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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版】广雅书局:自梳刊版,终为柴薪(上)

 真友书屋 2016-01-15

十几年前我就在广州寻找过广雅书局的遗址,当时所找不得要领,此次见到倪俊明馆长时,特意向他请问这件事。因为我所查到的资料,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就是在广雅书局的基础上建立而成者。倪馆长说,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是省馆已经三迁,当年广雅书局的那片旧址现在变的寥无痕迹。他给我讲述了搬迁的过程,我当然对这个结果不能死心,于是向他请问,广雅书局的遗址是否还在?他说,确实是在那里,因为有些产权上的纠纷,广雅书局的藏版楼被拆之后,至今还空闲在原地。闻听此言,我马上提出可否前往一看,倪馆长立即安排罗焕好老师带我前往。



广雅书局旧址的门牌号


广雅书局旧址今日的门牌号为广州市文德路62号大院,处在广州的市中心之内。院落的门口有着锈迹斑驳的大铁门,当然也不是当年的原物了。院的门口侧墙上贴着房屋出租广告,43平米的居室,月租就已经高达3000元,即此可见,本处的位置之优。大门口的前方横着栏杆,几位长相彪悍的男人在大门口转来转去,这种阵势引起了我的戒备。罗老师立即上前向这几个人用粤语解释着我等前来的目的,那几个人用疑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互相之间交流了几句,然后转身散去。


进入了栏杆的区域,眼前所见是一个大大的停车场,里面停放着上百辆的各式轿车,地面做了简单的硬化。因为这个62号院处在一个闹市区的十字口上,故沿街的两侧改成了二层的弧形门脸儿房,然不知什么原因,从内侧望去,这些门脸儿房只是半成品,下面的一层已经变成了临时的车库,显然这里是一个未曾完工的工地,而刚刚施工到一半,却因为各种原因停了下来。



看场子的人警惕地问我来此的目的



而今书局变成了停车场


我在拍照过程中,那几个看车人还在用眼光望着我,我从眼神中没能解读出善意,我本想问罗老师这其中的缘故,我看她没有向我解释的意思,于是就匆匆地拍了几张照片走了出来。在前来此地时,倪馆长已经跟我说,他那里有广雅书局藏版楼的照片,而后他送给了我一本《广州省立中山图书馆志》。此书前面的附图,前两张就是广雅书局版片藏版楼以及院中的抗风轩。望着那上了年月的黑白照片,依然从上面可以看到当年藏版楼的壮观,可惜跟眼前的所见形成了较大的反差,然而细想之下,那个当年的藏版楼也是有着西洋味儿的二层建筑,而停车场盖的这些门脸儿房内侧,如果略做装修,也完全可以造出当年的式样,只是在这市中心的寸土寸金之地,谁肯将这些楼房改造成古代的藏版楼呢?



长长的一牌未曾完工的门脸儿房



离开时的最后一眼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看完之后,当然难契我心。按照《馆志》上的记载,广东省图书馆于1912年7月开创于广雅书局旧址之上。到了1929年,因为馆里的发展,这里的地方显的有些狭小逼仄,于是将省馆迁到了惠爱路,两年之后又迁回了原址。到了1943年,省馆奉命停办,并入了刚刚成立不久的市馆。当时省馆的藏书以及广雅书局所刻之书和版片,就一并迁入了广州市图书馆。而广州市馆离广雅书局旧址很近,也在文德路上,如此说来,文德路的广州市馆也曾经是广雅书局的藏书和藏版之处。既然在广雅书局原址看不到了痕迹,于是我提出前往广州市馆的旧址去探看,罗老师立即带我前往。



这里现名“中山文献馆”



楼梯结构有点儿像迷你的民族文化宫


三年前,我在寻找康有为的万木草堂时曾路过此处,但那次的前来正赶上此馆在装修,故而大门紧闭,只能通过缝隙向里面张望一番,而今再来这里,因为有罗老师的带领,使得所乘之车顺利地进入院内。从外观看,此馆的主楼建设颇为典雅,虽是二层建筑,却有着中西合璧后而产生的另一种建筑美。从格局上看,有点像小号的北京民族文化宫,而今这里仍然归省馆管辖。在大楼的正前方,立着孙中山的铜像,不知道这里跟孙中山有怎样的关系,但此馆对外的称呼就是孙中山文献馆。从《馆志》上得知,这座主楼建成于1933年,所有款项主要来自于美洲华侨的捐献。当年建成之时,此馆被视之为广东地区最壮观的馆舍。



入口处的石阶还是当年的旧物


1937年抗战期间,为了防备日机将此楼炸毁,当年市馆的工作人员把此楼涂装成了迷彩色,前些年的维修不知道是不是在去除当年的涂装。到了1938年,广州被日军攻占,此楼成为了日本海军特务部的机关,然楼门前的台阶及护栏细看之下,倒确实是当年的旧物,如此说来,该馆虽几经磨难,但此楼大体保存完好。



走入大堂时的情景



穿过大堂继续前行



八角形结构的图书馆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今成为了儿童乐园



这个门券依然不失当年的典雅


走入大堂之内,第二进门楣上嵌着孙中山的“天下为公”匾额,再向里面走,顿时觉得别有洞天。因为主体部分被建造成了八角的形式,将图书馆建造成这种形式,在其他地方确实从未见到过。罗老师说,这个独特的建筑仍然是当年的制式,只是做了内部的装修,因为今天该馆成为了儿童阅览之处,因此沿墙摆放着一些低矮的书架,上面插放着少儿读物,这些读物跟楼体的典雅有着时代上的冲突。



文保牌挂在了侧墙上


走出馆舍,在院中看到了文保牌,专门介绍着本馆的来由,上面明确地写明广州市立中山图书馆就是为了纪念孙中山而建造者,而大门口门柱上镶嵌的孙中山文献馆馆名则出自叶选平之手。



院中有个大大的水池


院落里还有一个水池,而我却注意到,水池的另一侧有一棵高大的古树,从叶片看,我叫不出这是什么树名。走到近前,才看到上面所贴的铭牌,原来这种树的名称叫“秋枫”。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树种,不知道俗话中的“打秋风”与此有没有关联。当年广雅书局所印之书已经搬到了文明路的省馆善本特藏部,而当年广雅书局所刊刻的那些版片,则早已化为了尘烟,我来这里当然不可能再看到任何的书版,在这院落中探寻一番,不过是寄托一种思念之情罢了。



无意间注意到了这棵不知名的大树


广雅书院为张之洞所建,而后他又建了这个广雅书局,此书局建于清光绪十三年。在这一年的10月,张之洞给皇帝写了件奏折,奏折的名称是“开设书局刊布经籍折”,此折讲明了张之洞创办广雅书局的目的,故我将其内容部分抄录如下:“窃惟经学昌明,至我朝为极盛。道光年间,前督臣阮元校刊《皇清经解》一千四百余卷,藏板学海堂,既已表章先正,亦以鼓舞来学。于是海内通经致用之士,接踵奋兴,迨今六十余年,通人著述日出不穷。或有稿草遗编,家藏椠本,当时未见,近始流传,亟应续辑刊行,以昭圣代文治之盛。况学海堂为当日创刊《经解》之所,是粤省尤当力任此举,勉绍前规。臣等海邦承乏,深惟治源,亟宜殚敬教劝学之方,以收经正民兴之效。此外史部、子部、集部诸书,可以考鉴古今,裨益经济,维持人心风俗者,一并搜罗刊播。上年既经臣之洞捐赀设局举办,然必须筹有常款,择有定地,方能经久。现经臣等公同筹度,即将省城内旧机器局重加修葺,以为书局,名曰广雅书局……”



原来叫这个名称


张之洞在奏折中首先回顾了阮元在广州刊刻《皇清经解》的过往,他说当年的刊刻对社会的影响很大,但是那件事距今已经过了60多年,还有很多好的稿本没有刊刻出来,更何况,当年阮元所办的学海堂,主要刊刻的是经部,而史、子、集三部却未能刊刻,因此张之洞跟一些大臣们决定捐款来创办一个书局,并且直接起名为“广雅书局”。张之洞在此之前给此书局捐银1万两,当时的广东巡抚吴大澂也捐了3000两,另外还有当地的士绅所捐之款,共同集资4万3千两白银。为了广雅书局的长久发展,张之洞并没有将这些捐款直接作为书局的花费,而是将此作为贷款来给商家使用,而后从中取得每年的利息,以此来作书局的长年费用。


张之洞为什么提出创办书局的理由时要首先提到阮元呢?为此后世有着有趣的解读。首先说,阮元是清代乾嘉学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地位以及他的所为都成了张之洞效仿的榜样,如果做一下简单的类比,就可以看出我的这个说法肯定没问题:阮元来到广州,建起了一个著名的书院,名字叫“学海堂”,而张之洞来广州之后也建起了广雅书院,阮元在学海堂旁又建了个文澜阁,以此来刊刻《学海堂丛书》,此丛书后来更名为《皇清经解》,于是张之洞在建书院的同时,也开始开办广雅书局,并由此书刊刻广雅丛书。在同一地如此相似的举措,恐怕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更何况对张之洞的这种判断,也有许多前人说过类似的话,广东的藏书家伦明曾说过:“盖之洞雅慕阮文达,文达轫学海堂,之洞亦轫广雅书院,文达刻解经诸书,之洞则刻考史诸书,不相袭而遥相师也。”



简介


伦明的叙述跟我的那个猜测颇为近似,只是他近一步说阮元刻经书,而张之洞则刻史书。伦明认为张之洞的做法是想以阮元为师,但并不完全步阮元刻经之后尘,于是虽然刻书,但张却选择刊刻史部书。伦明的这个判断倒的确有些道理,但是广雅书局在创建之初,张之洞倒并没有专刻史书的想法。当时张之洞为了给书找到好的刊刻底本,于是他就聘远在北京的缪荃孙为本书局的驻外人员,请缪在北京帮着寻找好的底本。他需要哪些底本,张在给缪的信中做了如下说明:“广州开书局刊书拟分三类:一续《学海堂经解》,一补史、考史、史注之属,一洋务(此须合近日外国记述及中华人书关涉洋务、边海各防者择要纂成一书。事体太大,须思一收束,仓卒不能定,望代思之),子、集两部有佳者,亦可带刊。”


张之洞对于广雅书局刻书的主要方向做了三点设想,他所列的第一点,就是要续补阮元所刻《学海堂丛书》,也就是经部著作。因为清代学者对经部的研究颇为深入,以张之洞的学问,他当然知道这一部分其实最有价值,因此他将经部书的刊刻列在了第一项,并且直接说明经部书的刊刻就是为了续补阮元所刻《学海堂丛书》。广雅书局的第二个刻书方向,当然就是史部书。而第三个方向,张之洞认为要刊刻跟洋务有关的著作。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洋务运动已经风起云涌,张之洞敏感的意识到,这一类的书今后大有价值,所以他要领风气之先,就不能忘掉这方面著作的刊刻与流布。然而在实际的刊刻过程中,广雅书局所刻之书虽然数量巨大,但却完全没有涉及到洋务方面的著作,看来,广雅书局后来的刊刻方向做出了较大的调整。



门牌号及其馆名


广雅书局所刻之书除了洋务书未曾刊刻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转变,那就是没有刊刻张之洞所设想的第一个方向,即清代的经学著作。这个转向也足够大。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转向呢?这个转向是张之洞的意思?还是他手下的提议?李绪柏在《清代广东朴学研究》一书中认为,这是张之洞跟他的门人弟子们反复磋商的结果。但是,张之洞与他的幕僚为什么产生了这个转变,却没有具体的史料留下来,或者说,有相关的史料而我未曾查到。当时广雅书局的负责人之一王秉恩给缪荃孙的信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春中宏开书局,大抵以经学续学海堂,别开史学与之并峙。”王秉恩是当事人,他的说法肯定事出有因,尤其此话的最后一句“别开史学与之并峙”道出了问题的关键点,也就是说,张之洞决定转向以经部为主改成史部为主,其一个重要的心思,就是阮元所刻的《学海堂丛书》只是经部,如果广雅书局续刻经部,则无从超越学海堂所带来的声誉,倒不如另辟蹊径专刻史部,以此来跟学海堂平起平坐。


这段话听起来有点儿小家子气,但是历史上不乏名人也有同样的判断,比如袁昶就有这样的说法:“智者师古而不袭古,故光景常新,旌旂一变。孝达师知续《国朝经解》力必不能胜阮仪征,故开史学局,次第刻乙部有关舆地掌故之书,此避熟就生法也。”以古人为师而不抄袭古人,这是袁昶给张之洞所下的评语。然袁昶认为,张之洞觉得自己如果续刻清人的经部著述,就肯定胜不过阮元,所以张就转变方向,开始专刻史部之书。袁昶认为张之洞的这个转变很有道理,他将此称之为避熟就生之法,而吴道镕则说的更为赤裸裸:“建广雅时,高掌远蹠,直欲驾阮傅学海而上之。”吴认为,张建学海堂就是为了要超过阮元。



广雅书局藏版楼旧照片——摘自《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志》


那张之洞的心思是否就如众人的评价呢?其实纵观张之洞一生的所为,他虽然以阮元为榜样,但并非就是一种争强好胜,更多者,他有自己的胸怀,希望能通过教育来改变社会的风气,以使得国家渐渐强大起来,因此他每到一地都开办学校、创建实业,在当时已经是世人皆知的一件事,于梅舫在《陈澧之学的两歧反应及不同立意》一文中引用了曾国藩与他人的一番有趣对话。


当时曾国藩在南京也创建有金陵书局,因此他很关注这方面的人才。某天,曾国藩在莫愁湖与李小湖、范鹤生晏坐,曾正色地跟范说:“我有一事不如汝。”那个时候曾国藩的地位如日中天,他的这句话当然吓了范鹤生一跳,这让范马上谦虚一番,而后曾国藩又马上说:“非是之谓也。乃谓我无佳门生,尔有好门生耳。”曾说,我这句话不是指的别的,就是感叹我没有你那样的好弟子。而这个好弟子指的就是张之洞。曾国藩又进一步解释道:“吾心目中所见直省学政,未有如张某之称职者。异日倘担当大事,以为国家科目得人之庆。”


曾国藩大赞张之洞是各省学政之中最称职之人,并且认定他今后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即此可知,张之洞在社会上有着如此的好名声,因此,他每到一地办教学搞出版,如果仅仅把他视之为是为了超过阮元,这种判断我觉得是把张之洞的抱负看的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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