝶”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是自得之貌,说成是“自伤之词”,不合。“托杜鹃”表怨,不必待之来世。“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都指能看到的,也不是不得自见。这些说法也和诗不合。纪昀释:“以‘思华年’领起,以‘此情’二字总承,盖始有所欢,中有所阻,故追忆之而作。中四句迷离惝怳、所谓‘惘然’也。”把这诗解释成“始有所欢,中有所阻”。从开头两句里看不出这个含意,中四句里也看不出这个含意,这样解也与诗不合。张采田主寄托说,“庄生晓梦,状时局之变迁;望帝春心,叹文章之空托。沧海蓝田二句,则谓卫公(李德裕)毅魄,久已与珠海同枯;令狐(绹)相业,方且如玉田不冷”。按庄生晓梦,指栩栩自得,与时局变迁无关。李德裕贬死崖州,后以丧还葬,与沧海无关。鲛人泪化珠,与珠池无关。“玉生烟”,指“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与相业之煊赫不同。这说与诗也不合。
   
再看钱先生的解释:“《义山集》旧次,《锦瑟》冠首,……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冠集首者,……略同编集之自序。……首二句言华年已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一联言作诗之法也。……如飞蝶微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一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盖喻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
   
以上引各家之说,虚而无征,钱先生则确而有据,如称旧本《义山集》以《锦瑟》冠首;如引杜甫《西阁》“新诗近玉琴”,以玉琴比诗,犹以锦瑟比诗。各家之说,皆浮而不切,钱先生则切合诗意。如钱先生引旧论言音乐之“适怨清和”,“迷蝴蝶”指“适”,“托杜鹃”指“怨”,“沧海月明”指“清”,“蓝田日暖”指“和”,亦无不合。钱先生所论又极精辟,如“珠有泪”之不同于“珠是泪”,“玉生烟”之不同于“玉化烟”。钱先生又工于比较,称:“近世奥国诗人称海涅诗较珠更灿烂耐久,却不失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把以上各家的解释与钱先生的解释比,可以学习怎样释诗才比较正确。
    以上就《诗词例话》谈及我的学习,譬之管窥蠡测,只见一斑,还是很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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