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淇研究《红楼梦》的结构视角,突出体现在他对“情榜”的深入研究上。《红楼梦》原著最末本以“情榜”收尾,排出正册、副册、又副、三副、四副各十二名共六十名女子及其考语,而以宝玉领首。 宋淇从整体上以结构的视角来理解《红楼梦》的方法与实践,特别是通过研究“情榜”来理解曹雪芹的价值关怀,可以说是筚路蓝缕,为后学开示了研究与理解《红楼梦》的门径。 人物意义只能在结构中获得 今年是香港著名红学家宋淇先生辞世20周年,在我看来,他不仅是某一传统的继承者和发展者,更有着独创性的贡献。2000年12月,宋淇遗著《红楼梦识要:宋淇红学论集》由中国书店出版,学界对其研究成果给予了相当的重视与极高的评价,认为他“继承并发展了王国维、李辰冬等先生所开创的文艺批评的传统”。在这些评论中,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周思源教授独具慧眼,特别提到了“结构”。他说:“人们通常对《红楼梦》人物的生动性、深刻性有充分的评价,但是对人物在结构中的作用往往认识不足,而宋淇先生突出了这个成就,这是很有见地的。” ![]() 宋淇于1972年发表的论文《新红学的发展方向》是他的红学研究方法的总纲领。文中论及《红楼梦》的重要特点时,宋淇说:“人物众多不算稀奇,写得如此生动、有深度,同时又在庞大结构中发生作用才真令人叹为观止。”在其他论文中,宋淇先生也屡次提到“作者苦心经营的大结构”。 品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可能是所有读者读了《红楼梦》后出于本能的第一项感情与思维活动,这方面研究的高峰是王昆仑先生的《红楼梦人物论》。但有时候,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却也等于一个哈姆雷特都没有。读者对书中人物的观感有所不同,原不必大惊小怪;可对于《红楼梦》中人物形象的评价,众说纷纭到目前这种程度,难免让人怀疑以品评人物为主的批评方式是否是一种固有的缺陷。从结构主义的视角来考量,孤立地谈论人物是不可能的,人物必须放到结构中去考察。《红楼梦》人物的意义,只能在结构中获得,在形式中获得,在差别中获得。 无“情榜”《红楼梦》终难成巨制 宋淇研究《红楼梦》的结构视角,突出体现在他对“情榜”的深入研究上。《红楼梦》原著最末本以“情榜”收尾,排出正册、副册、又副、三副、四副各十二名共六十名女子及其考语,而以宝玉领首。《红楼梦》研究者们对此早有论述;但是,“情榜”的应得地位并不是在一开始就被人们所认识的。 相反,认为“情榜”对于《红楼梦》全书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的观点却由来已久。新红学的开山鼻祖胡适先生在1933年谈到“情榜”时就曾说过:“他(即曹雪芹)所拟的‘末回’有警幻的‘情榜’,有十二钗及副钗、再副、三四副的芳讳。这个结局大似《水浒传》的石碣,又似《儒林外史》的‘幽榜’。就算这回迷失了,似乎于原书的价值无大损失。”很久之后,邓云乡先生也认为:“有人考证说作者原本意图要在书的最后,写明“情榜”,明确所有册子上的人的姓名云云,自然因没有有力的资料证明而作罢。这种‘考证’,实际上也只是猜测而已。但是我想真要那样,也不见得就好,也许反不如现在好。神龙见首不见尾,作为艺术品,更有它的神秘感。” 然而,无“情榜”则薄命司判词就没了着落,无“情榜”则《红楼梦》终难成巨制。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俞平伯明确表示不同意胡适的观点,他说:“我的意见和他不很相同,如此固落俗套,不如此亦结束不住这部大书;所以这回的迷失,依然是个大损失啊。”俞平伯是从叙述学的角度指出“情榜”的重要性的。 虽然宋淇在1980年时还曾突出强调了“情榜”研究的困难甚至不可能,他认为:“晚近的红学研究没有正面涉及副册这些问题,那是由于大家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所能解决的。”但是他深深体会到“情榜”是《红楼梦》意义最为重大的课题之一,于晚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抱病苦究。 宋淇的计划极为宏大,曾云:“我已年逾古稀。今年初决定将余生来完成三册论文。”其中“二集《情榜》,分七个部分:前言、正册、副册、又副册、三副册、四副册、跋。”他是把生命的最后一抹光辉留给了《红楼梦》研究,留给了《情榜》的写作,惜乎终未成书,逝世前只遗下副册的手稿,与“书未成”的雪芹“泪尽而逝”相照应,而成了《红楼梦》研究史上一大遗憾,徒令后学扼腕。 对女子作者另有一套看法 宋淇所注重的,是“情榜”在体现《红楼梦》及曹雪芹的价值关怀上的特殊作用。《〈红楼梦〉情榜的副十二钗》中论及尤二姐时,宋淇先生说:“作者对女子另有一套看法。”《怡红院的四大丫头》中论及晴雯时,他说:“她在副册上是冠军,袭人是次席;她在宝玉心上的分量也比袭人重,但那是另一种标准。” 所谓“另一套看法”、“另一种标准”、“不大合外人的式”之式,我们可以理解为曹雪芹的价值关怀,进而理解为《红楼梦》开篇所慨叹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之“味”。而所谓“味”,按照结构主义的理论,可以看做结构的规律,如皮亚杰所言:“如果说被构成的这些整体性的特质是由于它们的组成规律而得来的,那么这些组成规律从性质上来说就是起造结构作用的。” 如此,“解味”的工作,便具体化为对诸艳列入“情榜”的标准的探讨。宋淇在这项工作上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他多次明确提出这些标准,如:“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份、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关。”他还提出,诸艳在“情榜”中的地位的决定标准之一,是“从石兄处挂号”,也即不但有与宝玉的对场戏,而且必得宝玉亲自服侍之,如“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如“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是从诸艳与男主角宝玉的关系来确定“情榜”的标准,注重的就是结构之中要素之间的关系。 而且,这进一步体现了宝玉的价值关怀的不同寻常的特点:“宝玉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在思想上达到了一个新的意境,为女儿们尽心,而并不斤斤于求她们的了解或同情。”这是对“情榜”中宝玉的考语——“情不情”的最恰切的阐释。外在的标准还包括“住进大观园”,如为了让香菱入园,曹雪芹不惜“大兴土木,而且煞费经营”。邢岫烟着墨甚少,宋淇还是将之归入副十二钗,原因是她“促进宝玉悟道”。总之,宋淇提出的标准可以粗略概括为五项:家世、容貌、诗才、入园、挂号。 添“情榜”别样形式的严肃续书 当然,这些标准都不是宋淇凭空臆测的,而来自他对《红楼梦》原文与脂批的细致梳理。难能可贵的是,宋淇并不仅仅满足于提出这样一些标准,而是对所有女子一一严格地检验,最终排出正册、副册、又副、三副、四副各十二名总共六十名女子。这等于是按照曹雪芹的价值关怀对《红楼梦》所做的一种重构,而且,因为《红楼梦》末回本自有“情榜”,只是后来散失了,因此甚至可以说“情榜”就是一种别样形式的严肃续书。 当然,究竟哪六十名女子有资格入选情榜,入选了又该排在哪一册,入册之后的先后次序又该如何,这些问题都有极大的商讨余地,甚至次要、主要标准都会有所更改。譬如,在探讨尤二姐时,宋淇特别提出“她死前,已有了身孕,而且怀的是男胎,这在中国人传宗接代的眼光看来,是很重要的一点”;又如,谈到香菱时,说她“擅于迎合主子和正室心意”。我认为,考诸“情榜”的标准的特殊性,这两项标准似乎都未必适当。但是宋淇从整体上以结构的视角来理解《红楼梦》的方法与实践,特别是通过研究“情榜”来理解曹雪芹的价值关怀,可以说是筚路蓝缕,为后学开示了研究与理解《红楼梦》的门径。在这个意义上讲,宋淇不但是“新红学”的一位继承和发展者,更足为“新红学”研究新方向的开创者。 (文/李广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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