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即理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阳明先生主张“心即理”,认为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即是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但不同于佛家所谓“万法从缘起,一切唯心造”,阳明反复强调学者要在事上磨炼心性,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盖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后世学者把“心即理”当作一命题看,一般只注意到前一句“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而忽略了后一句“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如徐曰仁所言:“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佛家提出“一切唯心造”,用意是告诫人们不要执著于现象世界的迁流不息。但如不善于领会,往往却把心看作孤悬一物,反而又著相了,表现在功夫论上则“是内而非外”,“只去悬空想个本体”,尽绝人伦物理。“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阳明曰“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心无“体”而有“理”,有“理”才有“感应之是非”。且“只是非即尽了万事万变”,故有“理”也有“物”。阳明既说“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又说“心无体”而有“理”有“物”,这体现了中道的诡秘之处。合“心”与“理”即是“良知”,“良知”是执“心”与“理”两端而用其“中”。阳明以“知”为心之本体,正契合《中庸》所谓“合外内之道也”。 阳明提出“心即理”,本是针对先儒格物之学而发,纠正“务外而遗内”之流弊,惟穷理才能尽性,但穷理功夫不能向外物上去做。“心”即是“天理”,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命题,而是从功夫论上立说,如果此心真的圆满自足,则“功夫亦不消说矣”。“心即理”的涵义是“理”潜藏于“心”中,当下做功夫要向自性上“反”,须向“心”上去求“理”,所谓“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当阳明说“心无体”以及“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心即理”的涵义则是“心”向“理”靠拢,“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收摄在“理”中,此“心”需要“理”来不断充实涵养,“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心”无限趋向于“天理”,故修心养性功夫是一个逐渐积累的过程,孟子所谓“集义”。而佛家悬空守着一颗“心”,以为一旦顿悟,即一了百了。王龙溪说“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也是把此“心”看空,不知“心即理”的真正涵义。
二、知行合一 阳明主张“知行合一”,“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要真正领会“知行合一”的内涵,须注意阳明提出“知行的本体”的真正涵义。“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常人说“合一”,必然先是“二”或“多”,然后才可以说“合一”。如阳明所言,“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所以,虽反复念叨“知行合一”,但“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阳明倡导“知行合一”,而《传习录》225条却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阳明在此条似乎割裂知行,主张先知而后行。其实若“知得宗旨”,就会明白这是交养互发、知行并进,“如此方是精一功夫”。刘蕺山曰:“此是先生渐教,顿不废渐”,错会了宗旨。 所谓“知得宗旨”,即是要明白“知行的本体”,“知”与“行”不是从外面去“合”,唯有在自性中才是“不贰”。但“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正如“道”作为“一”通过阴阳两端而得以展现,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知行的本体”也是通过“知”、“行”而有仁民爱物之“用”。“知行合一”与“色不异同,空不异色”不同,虽知行合一,但还有一个“知”与“行”,只不过是从“知行的本体”说“知”与“行”。否则,就是“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知孝” “知弟”之“知”,如《中庸》“成物,知也”,“知”其实是“行”。“率性之谓道”,“性”即明德,属“知”,“道”是己欲达而达人,属“行”。“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既然道不离性、行慊于心,“行”即是“知”。“知行合一”本是“生知安行”的境界,但阳明提出“知行合一”并不是立说太高,应结合《传习录》65条、226条来领会阳明的一片良苦用心。
三、致良知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阳明致良知学说直承孟子“性善论”,“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此外,“良知”与《中庸》“成物,知也”以及《系辞》“乾以易知”“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之“知”也是一脉相承。如阳明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心性修养之本在于“知”,圣人生知安行,庶民困知勉行。阳明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儒家心性修养功夫真切笃实,如孔子罕言“性”与“天道”,不说“生(性)而知之”,只说“学而知之”。“下学而上达”之“学”即是格物穷理。但子贡以及后世儒家学者却“务外遗内,博而寡要”,逐渐滑向另一极端,往往做“义袭而取”的功夫,以至于把“学”当作博闻强记。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以弘扬孔子之道为己任,其立言的宗旨是为学问之道立一个大本。“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而诚”之“反”是“学”,“反”是返于自性,终条理也;扩充四端之心也是“学”,扩充是从心体起“用”,始条理也。尽精微与致广大,尊德性与道问学,两者只是立说的角度不同而已。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同样,阳明说“心即理”,以“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来解《大学》“格物致知”,如《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既不沉空守寂,也不务外而遗内,所谓“合外内之道也”。致良知功夫落实在“念念去人欲、存天理”,是“正心”或曰“尽其性”,当说“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则是“格物”以尽物之性。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孟子也承认环境对人影响而使人作恶,为什么在当时要力排众议而主张性善?孟子道性善,正与《中庸》“天命之谓性”相合,把超越性的“天命之性”融入到当下,不得不言性善,故曰:“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其实,孟子更是从功夫修养论的意义上而论性善,即孔子“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义。既然“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故学问之道在于“求其放心”,不能“义袭而取之”。荀子从经验层面而说性恶,有学生问朱子:“或言性,谓荀卿亦是教人践履”。朱子答曰:“须是有是物而后可践履,今于头段处既错,又如何践履”?《大学》曰“致知”,阳明为何要加一个“良”字而说“致良知”?“良”字的内涵正与“孟子道性善”之“善”相同。阳明曰“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性”即“知”,“善”即“良”。功夫始于条理才能终于条理,致知须从心体发出,其实是扩充吾心良知之天理,正所谓“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才能避免“茫茫荡荡”。 既然良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阳明为什么要在“良知”前加一个“致”字?“致”即扩充,既然心需要“理”去充实涵养,加一个“致”字,功夫才真切笃实。良知自然知是知非,这是“知”,致良知属“行”,所谓是其是、非其非。“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落实在“致良知”上,则是良知简易而致良知功夫真切。阳明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圣人生知安行,也有一个“知”与“行”,只是能“巧”而已,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系辞》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而王龙溪认为良知“当下现成,不假工夫修证而后得,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落入禅家顿悟之说,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心是名不是知,知是心不是名”,阳明曰“意之本体便是知”,以生生不息之“知”来破佛家万法唯心所造之绝对起点意义上的一颗孤悬之心,“知”是“性”,也是“道”,所谓“率性之谓道”,不幸的是,王龙溪又把良知当作一物悬置起来。 总之,区分一个“知”与“行”、“是”与“非”,决不是所谓后天功夫而落入第二义。阳明曰“惟精是惟一的工夫”,没有“惟精”,何谈“惟一”?“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王龙溪根本没有领会其涵义,认为一有是非即是后天起意,不是先天简易功夫。《传习录》279条“剜肉做疮”之问,虽是受陆原静所误导,其实也代表了王龙溪等人的真实想法。“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明明区分一个“知”与“行”、“始”与“终”,但阳明接着却说:“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正如一阴一阳为“二”,而阴阳不测即是“一”,《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一终一始为“二”,而“诚”则是“为物不贰”。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既然说“贯”,必然有“一”也有“多”。而后世学者往往是“得一而遗二”,喜同厌异,举一而废百。
四、良知四句教 阳明主张“知行合一”,又说“心、意、知、物只是一件”,以此审视良知四句教,似乎显得支离决裂,违背阳明一贯主张功夫明白简易的宗旨。其实,“若晓得头脑”,四句教“原是彻上彻下功夫”,且与孟子“集义”契合,阳明所谓“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贫而乐,富而好礼”之所以高于“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在于其做“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道学功夫。王龙溪违背师训,其别出心裁提出的“四无说”不过是“悬空口耳讲说”,好看不中用,故作高明而已。阳明曰“圣人之学,心学也”,而王龙溪背叛师门,可谓心学之罪人也。“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阳明心学以“致良知”为宗旨,“致良知”如《中庸》所谓“其次致曲”,“致”字正与《论语》之“学”相承接。《中庸》即使开门见山论“性”与“天道”,好像重点在于阐释“率性”与“至诚”,在工夫论上更加青睐“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其实子思作《中庸》的真正用意是以“率性”与“至诚”为参照为后世学者说“修道”与“致曲”,与孔子不言“性”与“天道”而强调好学不厌、下学而上达,可谓一以贯之。 来源:网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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