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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文人多砚痴

 年年有于674 2015-12-22

蔡春生/文

藏砚十多年,自然也不少痴痴的事。

曩日得到好砚欣喜欲狂,置于枕畔,竟夕摩挲之态,悉在眼前。只觉人生最大乐事,莫过三五好友,抚砚闲谈,仿佛世外之人。即便而今,也相逢旧话,说不尽的砚事;零星尘缘,最难舍是同道离别时分。

以实用观之,砚离今天的人们,已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然而在一份厚重人文情结的感召之下,文心未泯,砚痴尚存。

古来文人多砚痴

《汪懋麟像》 禹之鼎、恽寿平(清)绘,纸本,纵30.8cm,横185.6cm(图为局部)

砚的历史实在久远,以至我们无从考证究竟是谁制作了第一方砚,也不知到底谁是第一位砚台收藏家。但千余年间历代文人藏砚咏砚的故事,不啻构成了一部中国古人风雅史。

砚台从不是凡物,与文人相伴相守间,滋生心有灵犀的默契。"陇西李元宾始从进士,贡在京师。或贻之砚,四年悲欢否泰,未尝废用。"后来 "役者误坠地毁焉",李元宾并未将这件泥土烧制之砚一扔了之,而是十足的郑重,"匣归埋设于京师里中"。难怪文豪韩愈发出感叹,"埋而识之仁之义,砚乎砚乎,与瓦砾异!"是啊,砚台绝非寻常器具,而是寄托了文化人情感的宝物啊。

其实唐人咏砚之诗文并不鲜见,传诵最广莫过于李贺:"端州石工巧如神, 踏天磨刀割紫云",这首诗无意间为端砚打了个广告,有效期已逾一千几百年。

古来文人多砚痴

《西园雅集图卷》 传李公麟绘 (图为局部)

到了宋代,文人对书斋之物至为讲究,砚台被赋予更多文化内涵,不仅藏砚玩砚者众,给砚台写铭作赋也成了一时风尚。最有名的作铭高手无疑是苏轼了,东坡先生至少写过三十多篇砚铭,有些铭文对藏砚者来说可谓耳熟能详,比如咏端砚:"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一嘘而泫,岁久愈新。谁其似之,我怀斯人。"再有咏孔毅甫歙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厚而坚,足以阅人于古今。朴而重,不能随人以南北。"寥寥几句,道尽端歙两种砚材的美妙和珍贵。

宋人不只玩砚,还在研究砚,各类砚台专著不断面世,其中就有米芾的《砚史》。说起这个米颠,算是史上最为狡猾的玩砚者了,他竟钻个空子,公然向皇帝开口索砚。宋人何薳《春渚纪闻》载:"上(徽宗)与蔡京论书艮岳,复召芾至,令书一大屏,顾左右宣取笔研,而上指御案间端研,使就用之。芾书成,即奉砚跪请曰:‘此研经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上大笑,因以赐之,芾蹈舞以谢,即抱负趋出,余墨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米芾说,这个砚台我用过了,不适合再给皇帝您用了,以此法明目张胆将一方御用端砚收入囊中!故事真伪就不去分辨了,但这手舞足蹈的欢忭之态着实可爱,如在眼前。

古来文人多砚痴

米芾《紫金研帖》 纸本,纵28.2厘米,横39.7厘米。现藏台北故宫

在宋代,砚价高昂,买一方好砚代价不菲,为砚台最舍得花钱的大概要数徐似道了。他写过一诗:"俸余宜办买山钱,却买端州一砚砖。依旧被渠驱使出,买山之事定何年。"这位先生虽然名气不如苏米,但他竟然移买山之钱来买个砚台,如此手笔,真是痴到骨子里了。

若说文人中玩砚最投入的,首屈一指便是清人高凤翰。其他文人之于砚,大多是藏而赏之,而此君亲自操刀雕刻,制砚无数。相比工匠的循规蹈矩,高凤翰刻砚不拘一格,潇洒随意,尤为擅长用不成器的石料雕刻,显然他不舍得将边角砚石浪费。高凤翰曾截下砚材的一个斜角,大家都嗤笑这东西还有啥用呢?异口同声"徒劳耳"。没想到,"经两昕夕而砚成,形制浑古,则笑者又哗然称异",高凤翰真是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高凤翰藏砚甚丰,有市场买的,有朋友送的,甚至有跟人家索要甚至抢夺的。比如他曾在苏州李健斋处见一砚,以为米芾之物,便坚乞之,主人不太乐意,南阜先生"几至据船狡狯",终于得到这个砚台。所谓"据船狡狯",也是学米元章的,你不给我东西,我就要跳船坠河了!

无独有偶,纪晓岚和刘墉这样的大文士之间也有过此类关于砚台的攘夺之事。纪晓岚曾在砚铭中写道:"余与石庵(刘墉)皆好蓄砚,每互相赠送,亦互相攘夺,虽至爱不割,然彼此均恬不为意也。太平卿相,不以声色货利相矜,而惟以此事为笑乐,殆亦后来之佳话欤?"这倒真的是佳话,两个大官不去矜夸世俗皮相之物,而以赠送或抢夺砚台为乐,想想都高雅啊。

如果说文豪们玩砚不遗余力,皇帝乾隆无疑也附庸了一把风雅。从古至今,真难找到第二个人,给砚台写过这么多诗,而且一首首都刻上了砚。乾隆时期编了一本《西清砚谱》,真是藏家必读,砚谱将宫中的砚台稍许透了透底,尽管材质和断代颇多讹误,但果然收藏丰硕!

古来文人多砚痴

《乾隆古装行乐图》 现藏纽约大都会艺术馆

玩砚的人,决不止于以上大人物,也不只是我们所熟知的黄莘田、徐世章、徐世昌、沈石友等大藏家。玩砚的情怀,几乎融入在古代每一个中国文人的血液间。

苏州园林的典范之作耦园,其主人沈秉成也与砚台有莫大渊源。沈秉成曾在京师得一石,剖开发现有鱼形纹理,便制为两砚,名曰"鲽",便以"鲽砚庐"命名自己藏书楼。耦园有一处书房名曰"还砚斋",何为"还砚"呢?原来沈秉成访得了曾祖用过的一方砚,自然说不尽的欣喜,便给书房起了这个名字。前阶段上海博物馆古砚特展,其中就有沈秉成所藏的元明两方铁砚,皆珍罕之物,足见这耦园园主也是个爱砚之人。

古来文人多砚痴

苏州耦园之还砚斋

要不是袁枚的一篇文章,"试砚斋"恐怕无人知晓。袁枚说:"吾友心农性嗜古,而于嗜砚尤笃。今年书来,道得一端溪石,腻理而靡颜。……心农爱之深,护之密,乃于屋之西偏,葺小园,构层厦使居,颜其斋曰试砚。阶下书带草茸茸然。种蕉数挺,取其叶可以书也;有桂有松,取其阴可借润也。其斋后则庋置绨表尊匜、法书名画,取其与古为徒,以类相从也……"这位汪先生得到一砚,爱到极致,竟特地给它造园筑庐!

所谓武人爱剑,文人爱砚,这中华文化的历史长河中,类似砚痴不可计数。

一切的故事,转眼之间,俱作云烟。唯有一方方古砚流传至今,藏着砚主人一个个秘密,递接着一段段文明,也令今天的好古之士品尝着魂不守舍的滋味儿。

忙碌了一天来到书房,静静的打量一亩亩砚田,刹那心境平和,俗虑尽消。岁月流转,然而古砚那份安静与笃定的风范,那种含蓄与平和的气质,是何其强大的文化力量!蒋勋有段描述很见诗意,他说自己签名过于流熟了,不免有些心虚,便回家静坐,"从水注里舀一小勺水,看水在赭红砚石上滋润散开,离开溪水很久很久的石头,仿佛忽然唤起了在河床里的记忆,被溪水滋润的记忆……"

面对一方方古砚,我们是否也被唤起了心灵深处某种不可言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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