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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解“我思故我在”命题

 崔竣豪 2016-03-16

在西方哲学史上,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命题十分著名,但有一个基本事实经常被人们忽视:在笛卡尔最重要的著作《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没有出现人们经常提到的“我思故我在”。在第二沉思中,通过怀疑论论证最先被确定的命题是这样被表达出来的:“至此,所有的都已被尽可能充分地考虑了,最终必须做出这样一个论断,我在,我存在,无论何时被我说出来或者被我的心灵理解,都必然为真。”因此,需要考察“我思故我在”和“我在,我存在”这两种表述方式是否存在着根本的差异。

其实,在笛卡尔著作中更常出现的是大家所熟知的“我思故我在”,比如《谈谈方法》第五部分、《哲学原理》第一部分、《沉思集》所附的第二组答辩以及《与伯尔曼的谈话》等文本。在这些著作中,笛卡尔将之称为哲学的开端。但是,这一命题的性质究竟如何,并不容易回答。麻烦主要来源于“我思故我在”中的“故”字。由于这个“故”,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论:大前提“所有思考的东西都存在”,小前提“我思”,结论是“我在”。这样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比如,在《谈谈方法》中,笛卡尔说:“我发现,‘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之所以使我确信自己说的是真理,无非是由于我十分清楚地见到:必须存在,才能思考。”另外,在《哲学原理》中,笛卡尔认为:“因为要想象一种有思想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那是一种矛盾。因此,我思故我在的这种知识,乃是一个有条有理进行推理的人所体会到的首先的、最确定的知识。”

然而,很显然,三段论解释最终会导向一个笛卡尔无法接受的结论——普遍命题“所有思考的东西都存在”在知识秩序中优先于特殊命题“我思故我在”。因为在笛卡尔看来,三段论并不具有发现新知识的功能,相反,通过三段论,我们确认之前已获得的知识。因此,笛卡尔曾明确反对用三段论来解释“我思故我在”,否则将意味着在它之先还有一个普遍命题。他还澄清了“我思故我在”在何种意义上能够称得上是第一原理。在笛卡尔看来,该命题不需要依赖其他任何知识,心灵只需要对自身之内的思考活动进行简单直观就能得知这个自明命题“不可能在自己不存在的情况下还能思考”。直观解释与三段论解释的根本不同体现在:三段论解释是一种形式逻辑的解释;而直观解释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解释,即对“我思”的形而上学条件的解释。通过一个简单直观,笛卡尔就获得了全部科学的毋庸置疑的“形而上学的确定性”。

斯宾诺莎以降的解释传统,则将“我思故我在”理解为“我思”与“我在”的同一性。在《笛卡尔哲学原理》的前言中,斯宾诺莎将笛卡尔哲学的第一原理“我思故我在”解释为“我思”、“我在”以及“思者”之间的同一性。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也认为经常被人们误解的“我思故我在”其实是同义反复。类似地,尊笛卡尔为现代哲学之父的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认为,“我思故我在”表达了思想与存在之间不可分离的同一性,但笛卡尔将这一同一性局限在了自我之中。对于黑格尔自己的哲学来说,这种同一性普遍存在于一切思想和存在之间。这个由斯宾诺莎开创、经康德直至黑格尔的解释传统相当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对笛卡尔哲学的理解。

正如我们一开始指出的,“我思故我在”在被誉为现代哲学基石的《沉思集》中并没有出现。“我思”与“我在”的同一解释,与笛卡尔的第二沉思有很大出入。在那里,自我的存在先于其本质属性,二者并不是同时被确定下来的。在得出“我在,我存在”这个确定无疑的真理之后,笛卡尔仍然不清楚“这个确实知道我存在的我到底是什么”。在经过层层分析之后,笛卡尔才最终发现,唯一不能与自己分开的,只有思维这个属性。因此,我们必须重视《沉思集》中这个与“我思故我在”在本质上不同的、独一无二的表述“我在,我存在”。

在第二沉思第三段得出“我在,我存在”这个真理之前,我们可以发现笛卡尔做的准备工作。首先是“如果我曾经说服我自己相信什么东西,那么我确实曾经存在过”,无论是拉丁文版,还是后来的法文版,都用的是过去时来表达“我存在”;在这里,“我曾经存在过”是“我曾经说服我自己相信什么”的可能性条件和形而上学基础。但笛卡尔并不满足于“我曾经存在过”,因为这一知识需要依赖记忆。为了得到关于自我当下存在的知识,笛卡尔假设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恶魔正在尽其所能地欺骗自己。这个骗子具有两个属性,一是无所不能,二是邪恶;与之相对的是第三沉思中的上帝,同样也是无所不能,但却是至善的。恶魔的邪恶体现在他是真理的摧毁者,而非真理的源泉。在笛卡尔的怀疑论假设中,即使存在一个这样的恶魔,“我存在”这一真理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撼动。自我的存在在主客两个层面被言说,一方面,自我是作为被欺骗者而存在的,因为恶魔无论如何在真理之路上阻挡“我”,他也不能摧毁“我”,将被欺骗的“我”变为彻底的非存在。与之前的“我曾经说服我自己相信什么东西”不同,这里指向的是“我”当下的存在,而不是记忆中的自我的存在。自我的存在被表达为“一个什么东西”和“非无”,笛卡尔明确使用了一个表达效力因的术语,也就是说即使存在一个拥有全能的恶魔,他也无法真正把自我的存在摧毁为绝对的非存在。另一方面,只要“我”去思考自己是一个什么东西,尽管并不确定“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我”都存在。经过一系列的准备,笛卡尔才最终宣告了他撬动整个地球的阿基米德点——“我在,我存在”。

尽管在得出“我存在”这个毋庸置疑的真理的过程中,“我思”在某种程度上也在发挥作用,因为怀疑是思维的一种方式,而且抵挡恶魔怀疑的也是“我在思考自己是一个什么东西”,但是我们不能把它与《谈谈方法》和《哲学原理》中的“我思故我在”相提并论。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思维作为与自我不可分离的属性是后来才确认的。除此之外,《沉思集》不会引发三段论质疑,因为它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个必然为真的命题“我存在”。而且,尽管“我思故我在”也揭示出“我在”是“我思”的可能性条件和形而上学基础,但“我在”是否能够经得起最彻底的怀疑,却只有在《沉思集》中才得到了确认。在《沉思集》中,被假设为真理摧毁者的恶魔用他那无所不能的力量,即使可以摧毁一切其他真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摧毁“我”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沉思集》才真正揭示出了“我存在”的基础地位。

(作者单位:德国图宾根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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