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筱龙:先秦道家诸子授受考

先秦没有道家之名①，但有诸子。汉人出道家之目②，但直至今日，除老子等，授受源流一直不清③，盖当时文献多湮没不传，毁于秦火④。今笔者不才，略加考引，以窥学术源流，授受有自，非空所依傍，天才独出也⑤。

 

先看《庄子》，庄子虽战国中期人物⑥，但其成书颇晚。《吕览·不二》历数战国诸家，却缺庄子。以庄生之集大成人物，缺载史籍，可见彼时庄书尚未流行。又《庄子·天下篇》绝非庄生所著，盖有评庄周学术者，而古往今来，皆艺由己立，名由人成⑦，焉有自道其长而自是如是焉？故《庄子》全书，驳杂不一，分内、外、杂三篇，而《内篇》可信⑧。以可信之材料考证，故结论可信。《内篇》虽亦虚拟人物，假托对话，然亦全非寓言，其中有不可不辨者。《逍遥游》首篇开场点出三个人物，皆非在对话之中，而乃作者自叙，如彭祖、宋荣子、列子。凡加“子”字，皆为尊称，犹如今日之老师或有道德学问之人，且皆现世存在，知其人，故能称“子”。庄周识宋荣子、列子，故能称其人。宋荣子即宋钘，今人曰战国时代道家学派的前驱，齐国稷下学宫之人物。今观其人，则知庄周受齐稷下之影响。列子，亦有其人，《吕览·不二》称“列子贵虚”。今观庄子学术，实受列子影响甚大，如“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直居庄生核心思想。《逍遥游》首篇，无论是篇名还是主旨，实亦承列子之心，凭虚御风，无往不适，逍遥遨游也，只不过庄生更进一步。《庄子》全书仪态万方、汪洋肆恣，而文者，人也。如此文风，非有得于列子御风术者不能，此非庄子本人莫属。且“列”加“子”之称，可见师承有自也。既御风，则第二篇《齐物论》首言风之各态，情理之中也。

 

既称其师，则《内篇》后来所载之列子，焉能谬托讥讽？故《内篇·应帝王》之言列子，非寓言也。此列子见壶子的一段话中，列子称壶子为“夫子”。“壶”亦带“子”，又称“夫子”，则壶子为列子之师无疑。成玄英亦疏曰“壶子，郑之得道人也。号壶子，名林，即列子之师也。”又壶子当有其人，另见《吕览·慎大览》曰：“子产相郑，往见壶丘子林。”壶丘子林之称，亦见《列子·说符》，即：“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列子》虽为魏晋时伪书，然不为全伪，观此段所知，盖《淮南子·缪称训》亦曰：“列子学壶子，观景枉而知持后矣。”钱穆《老子杂辨》曰：“《庄子·应帝王篇》有壶子，《吕览·下贤篇》作壶丘子林，《淮南·精神训》作壶子林，《人表》作狐丘子林，皆一人。《韩诗外传》之有狐丘丈人，亦其人也。”又子产、列子、壶子，三人均郑国人，其言遂增其信。《庄子·应帝王》曰：“列子三年不出，……亦虚而已”，则庄生于末句直道其师之旨而已。

 

庄周既言宋荣子，则受齐稷下之影响可知。稷下学宫，有彭蒙、田骈、宋钘、慎到、尹文、接子、环渊等人。其中田骈学于彭蒙⑨，贵齐⑩，主张“齐万物以为首”11，要求摆脱各自的是非利害，回到“明分”、“立公”的自然之理，从“不齐”中实现“齐”。 《汉书·艺文志》著录《田子》二十五篇，列入道家，己佚。首《逍遥游》承列子之旨，盖列子，其师也。次《齐物论》承田骈之旨，盖稷下学宫诸子，乃庄子所受影响之人物，故略相似也。

 

接下来是《养生主》，则直承《逍遥游》首篇点出之彭祖。盖彭祖以久特闻，为养生之祖。《庄子·刻意》曾说：“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老子亦二百余岁12。老子与彭祖不同时，然学术可传13，《论语》中微逗私旨。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刘宝楠《论语正义》引郑玄曰：“老，老聃；彭，彭祖。”将二人并列，且共好古不作，可见遥旨相传。二人重养生亦同。《淮南子·缪称训》曰：“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14所学则从养生术始。《吕览·不二》曰：“老聃贵柔”，皆揭其本旨。按《老子》所论柔弱，比比皆是，如“柔弱胜刚强”，“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又《世本》称彭祖“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或目彭祖非一人，乃一脉，则老子或为彭祖后裔，或与彭氏后人前后相承。《楚辞·天问》曰：“彭铿斟雉，帝何飨？”王逸《注》谓：“彭祖以雉羹进尧，而尧飨之也。”《庄子·刻意》成玄英疏曰：彭祖“善养性，能调鼎，进雉羹于尧，尧封于彭城，其道可祖，故名之曰彭祖”。《老子》书中亦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之语。可见此老子之善调鼎与彭祖同。又稷下学宫彭蒙亦为彭氏后人，为战国初期道家先驱，亦可窥老子与彭祖的渊源关系。惟老子传《道德经》，非“述而不作”，然孔子所言乃老子中期，尚为守藏室之史。后《老子》之所作，征引绝少，可见“反者道之动”也。老子将出关，关尹曰：“强为我著书。”可见老子之平时不善作也，因无书可传，故关尹有此言，故孔子之所谓“述而不作”，非妄言也。至于老彭并举，先老后彭，乃因老子离孔子时代更进，故先近后远，由近及远，先亲后疏，而不曰彭老。

 

老子传书于关尹15。关尹贵清16，并亦有著作，著录于《汉书·艺文志》。关尹平时必与老子有来往，故于老子临行前索书，司马迁所闻于老子后人，且《史记》贵征实，不录虚诞之说，故其说可信。关尹当为老子之弟子。老子同时必有其他弟子，盖“执大象，天下往”，同时之弟子即有文子，《汉书·艺文志》曰“老子弟子，与孔子同时”，然《文子》其书，则乃战国晚期人所伪托17。老子之学，传于秦、齐、宋、郑，后传于楚，故有关尹、稷下、列子、庄子、鹖冠子之述作，亦为法家所引。惜关尹、稷下、列子之书不传，否则必能得更清晰之脉络。不过据其残说，则庄子为集大成者无疑18。列子虽师承壶子，壶子之书虽不传，然列子之说，实乃遥承关尹，盖关尹贵清，如庄子之“无”，列子之虚，犹庄子之“无无”，更进一步矣。列子之凭虚御风，逍遥而行，庄子继承之迹甚浓，故放言为悠谬之说，得阐虚无得道之论也。

 

注：

（1）       见陈启云《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历史论析》中的《儒家、道家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中的定位》

（2）       见《汉书·艺文志》

（3）       如李水海《老子学于商容考证》，《无锡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01期。但近人论授受，多以讹传讹，如《列子》伪书，亦拿来取证。

（4）       不仅指焚书坑儒，而且泛指战国战火，秦伐六国时尤烈。

（5）       见鲁迅《未有天才之前》：“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

（6）       可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

（7）       班固《与弟超书》曰：“实亦艺由己立，名自人成。”章学诚《乙卯札记》称“此八字千古名言”。

（8）       见贾学鸿《〈庄子〉结构艺术研究》第二章《经传结构与战国学风》，《庄子》外篇多阐发内篇。

（9）       见《庄子·天下篇》。

（10）   见《吕览·不二》。

（11）   见《庄子·天下篇》：“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又“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

（12）   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13）   若老子与彭祖间无术可传，老子焉能两百余岁？

（14）   《慎子·外篇》亦曰：“商容有疾。老子曰：‘先生无遗教以告弟子乎!’容曰：‘将语子：过故乡而下车，知之乎?’老子曰：‘非谓不忘故耶?’容曰：‘过乔木而趋，知之乎?’老子曰：‘非谓其敬老耶?’容张口曰：‘吾舌存乎?’曰：‘存。’‘吾齿存乎?’曰：‘亡。’‘知之乎?’老子曰：‘非谓其刚亡而弱存乎?’容曰：‘嘻！天下事尽矣。’”《文子·上德》云：“老子曰学于常枞，见古而守柔”。

（15）   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16）   见《吕览·不二》及《庄子·天下篇》。

（17）   见赵逵夫《关于文子其人其书的探索——兼论〈文子〉成书及其思想》，《图书与情报》2006年第6期。

（18）   《庄子·人间世》亦与稷下学宫诸子之说相合，如“接万物以别宥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