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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剑:“道法自然”

 昵称30232863 2016-03-30

黄克剑:“道法自然”

(2012-11-04 02:2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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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道家
 老子学说辐辏于,一切从这里说出来,一切又归结于此。意味着某种虚灵的境地,也意味着导向这虚灵境地的某种途径。《老子》二十一章说:道之 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有精甚真,其中有信。这段话不能当作对的定义或界说去理解,把它 执著为定义或界说就可能把实体化。近百年来,尤其是近五十年来,老子之往往被研究者们把握为一种实体。有人说是一种物质实体,有人说 是一种精神实体,两种见解似乎截然对立,但都在所谓万物始基或万物本原的意趣上以西方哲学中的实体范畴误读了。其实,老子讲道之为物,原 是拟物而谈。说道之为物略相当于说道这个东西,说道这个东西并不是肯定是一个东西,说道之为物也不是肯定是一个, 一个实体。老子从没有为下一个定义,也从不曾以道是什么一类语式提出问题,对于他只是一味地用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窈兮冥兮 去形容,以这种形容引导人们去悉心体悟、默识冥证。其中有物是拟物论道,其中有象是拟象论道,其中有精”——“——也是拟 或拟论道,真正说来,既非,又不具,也无所谓情愫,拟物、拟象、拟情以说,不外是要人们去心领神会那通于万物的的真 确而可信的消息。

老子是个生命真切的隐者,就隐者的人生态度而言,他可能并不打算也不主张著书立说的,因为他悟出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理。如果能用语言说明 白,那就不成其为原本只有凭着意会、凭着体悟才能了然于心的了。所以,老子倡导不言之教 。但不言之教终须以言诱导,这用后来庄子的话说就是言无言。那个老子西去而自隐的传说,是切近老子学说的真谛的。从出关时关尹说的子将隐 矣,强为我著书这样的话可以推想,老子为其不言之教留下言语或文字是为之,是勉为其难。不能用言词恰如其分地说出来的意味,如果不得不诉诸言 词以求表达,言说那种意味固然是一件难事,理解那被言说的意味同样是一件难事,这最突出地表现在这个用语上。一般学人解释,总会把它放在一个 隐喻的语境中,以为通常所说的道路的升华,这当然大体是不错的。但重要的是,如何就此使道路给予我们的启示进到一个更深的层次。道路是行走 者走出来的,而行走者走路总会朝着某个目标,就是说,道路总是导向某个方位的。因此,可以说,作为道路的升华自始就隐含了的意趣,而对这 意趣的领会只能在可喻以行走的人生践履中。唐人陆德明在他所撰的《经典释文》中就指出过:“‘本或作《尚书"禹贡》的九河既道(导)的 说法,《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所记郑国大夫子产的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导),甚至《论语》的《为政》篇所辑孔子对为 政以德的论说,即所谓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其中对字的使用,都在的含义上。是一个动词,《老子》一书虽然以名谓方式用指称形而上者,但所蕴含的那种的意 味仍默默提示着人们不可把静态化、实体化了。这正像后来《易传"系辞上》就形而上之所说的神无方而易无体阴阳不测意味上的没 有固定的处所,可理解为生生不已不牵累于形体),老子这里的是没有边界、没有形体的,不过,同样是没有边界、没有形体,在《易 传》那里和在《老子》这里出的方向大异其趣。老子的指示给人们的是一种虚灵的动势,它成全事物却又不取外在于事物的他力干涉的方式,它集 的性向与的性向于一体,因而反倒是对通常所谓有为无为的超越,而这超越本身就意味着一种价值导向。

从价值导向看之所(导引),老子的最深微、最亲切的旨趣就在于顺应自然而不刻意、造作。《老子》二十五章有这样一个说法:故道 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说的是人、地、天都以为法,而自然为法, 之所不过自然而已。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心目中那种成形见体的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而是显现于万事万物之盎然生机的某种动势和天 趣,换句话说,这所谓自然,是指森然万象自己如此、自是其是、自然而然。对于这一段话的理解,有两个问题需要提出来讨论,其中一个涉及《老子》一书原 文的校改,另一个是这段话的后一句应当如何断句。实际上,《老子》帛书甲乙本的相关段落,除若干虚词有出入并把域中有四大域中写为国中外, 与上面依王弼注本所引的文字没有什么差异,而楚墓竹简本在这一段话的句词上没有提供新的东西,除一二虚词略有不同,其它文字与帛书甲乙本全然一致。但《老 子》一书的研究者们发现,整段话的前两句中与道、天、地并称为的是,后一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由法地、法天、法道而法自 然的却是。于是,一些学者试图依自己理解老子学说的逻辑对汉魏以来传世的《老子》一书作字词上的校改,以求文句的前后一贯。《老子》一书的现代通行 本把前文王亦大王居其一焉改为,以就后文人法地……法自然,今人高亨、张松如等又先后依据唐人李约的《道德真经新 注》和金人寇才质的《道德真经四子古道集解》,将后文的改为以就前文之。在我看来,这样的校改其实并没有多大必要,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如 何领会以王弼注本为代表的传世的《老子》二十五章中的关系。探老子本意,王居其一四大原是称叹之辞,称叹王亦大,并 不是对于在位之的那个爵位的颂仰,而是对于体法自然达到极高境地而足以使天下人归往的那种人的推许。老子所谓王亦大,其原 型是心目中的上古之王,上古之王可以说是人中的者,这是由于法道法自然。《说文解字》这样解释大,天大,地大, 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古文大也。依古时人的信念,为三,老子称,说到底是称中之者为。称 中之者为即是称中之典型为在老子那里原只是的典型(人成其为人的最佳体现者),称王亦大仍不过是取典型 而说人亦大。这典型的确定在于其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所以王弼注本、帛书甲乙本、楚墓竹简本在王亦大四大……王居其 一之后,都接之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透露的是的消息,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而真正成其为 ,也因此堪与配称为三,甚至与配称为四。天地不仁 ,本来就没有什么意欲或念愿,由所导的自然趣向说到底只是对人而言的。因此,唐人李约的《道德真经新注》也对法自然句作这样的标点:人法 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今人高亨就此解释其意为:人法地与地同德,法天与天同德,法道与道同德,法地、法天、法道都可归结为法自然。并且,他补正说,依理相推,这一句话的原文 应当是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而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所多出的地、天、道三字可能是后人传抄时的误赘。 李约、高亨对这句话的读法与《老子》诸多注本不合,但别出心裁的断句除开更多地突出了法自然主要对人而言外,与通行的解释并没有大端处的抵牾。

自然不像古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λογο)那样把一种势所必至的命运——所谓不可挽回的必然”——强加于宇宙万物和人,它没有那种一 匡天下的咄咄逼人的霸气,它对于万物和人并不意味着一种强制性的他律(人和万物之外或之上的某种律令)。导人以自然只在于唤醒人的那份生命的 趣,在老子看来,这生命的趣正越来越被人自己造就的文物典章、礼仪制度、风俗时尚所消解或泯除。先秦诸子从老子讲起是顺理成章的,道法自 然所启示给人们的是任何有价值的人文探索都不能没有的自然的起点。


有无相生

自然自是其是,自然而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它永远无意于有所作为,却又无所不予以成全;它自己是自己的原因和根据,因而无所依赖、无所牵累,它显现于天地万物的自化自正”——自己化育自 己、自己匡正自己,却又不受任何有形事物的时空局限的制约。就它见之于事物的自己化育自己、自己匡正自己、对天地万物无所不予成全因而无不为而言,它 有的导向;就它不为任何界域所限制、不局守在任何经验事物中、永远无意于有所作为因而常无为而言,它有的导向。自是其然、既、既,这自然而然的一体使呈现出它的玄深和高妙。

《老子》一书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 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段话可以说是老子论的总纲,也可以说是老子论或论语言的总纲,论和论的相即相成意味着道家价值形 态的形而上学与道家语言观的相即相成。言说总是从命名开始的,命名既是对被命名者的敞开、揭示,也是对被命名者的抽象和遮蔽。老子以立论,凝 聚了他对人生和关联着人生的宇宙真谛的体悟。当他开口要说出这真切体悟时,他遇到了一个注定不可克服的困难:一旦被命名、被语言表述出来,那被表述 出来的就不再是他所体悟到的恒常的或所谓常道了,这个命名既然是可以称呼、可以叫出来的名,那它也就不再是与体悟中的常道相称的常 名了。单是从老子对这个困难的指出,就足以看出这位不言之教的倡导者对语言的警惕,对可体悟而不可言说者在被言说时可能毁于语言的敏感。但他还是不 得不对不可言说的”——“常道”——作一种勉为其难的言说,不过他毕竟把言说那不可言说者的后果在言说一开始就告诉了人们。把言说那不可言说者的后果 告诉人们后却还要言说,这实际上是提醒那些听他言说的人不要执著于言说,而要透过这言说去体悟那不可言说者。为老子所体悟的上通天地的原始,下贯万 物的生灭。在他看来,见之于天地初始不可命名、不可摹状或所谓无名时,也见之于万物创生化育、可以描绘它们的情状因而可予以命名或所谓 有名时。从无名而无所意欲因此具有的导向这一点上,可以去观察、领悟的奥妙;从有名而显出成全万物——让万物自 我成全——的意欲因此具有的导向这一点上,可以去观察、领悟呈现于经验事物生灭过程的行迹。这无名有名无欲有欲都与相系,只有在懂得了关联着无名有名无欲有欲同是的导向,或者说只是在明白了它们不 过是的同一导向出自不同角度的两种称谓时,才可以说是触到了的玄深叵测。体会这一层玄深而又玄深的意味,是获悉的众多妙趣的门径。

的导向决定了一定要在对天地万物的生生不已的成全中才成其为,但对天地万物的成全从来就是没有存心安排、没有预期目的 的,而这又表明那的导向从一开始就贯穿了的导向。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通常是被理解为宇宙生成论的,但即使把这说法作为一种宇宙论看,这里的也只是逻辑地生,而不是发生学意义上的那种生。如果把道生一理解为 先于,然后生出来,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理解为先于先于先于万物,然后依次生出、万物来,那可能是理解者受经验事物的的局限而过分拘泥于老子不得已而用之的词句了。其实,即是道生一不过是而把它的的导向突出地显现出来罢了。上文所引《老子》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其中有象有物有精有信,固然是拟象、 拟物、拟精或拟情而谈,并不是以、以或以,但有象有物有精有信的说法毕竟更多地强调了兼具导向的的性状,尽管这相通因此惚恍窈冥而难以言喻。与这一章相应,《老子》十四章形容说:视之不 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 之象,是谓惚恍。(看它而看不见,称作;听它而听不到,称作;摸它而摸不着,称作。这三种情形不可追根问底,它们原本不可分而浑然为 一。这浑然的一,它的上面不清晰,它的下面不昏昧;头绪繁多,难以言说,却又复归于空灵无物。这可谓那种没有形状的形状,那种没有物象的体象,也正可谓 惚恍。)如果说二十一章更多是由地述说的性状,那末,十四章就更多地是由,由的性状强调这 不为有而有的又还是”——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复归于无物惚恍惚恍,由惚恍、说 可以说就是也可以说就是。不过,凸显了的性状,毕竟不能说已经是的整全,因此所谓道生 一,不外是说以它的能这一点显现了的导向。至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确切所指当然还可以从容讨论,例如,可以把解释 为,把说成是相冲之,也可以相应于《周易》把了解为天、地,把设想为天、地、人,由此把三者与一个 经卦卦象的三爻排列关联起来用以象征万物,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所说的不是在时序上的一条线的生,而是指才有了,就有了,才有了,就已经相冲相合而有了万物的发生,由万物表明了运贯在这中的 的导向。同样,老子所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也不是指万物在时序上一条线地,好像先有一个纯粹的,然后由生出,再然后,由”——一个纯粹而抽象的 ”——生出万物。它的恰当或确切的意思可能是这样:天下万物之显现的导向,而同出于,这不是刻意或存 心而为之的,它因此又只是”——所谓有生于无,无非是说作为无为终究不过是而已。这样体会的意味,才可能领 悟老子为什么会断言有无相生 ,而以同体、有无相生领悟,也才可能探知老子之归根结底是之导。是老子学说的底蕴所在,道家 人物一向重、养,而连着古老根脉的贵祈向起先萌生于避世的隐者,最早自觉于言道德之意的老聃。

为底蕴的把天、地、人引向长生久视是一个过程,这过程本身当然意味着一种,它体现着的导向,但作为过程的往往因为它不着意于或为了而生,反 倒可以长久或长生,这不着意于或不为了而生,又正可以说是一种,它体现的那种的导向。老子谈到天长地久时说:天 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换一种说法,天地所以能够长生不衰,是因为它从来就不曾经意为自己而生,从来就没有以自己的生为念。不经意、不以自己的生为念即是,这因为是自然而然的有无相生的道理看起来好像是浅显明白不过的,其实倒是深藏玄机,耐人寻味。行于或显现于天地,天地长久, 行于或显现于万物,万象森罗。依老子的看法,天地万物的盎然生机原在于同体的的导引,他说: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 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创生万物而未预先谋划,养育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施与万物而不以恩主自恃,功业有成而不把劳绩归于自己。正因为不把劳绩归于自己,所以它的生机才永远不会 失去。)所谓功成,都可以说是,所谓弗始弗有弗恃弗居,又都可以说是,天地万物的一线命 脉尽在于的相即不离,这相即之维系着天地万物的生生不息。由天、地、万物到人生,人生导之于法自然,也正 可以看作是人从天、地、万物那里默默体认有无相生的玄趣,就是说,人法道法自然的切近而直观的表达,就是人法地法天

有无相生密切相关,下面讲老子学说的又一个要点:

上德不德

上德不德

前面讲到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所谓功成的导向的体现,所谓弗始弗 有弗恃弗居的导向的体现。的这两种导向在万物中的体现,也可以说是的导向和的导向在万物那里的 发用(由发生而产生作用)。这种发用不是手段意义上的功用或见之于某种功能的那种功能性的用,而是有着价值意味的德用——本身就构成一种。 所以,与《老子》第一章论说有名无名有欲无欲异名而同出的所谓相应,《老子》五十一章在对第二章所谓 的发用再一次作了申述后要立于去论说一种被称为玄德。他提出: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成)之毒(熟)之,养之覆(护)之。” “由它的发用而显现出来的或所谓玄德,是与玄同——“(有、无)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的性状或导向一致 的;如果说从的玄同一体处论所属意的主要在于的本然,那末,可以说,就玄德而论在更大程度上就是要从的本然中 引出在价值趣向上的应然。的德用当然是玄德的应有之义,但在老子这里,玄德成其为玄德更重要的还在于与 同时就有的不有不恃不宰的德用。老子有时会直截了当地说弱者,道之用 ,有时又会说无之以为用,实际上,无之相通,它们都是老子所主张的由而导出的那种,也就是所谓玄德

就像的性状或导向在于有名无名有欲无欲的玄同一致那样,见之于天地万物的德用或所谓生之畜 之长之育之亭(成)之毒(熟)之养之覆(护)之,在于它对天地万物既能有之又能无之,在于这有之无之的相辅相成。老子以比喻的方式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他所说的有之以为利也可以表述为有之以为用有之无之作为缺一不可。不过,比起有之来,无之显然在玄德中占有主导地位。三十辐共一毂不能没有揉以为轮——包括车轮周边的轮辋和连接轮辋与车轮中心部分的辐条等——的材质之 埏埴以为器不能没有被制陶器械所加工的陶泥之凿户牖以为室不能没有砌墙架室用的灰、木、砖、石之,但对于车之用器 之用室之用说来,重要的还在于由那些构成的空间”——使车毂可以容纳车轴于其中,这可以使器皿容什物于其中,这使 房屋有了可供居住的空间和便于出入的门户。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始终是浑然一体于的,不过,从老子列举的车之用器之 用室之用的比喻看,在他所说的玄德中,无之毕竟对于有之有着价值意义上的主动。

以它的玄德对天地万物的成全启迪着人,人既然要取法于、取法自然,那就应当在自己的人生践履中体现的那种玄德飘(大) 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人事要想长久就不能像狂风那样迅猛,像暴雨那样剧烈;去除峻急而免于激切就是无之以为用无之,也就是不逞强任能而虚怀用。老子训导人 们:不自见(现),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夸),故有功;不自矜(骄),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所谓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是教人对自我表现、自以为是、自我炫耀、骄傲自满等无之,只是一味谦卑、以德为用,而 不与人争强斗胜。老子还有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的说法,这其实是对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的另一种表达。主张守雌守黑守辱,无非是要人们以为德,对世人 的逞、夺、争之心无之,而无之以取正合于之所导的玄德

老子对的德用的最直观、最切近的描绘莫过于上善若水的比喻。他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 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这意思是:德行称得上上善的人,做人行事就像水那样——水润泽万物、有利于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总是流向低洼的地方,处在人们嫌弃、厌恶的卑下位置, 所以最近于。上善之人谦逊退让,乐于像水那样避高就低;他的心胸深广能容,善于像水那样聚积成渊;他在交往中以仁爱待人,像水那样坦然而没有私欲; 他说话讲求信用,像水那样不欺不诈;他以正治国,像水那样清静无为;他遇事总能胜任,像水那样善于适应;他的行动无不合于时运,像水那样顺势、自然。 正因为他能像水那样与世无争,所以才不会有过错。水以其无为而显得柔弱,但正是这无为使它得以无不为。历来学人往往以柔弱胜刚强解释 老子的弱者,道之用,而从刘歆、班固开始,老子之学甚至常被称作君人南面之术。这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老子》一书就有柔弱胜刚强 这样的句子,不过,如果就此推断老子学说的根本旨趣在于教给王侯们一种权术或统治的技巧,那可能与作为隐君子的老子的立意——“以自隐无名为务”—— 有太大的距离。老子之当然可以发用于政治,所谓政善治就是指政治以清静无为为善,但的发用并不局限于政治。作为道之用,原是对人生当有之德或人生根本态度的一种指点,它意味着谦让、朴厚、常宽(宽容)于物,不削(苛求)于人 ;它完全可能产生以柔克刚的效果,只是这效果并不就在预期中早有谋划。如果把仅仅理解为一种以退为进、韬光养晦的策略,那与其说是对弱者,道之 的践行,倒不如说是对老子学说的乡愿化。道法自然的提法并没有给那些带着机心作政治游戏的人留下多大余地,以权术设想老子学说与这学说的道德” ——导之以玄德”——的取向全然相背。庄子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胸中存了机变巧智之心,纯白的天性就不再完备;纯白的天性不再完备,精神就惶惶然不得安定;精神惶惶然不能安定,那就会为道之所不载。)这是他对自 己心目中的的剖白,也是他对老子之的品格的辨正。老子被庄子称为古之博大真人,应当说,这个被认为是以本为精,以物为粗(视形上的 为精微,把形下的看作粗疏的东西)、澹然独与神明居(恬淡寡欲,独守神明)的博大真人决不会是那种以为巧智而机心存于胸的人。

 

如果不把视为机谋一类的巧智,而是依老子的初衷把它看作的德用,那末,就应当被了解为所谓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论者的所贵之德。《老子》一书也称《道德经》,道德一语,正可以借孔子的道(导)之以德的说法去理解,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否认老子的道德和孔 子的道德在内蕴上的差异。与《老子》一章作为论的总纲相当,《老子》三十八章可把握为——的发用而立论——的总纲。这一章说: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 (拉)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 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在老子看来,作为文饰固然不再有忠信可言而为德性败坏的开端,由而上推到以至于下德 也都不过是的失落的不同层次。上德之人与德无间而相忘于德——“弱者,道之用由此得以典型呈现,老子称这种情形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之人对于德有意求取,唯恐失去德,但这样刻意求德,本身已表明修德者与德对置为二而不是浑然一体,老子称这种情形为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所 无德,是指失去了作为自然无为之的发用的那一份真切。比如谦虚这种品德,如果一个人的谦虚行为是无意而为的,那末他的谦虚之德就是 ,这个人也就是上德之人;反之,如果一个人只怕自己身上表现不出谦虚的品德来,他只是为了谦虚而谦虚,这有意而为因而不再有自然而然的那种真切感 的谦虚之德属于下德,而德行如此的人是下德之人。上德之人对于德不是有意而为,他反倒因为这无为而不流于偏颇以至于能做到无不为 下德之人对于德有意为之,他的所为就可能受到他的意向的局限而只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

 

上仁之人虽然对有意为之,但在与他有意为 之相应的受局限的范围内由于他的仁爱之心而能做到爱人爱物,不至于偏狭自私;上义之人对有意为之,而这只是取所谓相宜者为之,因此,即使在 为之相应的受局限的范围内也还会失之偏颇;上礼之人有意为之,他的所为仅仅在于以自己认可的礼仪、规章约束他人,如果别人不听从他,他就会 挽起衣袖,伸出胳膊,强拉着人家去做。老子以无为为之无以为有以为的错落关联,对上德下德上仁上义 作了高下有别的分判,其中有着一以贯之的价值取向,这即是见之于德用的无之
无之,意味着由无为而至于无不为。老子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不失却恒常的德性,回归于婴儿那样的朴真)、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德性涵养浑厚,就像是初生的婴儿),这常德厚德上德或所谓玄德,而婴儿赤子,说到底,不过是无之 形象化、直观化。
下面,讲第五个问题:
复归于朴

 

复归于朴

作为道之用,是一种不逞强争胜的姿态。笃守这一姿态,就是所谓致虚守静 守中 (保持内心的恬淡)。与弱者,道之用相应,老子把得之于的事物的自然而本真的品格称作。对于他说来,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就是常德 乃足,复归于朴 (恒常的德性得以充足,而复归于原初的质朴),因此常德”——“上德或所谓玄德”——也正可以径直理解为德。 的告白,是老子言道德之意的价值宗趣所在。它意味着一切文饰、奢华的泯除,一切刻意、造作的消弭,一切机心、筹谋的摈弃,一切以自然为然的自然而 然。
的本性和德用,它的势或趣向在于,所以老子在指出弱者,道之用时也以反者,道之动 与其相提并论。,即是,它意味着一种还原或返回。无论是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正常再度变为怪异,良善又可变为邪僻)、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 ,还是所谓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大道于是运行不怠,运行于是趋向辽远,辽远于是返本复始),《道德经》中的这些论述都是在由而说道之动,但依老子论的初衷,这 重心当在于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万物纷纭,各复归于它们的根本)、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从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之类说法当然可以领略一种所谓辩证方法的,不 过,在老子这里,方法从来就不是价值中立的,它最终不至于落于诡辩是因为它一直在反本复、复归于自然的价值取向的引导下。如果说,玄德 是以玄同之性为依据而确立的价值取向,那末,就是由玄同之性所决定的趣向的境地的修养方式。以为中心 的价值观与以为主导的修养途径的一致,述说着老子学说的真正秘密。
本是不可命名的,把它命名为原是出于不得已。对于,老子有时以形容,有时以形容。以形容,是说它运贯于天地万物,无 处无时不在;以形容,是说它自然无华,没有任何藻饰。庄子是与老子心灵相通的,他在一则寓言中把老子以无名之朴 相称的描绘为不可稍加雕饰的浑沌。这则寓言说: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倏和忽时常来往,在浑沌那里碰面,浑沌对他们很 友善。有一天倏和忽商量怎样报答浑沌给予他们的恩惠,他们想:人都有七窍,用来吃饭、呼吸、听声音、看东西,浑沌偏偏没有,我们试试看,给他凿出七窍 来。于是每天凿一窍,到了第七天,七窍凿好了,浑沌也死了。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在被称作浑沌这里,没有文明教化的涉足之地。老子的学说可 以一言以蔽之为致之学,也可以一言以蔽之为致之学,之所导归根结底只在于。趋向的境地,对于尘世中被种种功名利禄所累的人 说来意味着一种返回,这返回是要人们消解或摒弃那些被文明刺激起来的意欲和情志,以恢复生命本有的天趣。老子主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又要人们致虚守静,其实,他所说的都关联着,而他的所谓也都在于为道对于万物原是自然而然的 事,没有意欲和情志可言的万物对于的笃守在默然无言之中。但人与物不同,人要为道、要日损其情志和欲望,有待于心灵的觉 悟。所以老子在说了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一类话后,要着意指出: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 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那意思是说,觉悟到归根复命这一常则的人才算是明智的人,不懂得归根复命这一常则而恣意妄为的人是会招来灾祸的;懂得了归根 复命的常则就会宽厚容人,能宽厚容人就会处事公正,能处事公正就会周全而不失于偏颇,周全而没有偏颇就会明白什么是天然或天之所然,明白了什么是天然 或天之所然那也就体悟到了,取法于就能生机长久,以至于终其一生都不会遭遇什么凶险。这里所说的,都 属于价值观念,从启示给人们这一根本价值所可能带来的诸多价值,可多少窥见老子论的苦心所在。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人类既然已经深深地陷在自己造成的人文泥淖中,想要为道就不能不借着万物复归其根的启示而日损其巧利的牵累和浮文的诱惑。老子提出:绝圣 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之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依他的看法,弃绝所谓而摒除所谓,将会带给民众百倍的利益;弃绝所谓而摒除所谓,百姓才会重新懂得孝顺与慈爱;弃绝机巧而摒除私 利,盗贼也就不再滋生于世。如果从这三方面说仍嫌意味不圆足,那也可以将其作这样的归结:显现素心而留住淳朴,减少私念而节制嗜欲,弃绝才学、技艺而消除 忧虑。这其实是在痛切申明为道者所应选择的价值取向——消极地说,它在于对等世俗价值的摈弃;积极地 说,它意味着对人们往往忽略的价值的推重和恪守。

 

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换一种说法,就是去甚(过分)去奢(奢侈)去泰(骄纵) 知足知止(限度) ;再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是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欲不欲学不学 。品味无味之味,以无事为其所事,以无为为其所为,以不欲为其所欲,以不学为其所学,这是一种的姿态或无之的态度,对 的舍弃是要人们找回人的自然之的天性。老子学说是不可指责为虚无主义的,它把世俗中人们从未检讨而只是一味 认同的那些价值去或否定掉,最终所要确认的是连着人的生命之根的的价值。天道自然而朴讷,人法道法自然说到底是要取法或师法 的自然之,不过这取法或师法本身所必要的那种心灵的自觉,已经是对原始之的超出。
《老子》一书中有不少从无为无事无欲出发论说治国取天下的章节,例如所谓治人事天莫若啬(节俭) ,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 ,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盗贼多 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等。但如果由此把《道德经》归结为一部专为王侯们出谋划策的书,那可能就不免失之本末倒置了。处在礼乐失范、天下纷争而人心浮动的时代,老子不可能不关注 政治,不过他的政治见解不是急功近利的,而是派生于一种对宇宙人生的终极性关切。他也许是在受了纷乱的现实刺激后才去思索那形而上的天地人生之的, 但这被体悟的决不仅仅在于为一套设计好了的政治方略提供某种理由。所以,在老子的政治观念中,并没有被限定为一种治国的策略,而是被视为理想 中的政治赖以有其价值的价值。民自化民自正民自富的最后原由无不在于民自朴,而自朴作为连着宇宙人生根蒂的价值决不只是政治的附 带性产物,它反倒可用来作为衡量和批评当下政治是否尽到其职分的依据或标准。老子曾设想过小国寡民的政治蓝图,这个设想只有从民自化民自 民自富民自朴那里获得合于老子本然意趣的理解。老子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 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显然,这个小国寡民的治国方案的最后理由和凭藉在于复归于朴的那个”——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终究只是要返回到本真 的生命之
最后,我在这里要再次提醒人们注意的是:老子所说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的那个(取法或师法),是人自觉地,但自觉地以 自然为法而趋于自然已经不再是本来意义上的自然而然的自然。老子之学也可以说是无为之学,不过这无为是被觉悟到的无为,是人应当 为之的那种无为,或所谓为无为为无为的最高境地被老子视为一种圣境,因此,他也常常以圣人为楷模教诲人们尊道而贵德。但正是因为对 这一被自觉到的圣境的向往,对可能达到这一境地的圣人的企慕,那所谓绝圣弃智绝学无忧的说法就不能不作必要的匡正。《老子》以五千言阐发 见素抱朴自然,没有对人生的究竟有所觉悟并且因此对前人所留下的人世沧桑的道理有所而不可想像。的终于不可鄙弃, 使老子的浑然一体的玄深道理露出了一道裂隙。当然,裂隙或破绽也是一种敞开或一种指引,这深刻的裂隙使别有宗趣的诸子其他学说,有可能就此找到它另辟蹊径 的最初的契机。


黄克剑:孔子的生命情调

自然指示着老子学说的终极眷注,这眷注对于孔子的启迪构成儒家教化的发端。孔子从来没有贬低过那种自然而然的的价值, 不过他的开始于的价值追求并不停留在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绘事后素 的比喻表明,他要在获得一种的人生底色后去描绘儒家的人文理想的画图。
孔子讲过人之生也直 这样的话,那意思是说,人生来就有一种朴直、真率的性情。他又讲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一类话,这类话告诉人们,他所说的是要借着心灵开悟了的人去弘大、扩充的。如果把人之生也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说法关联起来,我们得到 的是与老子的相通而又终究不同的另一种道理。就是说,单就弘道之人其生也直而言,孔子以人的自然而然的的性情为出发点,显然与老子所 道法自然有一脉可通,但老子的是出离于人的任何作为的,因此,依其生也直的人能够弘道而言,孔子从一开始就同老子分道扬镳了。孔子与 老子信守的相通而又不同,这对于中国思想史、学术史是意义重大的,它使以孔、老为创始人的儒家、道家学说在此后两千多年中保持了一份微妙而富于精神 生机的运思张力。
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鲁国人,出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辞世于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他活了七十三岁,是先秦诸子中生卒 年代最确定的人物,也是生平事迹中最少那种悬而未决的疑问的人物。可能是一直被推尊为圣人文宣王至圣先师的缘故,孔子的富于个性的生命情 态在他身后反倒很少有人留意。其实,正像老子那样,孔子的学说和他的人生价值取向或生命践履是浑然不可分的,所以,讲述孔子我首先要讲的就是:
孔子的生命情调
孔子是殷人的后裔,他的先祖曾是世袭的宋国国君。到他的六世祖孔父嘉时,血缘世系开始别子为宗,这别子为宗的一脉以孔为姓氏。后来他的五世祖为避祸从宋国 逃到鲁国,从此孔氏失去了贵族身份。他的父亲叔梁纥担任过鲁国陬邑的大夫,但那完全是因为个人的军功。孔子三岁时父亲就死了,几年后母亲也辞世而去,成了 孤儿的孔子很快就沦落到社会的下层。没有了贵族背景的呵护,却又从小生活在鲁国这样一个崇尚礼仪而较多地保存了周代典章文物的国度,这使孔子在逐渐淡漠了 的寄托后,有可能因为丰赡的学术文化传统的熏陶而从人生的切近处问讯于。老子由留心天地、万物的生机消长所体悟到的是法自然;孔 子把天、地、万物纳入人生的视野,由此悟出的更多地关联着他的切己的生命体验。孔子十五岁时就有了向学之志,这十有五而志于学志于道;三 十岁时,他的所学已经足以自立,这三十而立也可以说是立于。他所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其实都是从他所感悟到的由人生而贯通天地的说起的。他年轻时做过管理仓库和畜牧的小吏,到了五十岁那年做了鲁国的中都宰,一年后又相继升迁为司 空、大司寇。但无论是做小吏,还是后来以大司寇摄行相事,孔子都不曾把自己局限在经验的的世界,而是一直向着心目中的孜孜以求。闻道对于 他是高于一切的,所以他甚至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过,他所谓的并不能离开人而自在,这有待于人去弘大的自当呈现于悟道者的真率的生命情调。
作为儒家教化的创立者,孔子是性情中人,又是格位极高的弘道者。在弟子们的印象中,孔子的性情、气质和举止温和而庄重、肃穆,威严而没有暴戾之气,恭 谨却又从容、自然。这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的情态,是对生命化于孔子的儒家成德之教的最亲切的阐示,从这里可以直观与弘道者的真切生命同在的所谓儒者之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些万古不磨的警句述说着以道自任的儒者先师的生命力度,而《论语》中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孔子闲居,安适而从容,和悦而自在)、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孔子在家乡,谦恭而平易,木讷而随和)、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 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与下大夫交谈,和乐而率直;与上大夫交谈,诚恳而不阿;在君主面前,显得恭敬而不安,举止谨慎而得体)一类记载,也从另一个侧面描绘了一个情趣盎然、性 格鲜明的孔子。孔子所立儒家之,所称一以贯之之,并不是要禁锢或减杀人的性情,相反,正是这结缘于人的性情,它才可能被性情真 切的儒者所领会和践行,并且,正因为这种领会和践行,人的性情也才可能被所点化,被所陶染。


孔子在齐国听到韶乐的演奏,乐而忘情,竟然一连三个月食肉而不知其味。每逢别人办丧事,孔子总是食不成味,吊丧的这一天他只是哀伤地哭,不再想得起弦歌咏 唱。他是主张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的,但情之所至,他也有而致的时候。《论语》的《先进》篇就有这样的记载:颜渊死的时候,孔子哭得很伤心。跟随他的人说:夫子,这样哭,你 会哭坏身体的。孔子回过神来说:是吗?像颜渊这样的人死了,不为他悲痛,还有谁值得悲痛呢?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记有孔子行状的文献中,无论是《论 语》、《孟子》,还是《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都是被作为一个仰之弥高的圣人描述的,而被描述的这位儒家始祖的一言一行又都极其 亲切、自然,毫无造作、矫饰。可以这么说:孔子致学立教的本怀,是要成全人的更富有活力的生命,这成全就在于从人的性情自然处对人生作某种应然的提 撕。应然指示着一种价值祈向,它植根于自然,不是自然之外的企求,但它也意味着一种主动,一种导向,一种对浑然于性情自然中的无为生命性状的 有为地开出。在孔子这里,与人的性情的相即不离寄托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信念,而这信念实际上是对道家自然无为主张的包容和扬弃。
有一次,孔子和他的四个弟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在一起,他对弟子们说:你们平时总是嫌自己不为人所知,假如现在你为人所知,为人所用,你到 底能做些什么呢?直率的子路抢先说,我可以在三年的时间里,让一个受迫于大国之间而常被侵伐所扰、被饥馑所苦的千乘之国改变面貌,使这个国家的人变得勇敢 而知道礼义。孔子听后不以为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冉有比子路谨慎些,他说,要是让我在一个方圆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有所作为,我可以在 三年的时间里让百姓富足。至于礼乐教化,那就有待高明的君子了。公西华又谦退了一步,他说,我不敢说自己有什么能力,只是愿意学着去做就是了。在宗庙祭祀 中,在诸侯相会或诸侯们穿戴一定服饰(所谓衣玄端,冠章甫)出席礼仪场所时,我愿做一个赞礼的人。孔子对冉有、公西华说的话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回头问 当时正在鼓瑟的曾皙,曾皙说,我要做的与他们三位不同。我只是想求得这样一种情境:晚春时节,换上了单衣,约五六个朋友,再有六七个童子,沐浴于沂水之 上,风凉于舞雩之下,尽兴之后,唱着歌回家去。孔子听罢喟然长叹一声说:我赞赏曾点的志趣! 对曾皙的赞赏,也正是孔子对自己的胸襟的剖白。对孔子说来,为了解自己的人所用而治理一方还不就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孔子的确说过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 也,三年有成 之类的话,但依他的真性情,决不至于被世俗的事用所牵累。沐浴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实用意义的,然而在 无用处,性情的抒达恰好就是礼乐的尽致。孔子从来就不是囿于事功的人,那种天人浑化、亦人亦天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地才是孔子心神所寄而努力求取的 境地。
孔子的生命格调很高,但这高又不在真切的性情之外。魏晋时代,何晏、王弼之间有过圣人无情圣人有情的争论。如果依他们都把孔子尊为圣人而论,王 弼的圣人有情论显然更切近于孔子的生命情调。可以设想,孔子一旦被削去了性情,那就可能变为某种理境上的一尊偶像。偶像化了的孔子,也许依然是可敬 的,只是已不再可爱。孔子其人固然因为他对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的指点而分外可敬,但他毕竟也还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在孔子的人生践履中,理境和情境是相融为 一的,理之所至也是情之所往,他所体悟到的那一层人道而天道的理致是培壅或润泽于一种高尚的情操的。如果体会不到这种情操,不能在这种情操上达到相当的生 命的共感,而只是一味拘泥于孔子一些话的字面语义和逻辑,那就既不可能理解孔子,也不可能真正读懂孔子那些往往带有随机指点性质的话语。
关于孔子,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说:在他(孔子)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 ,由此,他甚至以嘲讽的口吻断言:(对于西方人说来)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 这样品评孔子显然与孔子的真实生命无缘,它只是表达了品评者所特有的思辨的傲慢。其实,思辨从来就不是哲人智慧的唯一品格,甚至也不是它的必要品格。孔子 是圣贤,也是哲人,要从这里有所发现,需要屏除思辨的偏见,改换另一种眼光。黑格尔告诉人们:哲学史上的事实和活动有这样的特点,即:人格和个人的性格 并不十分渗入它的内容和实质。……在哲学史里,它归给特殊个人的优点和功绩愈少,而归功于自由的思想或人之所以为人的普遍性格愈多,这样没有特异性的思想 本身愈是创造的主体,则哲学史就写得愈好。 以此为绳墨,他为后人留下了第一部真正具有世界视野的哲学史著述《哲学史讲演录》。不过,既然是以没有特异性的思想本身创造的主体,这样的哲学 史就只能是哲学史的思辨或思辨的哲学史。在这思辨的哲学史中,特殊个人的丰润的生命情调被排除或被外在化了,留住的不过是与逻辑演绎相应的抽象化了的 运思。真正说来,那不再被思辨所强制因而能够给予人们更高期待的哲学史,也许应当是这样:它在留心哲人启示给人们的人之所以为人意义上的智慧的同时, 也热切地注视哲人的不可替代的个性;它当然不会忽略哲理境界中的思维的经脉,但也分外看重贯注在这种思维中的性情的神韵。在可望写得愈好的哲学史里, 哲人所特有的生命情调,恰恰是人性在某一向度甚至浑全展开上的典型呈现,个人的性格本身即是对人的普遍性格的本然而应然的表达。至少,从这另一种 途径上去窥探轴心时代的哲人——孔子、苏格拉底、释迦牟尼甚至耶稣——的心灵,会更容易触到生命智慧的本真,而不至于陷入无谓的逻辑嬉戏。
孔子的学说是生命化了的,他的生命情调是他的学说的最直观也最浑全的展露。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现在来讨论孔子的
”——“吾道一以贯之


《问道》告白


  这是一个被夸示为知识爆炸的时代,忙不迭的人们在对裂变中的信息作财富折算时正被调动起持续亢奋的攫取欲。在牟利的缰绳把知识牵给人、又把人牵给知识的当下,我们从良知的渊默处开始问道

   ,并不是被古希腊人当作不可挽回的必然而信从的逻各斯,也不是近代以来诸多东西方学人把握在思辨中的所谓宇宙本体。就近取譬,当然 可以用道路作喻说,而道路则决不至于存在于人的行走的践履之先或之外。人行走可谓之必有其所向或向,因此唐人陆德明就曾说过 “‘本或作’”。不过,或引导既然总是朝着一定方向的,这方向的抉择便不可能不关涉以应当不应当作判断的那种价值弃取。古人有为道为道日损)或致道学以致其道)之说,其所谓,无论是道家的道法自然复归于朴,还是儒家的人能弘道我欲 仁,斯仁至矣,都意味着一种人生自觉,一种价值导向,一种对浑然于生命自然中的某种价值性状向着其极致境地的无底止地提升。作为应然的价 值取向上趣之弥高的境地,当然是根于生命之真切的,然而其显现却又不滞落于可感的经验,此真实乃为一种虚灵之真际。

   这里所谓问道,即是在中国先哲及西方先哲的启迪下再度返回到人生之原始真切处,探询那对于人说来可以应然相期的虚灵之真际。诚然,作为虚灵之真际而 寻问的,并不拘泥于中国古代儒、释、道中的任何一家,也不拘泥于勉可比拟于的柏拉图的善的理念、康德的至善或胡塞尔的先验自我之 构设,但这带着特殊的时代难题的问道,却终是要回味轴心时代”——古印度出现释迦牟尼、古中国出现孔子、古希腊出现苏格拉底、古犹太人中出现耶稣的 那个时代——所确立的人生的神圣感。也许人文心灵只有在回溯中才可能有所升进,新的问道者的一个执著的信念在于:运思之灵韵犹如艺术之匠心,可认同的 精神传承当在永不重复的富于生命个性的创造中。

《问道》为问道者而设,它的初衷和归趣只在于问道。与所相应,《问道》相信,敞开着,它息息相通于情态各异的学人的真切生命。为此,《问道》也为自己留住了一份希望,一份即使在某个时刻不免失望却也决不至于绝望的那种希望。

《问道》主编 黄克剑
2006
103

 

黄克剑教授关于生命化教育的智慧(摘要)

市 场经济如果浅白地说,意味着一种交易,交易用通常的话说就是做买卖。如果就市场经济这样一个特征来说,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一旦市场经济作为潮流,冲击到 各个社会文化领域的时候,会不会把它所遵循的一种原则,即交换的原则,普泛到社会文化的各个领域去。今天看来,它的确已经把它的原则强加到各个社会文化领 域中去了。

 

人 跟动物不同的地方,人是从一个尽可能的远处俯瞰现实的,他不仅有现实的关怀,还有一种终极的关怀。这种终极性的关怀,我们也可以称之为信仰。信仰所体现的 实际上是人生的一种神圣的价值,人活着还是需要一种神圣感的,这种神圣感跟真善美这些价值一样,跟和谐、跟正义这些价值一样,都不是经济领域那种交换价值 所遵循的原则能够体现的。

 

市 场经济有它的规则,但这种规则只在经济领域里是有效的。一旦超出这种限度,它就是僭越了。市场经济的原则僭越了它的职份,一旦普泛到社会文化的各个领域, 我们称之为市场化,一旦市场化,其它社会文化领域的价值的实现将会受到相当大的影响,它就会按照市场经济交换价值的原则、交换的原则扭曲、限制其它社会文 化领域价值的实现,其它社会文化领域价值的实现就有可能萎缩。

 

如果说教育要体现什么原则的话,那它应该体现如何让每个活生生的人把天赋的能力尽可能充分地从潜在而实现出来。让每个人都尽其人的职份,即不失人成其为人的某一种在心灵感通处有那么一水准,同时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的个性。

 

我们每个人就像一个艺术品,艺术品的特点就在于它有某种共性,但这种共性不像那种标准件那样,我们有那么几个规定,能够明确地说清楚,这种共性是富有诗意的,很难用语言表达,但同时艺术品都富有个性,没有个性的艺术品不成其为艺术品。以书法为例,如果单讲个性,我们开始写字,每个人写字都不一样,都有个性,但这种个性没有意义,有意义就在于一旦从书法艺术的角度我们来看每个人写的字的时候,在这种前提条件下谈个性,这个性才具有价值。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艺术品,它跟通常的艺术品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个艺术品的命意,即最终会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靠每个人自己最后命意。

 

你所受的教育,最终会集中到一点,自己如何把自己所受的教育集中到一个决断上来,为自己的生命选择一个方向,选择一种方式,最终都是靠自己选择的,教育所起的作用只是为这种选择提供了某种条件和背景,但它代替不了自己的选择。

 

即便是一个社会,比方说,制度已经很民主了,秩序已经很理想了,但这个相对理想的社会制度下,一个人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还是成为一个平庸的人,这不是制度所能保证的,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一个人的善良,一个人的纯洁,一个人的高尚等等,不是通过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会带来每个人进步,没有这么回事,而且在一定意义上讲,生产力在增长的,在提高的,但人的这种道德观念、人格境界我们很难说成比例地在进步着。

 

在孔子、老子出现之前,中国人更多地讲的是命运的话题。孔子、老子出现以后,所关注的就是人生意义何在的问题。如果我们从轴心时代看过去,人文历史视野就是另外一种视野。而境界的问题,同样属于人格,但不是人格独立的问题,是属于人格境界的问题,境界的问题不存在进步的问题。

 

某一个人在某一个时候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这不是意味着往后的人都会追上他也达到相当高的境界,甚至超过他。人总要一定的生活环境、生活条件来保证自己的生存,对这个环境、条件有所依赖,像生产力这种东西在持续的时间里会积累、提高,但是人格境界的问题每一个人、每一代人都得从零开始,达到什么样的境界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而且这两重价值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前一种价值实现富有力量感,这种对待性领域受外界的限制就很大。就比方说,你想发财,你想做个富人,你想升官,就要借助于外部的条件,这外部的条件不成全,你再怎么努力最终的结果可能跟你的期待是有所不同的。

 

但人格境界不同,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只要你愿意做,你总能做成。这跟外部条件没有关系,这叫“无待领域”。

 

   天职观念与范本教育。天职可能经常说,但未必有对它恰当的理解,范本教育没听说,但它们两种说法关联,都在生命化教育总题下,都关联着教育如何生命化的 话题。今天的话题是生命化理念就教师方面说的。关于天职观念不能采用下个简单定义,然后层层相推,这是板式的讲法,即使讲天职观念,我也会用范本教育的方 法,这样大家就会对范本教育更易于理解。举个例子说,去年10月 武汉华中理工大学有一学生打电话要报考我的博士生想先来听一个月的课。然后他坦率地说,他报考博士不是为了学历,而是为了学术兴趣,他能够从我这儿找寻到 他所要找寻的东西。他不像有的人只对学术外在的东西感兴趣,他有学术的热情和内在兴趣。听了他的话,我这样说,你如果有学术兴趣,非常重要,它决定你所走 的道路及路走得多远,兴趣是重要的向导。但有一点想到没有?从事学术研究不完全是兴趣。兴趣的力量是不够的。遇到麻烦,不管是学术外在的压力与诱惑,兴趣 可能动摇。这样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部电影《猛飞四号》讲述二战时的故事,当时美国飞行中队带着任务去德国轰炸重要的军事目标。有十架飞机前往,九架飞机 匆匆往军事目标投弹便飞回。而有一架飞机则是要认定目标才投弹。当时机组成员意见不一,有的说,其他飞机都飞回去了,我们也赶忙投弹就返回。而机长很是执 着,他说,这次任务是轰炸军事目标,如果投不准,误炸学校、医院或慈善机构,那我们的做法与法西斯有什么两样。那天军事目标上空能见度很低,飞机开得很 低,而敌人的火力很猛,终于投中了目标,飞机也受炮轰处于危急之中,飞机一个俯冲然后上升,机长说了一句:现在为我们自己飞行!这句话,我的理解是,在这 之前,我们没有权利为自己飞行,没有权利考虑自己的安危。轰炸军事目标,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当然天职观念不是从这位机长口中说出的。这是用于说明什么 是天职。我对未来报考博士的研究生说从事学术研究要有把学术当成天职的思想准备,这样你的学术研究的兴趣才不会动摇,单是凭兴趣是靠不住的。从事一件危险 和艰难的事,除了兴趣还需要强的生命力作支持,这种生命力来自于境界和精神。我把它称之为天职观念。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需要天职观念,而教师更要有天职观 念。讲一件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大家都知道去年北京闹非典闹得很厉害,当时我上两门课,一门是先秦诸子研究专题,一门是德国美学专题(研究从康德到尼 采的美学思想),最后一门是研究生、博士生课程,听课的有十几个,开课时正是非典高潮,班级里通过一名我带的博士生向我提出像其他的老师一样以学生心理承 受不了集体休假为由停课。我当时说,据我一惯的做法,你觉得怎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422日如期上课,开课前,我说了一段话,前几年一部电影叫《泰坦尼克号》是彩色的,我没看,其实20多 年前我就看过,那时是黑白片叫《冰海沉船》。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让我终生难忘:船上奏乐的乐队直到船一直往下沉,沉到站不住为止,而此前则坚持着奏乐。我 说,非典当然可怕,但像我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采取怎样的态度?我要坚持上课,如同奏乐队一样,船未沉便一直奏乐,只要有一个学生,我便要上课,哪天一个 也没有了,我挟着皮包回去!我们十几名学生基本都能坚持着听课。当时坚持上课的很少,有些教师是采用网上授课。这件事值得我回味,并不是说我考虑天职,这 是我自然而然这样做,我觉得我们这样的年龄遇事还人心惶惶,生命状态太不堪了!我年青时得过很多奖,但三十岁后从不得奖。我搞学术研究一不参加评奖,二不 申报课题。真正的研究是绝对自由,并非乱说乱想,而是把心收到研究中去,不左顾右盼。一个学人要坚持良知不能对权利有太多的考虑。守住学术重心,特别对于 像我这样走入学术研究较晚的人来说,从事研究的时间可以算得出,所以你必须一丝不苟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如果考虑某个课题挣得钱多,想方设法把它申报过来, 研究便逐渐偏离了。以前《读书》杂志、《光明日报》约我写稿,写着写着,我突然发现我的文章满足了它们的需要,但不是我研究的重心。若干年后,你可能写了 很多书或论文但没有真正有价值、有穿透力的东西。非典时自己的做法决不是为了某些领导的表扬,其实,表扬与批评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自己。这样的年纪, 作为一名大学教师遇到这样的事情惊慌失措,与自己平时讲的道理言行不一。借用存在主义的话是"生命不在场"。说到生命不在场,比方说谦虚,有人写一部《论谦虚》并请人写书评说该书达到同类研究中最高水平。谦虚不是想着要谦虚,想着要给人留下谦虚的印象,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如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无德",联系上面说的就不难理解,就是上层有德性的从不装出德性,自然而然便有德性;而下层有德性的要处处装出不失去德性,所以显得没有德性。刻意而为便失去德性本身。谦虚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你修炼出自然便是谦虚。再举个例子比方通常说"沉默是金", 如果有人写了《论沉默似金》而且写了多卷本,想想作者写了这也意味着生命不在场。你说了这么多话与你做的事多么不相符。他根本就不信赖这观点,并以此为表 演。如老子提倡不言之教,五千言强为之言,禅宗则是不立文字。这个才是生命在场或生命化了。要是有人写了《论自杀》将自杀说得多么神圣、多么有勇气,而自 己却还活着,这就是生命的不在场。无论讲的小故事或亲历的事都说明了生命化的意义。这里不给生命化下定义,因为下一个定义有时反而把意味表达不切实。人有 时有必要将自己交出去,就是他生死置之度外,或者有某种神圣的观念,这时我们说这人有天职观念。天职观念涉及了职业与事业的分辨。前年夏清华大学博士生毕 业了要走上工作岗位,他们组织一个民间社团叫中国社正组织一次"职业与事业讨论会", 邀请我参加,我作了即席发言,职业是你从事某种行业、某种工作给你带来收入,是和生活的来源密切相关;事业不同,对职业考虑的功利多少有点超越。我们现在 很多人有职业但很难说有事业。职业相当大程度上表现为某人在工作、生活上的权利,事业关联到精神状态和境界。职业有退休而事业决不退休。职业是企业关系 (更广阔意义上),但事业意味着一种追求,事业本身需生命的强度作支持,给人带来巨大的乐趣和压力。如果对职业毫无兴趣,那么很难从职业中找到事业。职业 与事业一致是很幸运,但并不一定能坚持到底。我们谈天职,是以事业为基础的。天职是一种承诺,是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在一定意义上有超功利的一度。像上面小 故事中机长说的"我们可以为自己飞行了!"在这之前没有权利为自己飞行,实际上这就是天职。天职观念与理想、理念状态的追求相关联。我说的理念跟现在许多人说的理念不一样,大约10年 前哲学界讲理念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理念一词源于古希腊哲学家拍拉图,而柏拉图被认为是唯心主义。理念被视为唯心主义,这是很大的误解。大约十年前我写了 《柏拉图理念论辩证》,很快的理念一词大为风行。各行各业都用理念,理念被用得很滥了。我说的理念是一种极致状态、完满状态、无以复加状态。我仅仅这样 说,大家还会觉得抽象。我举个例子可以去感受去体会。在座的我相信都学过欧几里德平面几何,平面几何关于圆有这样的一个定义,一个动点环绕一个定点作等距 离运动留下的轨迹。这是几何学对圆的界说,我们常常会看到经验形态的圆,它可以看到或可以画出来的,如衣服上的纽扣或杯子的杯口或月亮、太阳的轮廓,其实 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称为圆。最圆的那个圆、无以复加的那个圆实际上是几何学那个圆。它在我们心目中存在,当我们说在一个平面上一个动点环绕一个静点作等距离 运动留下轨迹的时候,有这个圆,但现实做出来就没办法。几何学讲的平面是绝对的平面,而现实中无论什么被处理的看得着摸得着的经验平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单 是这一点几何上的圆就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就说点吧,几何上动点也罢、静点也罢是没有厚薄与大小的。而我们无论用再精密的绘图笔画下的线在放大镜下显得大 小不一,意味着每一点到圆心的长不是等距离的。所以现实中不是我们的仪器不精密,可以这样断言,无论我们制图的仪器多么精密,永远画不出几何的那个圆。但 几何上的圆又不是虚假的,我们现实中所看到的、所触摸到的经验形态上的圆都是以它为标准的。

   它对现实中国的重要性,在于除它之外再找不到第二个代替物,它是唯一的标准,它是虚假的但是现实的,所以称为虚灵的真实。这种虚灵的真实决不是随心所欲 想出来的东西。是按那个圆在我们心里画出,那现实中永远画不出的,我称之为所有圆的理念,所有的圆的极致状态、完满状态、无以复加状态。我们从这一例子中 可以体会理念的意味,我再举一个例子。如果医生治病的过程一言以蔽之在于"对症下药", 绝对对症下药的那一点在理论上是存在的,像几何上的圆在理论上是存在的,但没有一个现实的医生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差。如果严格地说任何一位 有名的或高明的医生都绝对做不到对症下药,就好像几何上的圆永远画不出。但要不要理解这一点呢?一个医生如果心里有这个点和没这个点是大有关系的。如果有 这个点他便朝着这个点提高医德和医术就可以成为高明的医生。如果以为反正这一点谁也达不到,那么我努力干什么,他可能整个医术往下掉,成为庸医。作为一名 教师,我觉得也有理念形态的教师,理念形态的教师是所有现实教师无法企及的,正如几何上的圆是现实中所有的圆都无以企及的。但是理念形态的教师在教师心目 中有还是没有,这个教师当得大不一样。实际上完满形态的教师在吸引着我们的心灵、督责着我们朝着理想逼近的过程中,我们提高了品位。天职的思想是与这样一 种理想形态关联。没有理想和信念很难说有这样的一种天职观念。我们心里有理想的理念状态,我们心甘情愿地努力,便不在乎别人的评价,重要的是对照自己与心 中理念的教师差多少。做教师重要的是重心自在,无论别人批评还是表扬都不会动摇我的信念。所以我讲天职观念与宗教神圣感不同。宗教神圣感是从权威出发的, 而天职的神圣感则是以自己的良知出发,像几何上的圆对现实经验的圆是神圣不可企及的。我们心中有完满的教师,教师职业在我心目中有份量,教育的领域因心目 中有看理念形态的教师而获得支点,这一支点是任何外力决不能夺走的。现在要引孔子的话来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夺志",为什么说三军可以夺帅,帅是有条件的,条件改变,帅也改变。帅总要人任命并有人承认你是帅,且要有三军统领,一个人在房间自己想当帅,那是光杆司令,是不行的。这是有对待性因素的,外部条件改变,帅就被夺去。为什么说"匹夫不可夺志",因为志存我心中,只要自己不改初衷,谁也无法夺去。用我的话说是非对待性的,对外部的改变没任何动摇。我心里有一个几何上的圆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心中有理想这一度,是从经验形态出发,是有根有据的,这根据是任何外力不可摇夺的,所以我们有些非常偏僻乡村的教师非常艰苦,忍辱负重,几十年如一 日,甚至把生命奉献给教育事业。他们虽然没有用语言比方说天职观念说出来,但心中有着作为天职观念的完满依据,在他努力这么做时任何艰苦都微不足道,这是 精神的力量。天职观念一是超功利,二是理想性。这种理念可以作为天职观念的最后依据。正是有理念的东西在我心中,那么外部的任何压力与诱惑对我是微不足道 的。这是一个心有存主的问题,我心里存有我的主见、我的精神重心。我重心不外移,我就不会倾倒,精神的重心保持在自己身上就不会倾倒。天职的观念如果要总 结一句话就是"重心自在"。 有的人为啥有波动呢?上司对他的表扬与赞誉,使他精神波动,有时受不了外部的影响,甚至精神垮下来,这是没有守住自己的精神重心。我觉得一个最重要的是要 守住自己的精神重心。对于一个既有职业又有事业的人来说,要守住事业的精神重心。天职观念一言以蔽之是一种悲剧感,当然悲剧感是借用美学上的词汇来说的, 所谓悲剧感就是在现实中往往你的许多做法受到限制,但你会执着去做。如果借用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有人嘲笑孔子的话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明明知道不可为,偏要这样做。这是有天职观念的人才真正这样做,他超越利害,有某种理念存在于心中,因此精神的重心自在,往往有置生死利害不顾的精神。置 生死利害于不顾时,这种悲剧感就出来了,也可以说就是一种神圣感和崇高感。神圣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它不是外在于我,而是完全由自己的精神生活出发。天 职观念涉及到崇高感神圣感,便有了现实中的某些悲剧感。天职观念作为道理阐述了这些,下面借助作为西方、中国的教师的原型来说几句话。可以说,原型就是范 本。西方的第一位教师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中国的第一位教师是孔子。这里第一不仅是时间概念而价值判断,是说他能作为教师的第一代表。这要涉及到他们 的生命性状及哲学道理。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出现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腊哲学的主题是命运。当时的哲学家泰勒士提出万物的始基(按 我们中国人的话说是万物的本源)是水。他提出了一个哲学命题就是寻找世界的统一性,这是从认知角度说的。实际上,当时哲学家寻找万物的本源和宇宙的始基带 着心灵的焦虑与忧患,对人类命运的担忧。关联到世界命运的问题,自身无以把握,便去追问与探索宇宙的秘密。万物始基的问题的提出引起许多哲学家的追索,如 捡克希曼德说万物的始基是无限;再往下阿拉克希曼德的学生阿拉克希美尼说万物的始基是气;再往下,阿拉克利特说万物的始基是火;再往下,德拉克利特说万物 的始基是原子……这些哲学家谈到万物的始基时没有两位是相同的,但他们都关联着宇宙的秘密,探索宇宙的秘密就是探索人类的命运。命运的问题是人类的终极性 问题,只要人类存在就不可能不对命运有所思考,我把它叫做终极眷注。到了苏格拉底时古希腊哲学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过去的哲学家总是眼 睛向外去探究宇宙的最后秘密或万物的始基,这种做法是独断的,各说各的无法争论,但只有一点表明,都是对人类何去何从命运的担忧。你讲的有一种是可明证 性、有一种不可怀疑性。苏格拉底有一个比喻说,过去的哲学家在探讨万物的始基,如同直瞪眼睛看日食,一是眼睛被刺痛,二是看不清楚。我倒有一种方法,就是 打一盆水来映照日食。水里看日食的影子,这样既能看清,眼睛又不会刺痛。

  作为第一位教师,我觉得他最重要的不仅在于通常意义上所讲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重要的在于把人生的根本问题以哲学方式揭示出来,就此教化人心。用他的话说是"人的心灵最大程度的改善"。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人的心灵最大程度的改善", 改善人的心灵。苏格拉底作为西方的第一位教师何以成为第一位教师,他并不是教会人更多的某方面的技术性知识才能,而是使人生命内在地挺立起来,教会人如何 去成全自己,如何体现人生的意义。这就是他作为西方第一位教师所做的事情和他的价值。作为中国第一位教师孔子也不仅是私人办学的首创者,重要的也在人的心 灵里境界一度的提出。关于这点借助孟子所说的一段话来讲孔子在中国古代作为第一位教师的价值所在。孔子之前人们同样关注更多的是命的问题(所以对占卜与测 算很重视,用来猜度天意如何,决定事情),所以《易经》的卦辞分为两部分,前面是典故,后面是断语,如吉、凶、休、咎这一类断语,指点你如何做事。这是关 心人的利害问题,与前苏格拉底时代古希腊哲学家们所关注的命运的哲学状态是一致的。孔子之后便有了一个转换,人们心灵对人生问题的终极眷注重心转移到道的 问题。如果说,西方的轴心时代(由20世 纪德国著名的哲学有雅斯贝尔斯提出),我解释这个时代的重大特征是从命运转向境界。尽管命运的问题并没有就此被淡忘,但境界成了最重要的问题。中国的轴心 时代是春秋战国,就是产生孔子这位大圣人大哲学家的时代。这一时代重大的特点,人们关注的重心从命转移到道。道不再像命那样与利害关联得那么紧。它有着超 功利的一种姿势。如果我们拿《易经》和《易传》来比较,《易经》是关心凶吉休咎的问题,而《易传》则是按孔子的思想对《易经》作了定向阐释。《易传》把另 外一个问题提出了,在解释乾卦时,象辞中有这样的句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乾和坤两卦象辞中孔子从凶吉利害关系的解释引导到精神的自我提升和境界的升华。借乾卦来讲"自强不息"的精神,而借坤卦来讲"厚德载物"的境界。所以,苏格拉底完成了古希腊哲学从命运到境界的转换;中国古代完成了命到道的转移,其关键人物是孔子。道说起来抽象,但借用孟子的话"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便可以明了。这四端是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用孟子的话说"人有异于兽者几希",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只有一点,就是人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 恻隐之心在孟子看是不履而得、不学而有的东西。就像子女一生下来稍微懂事就会喜欢自己的父母,这是天性中有的。又像我们看到一个小孩子掉入井中,我们惕然 心动,油然有不忍之情,并不是因为你与小孩的父母有特殊关系,也不是因你心想你要把这恻隐之心表现出来获得别人赞誉,而是没有任何推理、没有任何逻辑的, 你心里会惕然而动产生不忍之心。这种恻隐之心是人生命中自然会有的生命的根荄,是人生命中自然而然的端倪与根芽。这四端说提出干什么呢?在孟子看来,人与 动物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是人能反省,按我说的是,人能觉悟。我们有时可以从动物身上看到类似于人类的爱,如成鸟对雏鸟的哺育,母鸡对小鸡的照料。而人与动 物的区别就是对这种爱有所觉悟。这种觉悟在于如人皆有恻隐之心,人可从判断恻隐之心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这一度上让自己站立起来。他可以做取舍判断。再一种 觉悟就是把价值判断提出来。"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恻隐之心不等于仁,只是仁的端倪。只有对这端倪加以提升、加以润泽,类似乎苏格拉底的"类善大"理念。这就是"仁义礼智"的价值。推到极致就是理念上的东西,完满的无以复加的状态。孔子说"圣人者无改手",就是把人推到极处便是圣人。实际上按宋儒程顾说的"圣者人之旨也",旨就是完满的无以复加的状态,这与理念状态一致。从这一意义上由命而道,道这一度上如何使自己成其为人,并且引导人如何达到道这一度。孟子说"尽其心也则知其性,知其性也知其天"。从经验形态中升华超越经验的东西,我尽心,恻隐之心等被我觉悟,在提升过程中知其所以为人的性状,提升到标致、圆满的状态便是""

  讲到天职问题,我以作为历史上中西第一位教师的形象苏格拉底与孔子来说明。孔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苏格拉底称为"哲学的烈士",因"不信神,盅惑青年"而被判处死刑。

   上面讲到苏格拉底时,我想有个例子作为反证来补充说一下。苏格拉底同时代的一批哲学家人们称为智者派,智者当时开办学校,专门教人一些实用的东西,尤其 是教青年辩论。我们现在,大学也盛行辩论。学生会在组织,国际上一些机构也在组织。我不大赞成这种做法,因为这种做法实际上,学生不是出于由衷的对某个道 理的认可而辩论,而是对辩论技巧的训练。这种训练固然需要,但把这种辩论会搞得沸沸扬扬,引导学生无理辩三分,就是这一观点在学生心里也许不同意,但抽到 这题目,为比赛而辩。我认为是非生命化的,是生命不在场。2002年国际汉语大学生辩论赛中进行"冠亚军决赛"时,是"马来西亚大学""武汉大学"进行决赛。武汉大学抽到的题目是"金钱是万恶之源",而按我们的比赛规则马来西亚的命题为"金钱不是万恶之源"。我当时在赛前便认定武汉大学必败无疑,哪怕他们怎样善辩;马来西亚大学必胜无疑,哪怕他们辩术怎样拙劣。因为"金钱是万恶之源"是诗性命题或诗化命题,而辩论题是把它当作科学命题。诗性命题不遵循逻辑,表达一种情绪,表达一种倾向,不能作为科学命题,如果把诗性命题当作科学命题便是伪命题,如"金钱是万恶之源"是科学命题,那么先把所有的银行都关闭了,我们就不再用货币进行交换。什么叫诗性命题,如杜甫《白露》诗中写"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们来辩"露不是从今夜白,月不是故乡明""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用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错的,这种命题是枉费学生的心血。所以,我向来反对像古希腊智者一样离开具体的生命场景去训练人辩论技巧。这种事的盛行与社会风气有关系。补充这一点,来说明生命化与非生命化的区别。

   范本教育猛一看,好像许多人都没听说过。我举个例子来说,比方说艺术,绘画,任何一种绘画,学绘画的决不是从道理学起;学书法如果按道理进行教育,或看 几本关于书法的书便学会书法是很可疑的。其实真的训练书法,是对经典书法的模仿,去体悟、去领会。有一次上研究生的课,在课堂上问学生"唐诗三百首前面序言中有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话是什么意思?"研 究生们很不以为然,结果,有一位学生站起来解释道,你熟读了唐诗三百首,即使不会写诗也可以琅琅上口背几首。这么解释就毫无味道了。其实这两句话是很有意 味的,它的意思是写诗的方法并不是告诉人写诗的道理,写诗的道理永远说不明白。唐诗是中国诗歌史上辉煌的一段,你经常去朗诵、去玩味、去揣摩,自然而然调 动心中的诗情,久而久之你自然会写。这两句话的深层意味是如此。文质写诗也不错,我不了解他写诗的经历,但我这番话他不大会反驳。我想他写诗也决不是听了 哪一诗人或文学理论家讲了一通道理而学会的。我们的教育如果做个简单的归结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道理教育,一种是范本教育。学书法、学绘画从领悟开始,当然 是领悟最值得领悟的作品,这种教育,我称之为范本教育。道理教育在人文方面显得苍白无力。如果让李白杜甫讲写诗的体会与道理,我相信人们听后还是不能写 诗。写诗不是一听就会,像电脑操作一样,训练一下,每个人熟悉程序就会操作。电脑可以按程序操作,写作不可能按程序操作。对语文教学相当大程度上,它是一 种范本教学,道理绕来绕去最终还要落在范本教育上。甚至范本教育对科学也有重大的意义,科学发现通常是非逻辑的,看起来科学道理很有逻辑性、很有条理,但 认真追索,真正的科学系统的第一命题,作为不可逆致的命题,是非逻辑的,非逻辑的一度,在一定程度上是灵感的闪现,这也是范本教育决不是道理教育。没有哪 一位科学家能够从别人说的理论中推出自己的理论。从牛顿的力学理论决不能推出爱因斯坦的科学理论。科学史是一部范本替代史,科学思维范型的程序史。我们的 书法绘画没有哪两幅是相同的,我们能判断其功力之深浅,其艺术之高下,里面有一个我们能认同的审美标准。人文的东西借助于道理教育不过是辅助性手段,最终 必须用范本来教育。聪明的语文教师引导学生作文1、直面生活。让学生去亲历亲证生活又能够亲切地说心理话;2、直面经典。看古今中外的精品。别人的作品没看,听了一番道理便会写的,是不可思议!老子《道德经》开篇两句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常名非常名"能 够说出品的道决不是我所追求的那种道。说出来的决不是最好的道理。语言本身的限局,我们借助形式、结构往往无法逼近事物的本真,事物的本真需要生命亲证、 体验。木匠教徒弟,不外乎怎样使用斧头与锯子,至于使用斧头与锯子的微渺之处还是无以传达。如教人走钢丝,走钢丝演员不外乎讲身体要保持平衡,重心要落在 丝线上,可听了道理之后,我们依然无法走好,这本身不是道理问题,而有亲切的生命体验。给生命化下定义是片面的。能说明道理的语言是苍白的,语言的苍白仅 是生命的亲切。如一盘菜你用了很多好词来形容,可另一盘菜也叫你来形容,并说说其区别却是难乎其难。说到男女谈恋爱,没有一个女子因为你夸夸其谈恋爱的体 验与境界而喜欢上你,有时是一见钟情。没有哪个人凭道理找到自己的爱人。所以"道可道非常道"是至理名言。所谓范本教育是他内心的生命状态通过他的行为来对象化(用我们的生命状态去模仿去体悟他们的生命状态,被我生命体悟到,再把我体悟到的生命感受对象化出来)。

   后面的书法家得到前面书法家的真传,他们所写的都不一样,精神的传承是奇怪的东西。所以我们教学生不要教套路,学生的心灵僵化在这儿,套路使学生学得 快,但很快使灵感窒息。聪明的语文教师教孩子有勇气去亲历且有勇气说出。再一点便是直面经典。范本教育与天职观念关联起来说,实际我们做教师很不容易。我 们一举一动都是学生的范本,学生时时刻刻模仿着你。老师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黑板上板书的姿态都影响着孩子。一定意义上我讲的不单是语文课或数学课,涉及 到人做为范本的问题。师范大学最本质的是意蕴是"教师是表率、范本、范型", 父母是孩子最早的范本。有位同事他说,自己的孩子很傻,总将糖果分给全班的孩子吃。我说这是一美德,别把孩子教得很自私。因为自私不以父母期待的那一度为 限,它始终贯彻着一致的逻辑。范本是你父母做什么,他日后会模仿。在孩子的眼中老师是非常神圣的。范本教育是生命的翻译与精神的让渡。对小孩子来说一切都 是新鲜的,如尼采说的"神圣的开始",老师对孩子心灵的影响非常深刻。范本是精神气质的传承,是一种感觉主义。林肯在招聘工作人员时看了某个人的相貌便让他走,然后说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话"人四十岁后应对自己人的相貌负责",人的身上透出气质及微妙的意味而另一个心灵会接受。有时凭直觉待人过于轻率,但也是有道理的。如孔子说的"四十不惑",因内心世界定型了,人可以从形貌中透出一种气韵,自有一套行为动作。孩子的生命很敏感,范本教育要对学生的内向度的精神陶冶。现在德育不起大的作用,是将德育变为道理教育,如果以范本教育为主则将起作用,这不是政治化,不是道理说教,而生命化教育。

儒学·新儒学·价值形而上学——黄克剑先生访谈录

张广生(《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特约记者)

:克剑先生,我受《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的委托对您作学术访谈。我想从这样一个话题谈起:从您的《自选集》的目录看,您把您的有代 表性的著述分作“中学”、“西学”、“马学”、“困思”等篇,依我看,这样分篇本身就体现了一种治学风格。您是否可以先就您的这一治学格局说说您的治学动 机?

:简括地说,我选择治学这条路,首先是为着自己心灵的安顿,此外,也对民族的学术命运有一份承诺。我想在一百多年来西学东渐的背景 下,以自己的方式,以一个中国学人的姿态,对纠结中的民族文化出路和世界文化危机问题作点有价值、有担当的思考,所以我在学术上兜的圈子比较大。

应该说,我对人文学术的独立价值十分看重。学术成其为学术,它一定有自己的价值依据,一定有内在于自己的价值重心。它当然同诸多经验的文化领域有种 种关联,但它在这关联中不能只是扮演一个仆役的角色。真正说来,人文学术是民族和时代的良知所在,它的归本性的使命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对人生境界的提 升。“境界”和“命运”是我近几年来的常用词,我用这两个概念把不同向度上的现实关切收摄于一种终极眷注。

我从来没有把博学作为我的目标,奔忙于“西学”、“中学”之间是想提炼一种智慧,一种与我养润中的生命状态相契合的智慧,以便借着这智慧的可能大的 穿透力,去解决横在我胸中的人生和文化难题。我以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学人,在人文致思的水准上是低于时代的等高线的,而且也决难同我们的 古人相比。承认这一点心情会很沉重,但也会激起一种富有悲剧感的挣扎的渴望。

:我想,您说的“挣扎”可能正是您自己在治学中的一种体验。一百多年来,尤其是这个世纪以来,不少中国学人都曾作过学贯中西的努力,希望您能简略地介绍一下您是如何处理这一时代性的大课题的。

:我也是从前辈学人所说的“中西之辨”处开始自己的思考的,但我没有兴趣纠缠在繁杂的比较和品评上。我看重的是文化中所涵贯的价值神经,从这里可以更真切地感受一个民族在某一时代的生命的脉息。

价值的问题,直白地说,是对于“好”——涵括正义、和谐、真、善、美、大……等——的如何认定问题,它意味着人在他的生命活动中对于在他看来的 “好”的动向的抉择。人大体上不做对自己毫无意义的事,他的行为总有价值决断,总有这样“好”、那样不“好”或不那么“好”的判别,他就在这样的决断和判 别中谋划或安排自己。当然,除开值得(“好”)不值得(不“好”)的权衡外,人在他的活动中也还有对他的期待能否如愿以偿的考虑,但一般说来,可能与不可 能的斟酌总是在对一个“好”或次“好”的目标有所选择的前提下。一个民族的历史活动不像一个人的生命活动那样意向明确,而且愈是向更早的时代作一种追溯, 愈显得没有清晰的、可认为是整个民族自觉认可的那种东西。但浑全地看,在一个拉开了足够大的时空距离的位置上作观察,又可以说一个民族终于是以自己的方式 把自己塑造得依稀可辨。这自我创设过程中一定有某种大致可以指认的价值上的祈向隐伏其中。譬如神话,你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神话是这个民族的哪一个人 或整个民族在某一时期的有意识的创作,但你不能否认这个民族的神话的某些细节的演变无不与这个或那个个人的或隐或显的意识的参与有关,更不能否认,从这一 民族神话的总体看去,它所以是这种形态,而不是另一个民族那样的形态,不可能没有这个民族的一种独特精神贯注其中。在我看来,在一个民族的独特精神中起辐 辏作用的正是一个民族的相对稳定的价值祈向。这种价值祈向集中凝集在这个民族的宗教或哲学所承担的那种“教化”上。

我所着意的“中西之辨”,不在于更多地突显中西之同或中西之异,而是在于同异分辨所必要的那种思维张力下探悉“人类”意义上的文化閟机。我曾这样说 起民族文化的可比性问题:如果说某个民族的文化变迁同海王星的运转不同,这“不同”是简单明了却又十分乏味的,因为这个民族的文化同海王星之间的共通之处 毕竟太少,或者说它们之间的可比性实在不多。然而,如果说某一民族的文化同另一民族的文化不同,人们则往往会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些由“不同”引起的探赜兴 味为什么会如此浓郁?除开其他原因外,一个不可稍微忽略却又常常被人们忽略的原因是,两种民族文化间有着更多的“共通”的地方,因而有着内涵充盈得多的可 比性。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种启示,——如同“共通”要从不同那里获得丰沛的内容一样,“不同”只是在“共通”的网络上才展现出斑驳的色彩:“共 通”的纽结愈稀少,“不同”的蕴含便愈淡薄,反之,“不同”的分辨愈深微,“共通”的经纬必当愈细密。问题不在于应当更钟情于文化的民族个性的“多”,还 是应当更经心于诸民族文化的通性的“一”,而在于如何把握这意味深浅差不多总是成正比的“多”与“一”的相贯互涵。

不过,无论如何,“中西之辨”对于我说来并不就是学思的归宿,我分辨中西是想从不同民族文化引出人类文化的概念来。我所说的“人类文化”不是抽象的 不同民族文化的“共相”,它有着一种从民族文化殊异性的“多”与共通性的“一”的张力中超越出来的“应然”的意义。我不讳言我的文化理想主义本怀,不过我 的理想主义是以价值形而上学而不是实体形而上学为凭藉的。

:您说的“价值形而上学”,使我想到新儒家学者常说的“道德形而上学”,我很想由此知道您同当代新儒学思潮的学术分野。不过,还是让我先岔开来问这样一个问题,——就我所知,有一种观点认为,儒家学术主要归落在人伦日用上,缺乏形上的兴趣,不知您对这种见解有什么看法?

:我倒正可以借此申述一下我所谓的“价值形而上学”的命意和它同“实体形而上学”的差异。

儒学是一种“教”,一种教化,它对人生意义和价值有一种出自终极眷注的指点。说它缺乏形上的旨趣,这与儒学的理境不合。但儒家的形而上学主要是“境 界”形态的,它不同于西方某些以认可实体的彼岸存在为特征的形而上学。我举个例子来说明儒家的形而上学何以是境界形态。《礼记·中庸篇》引有孔子这样一句 话:“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孔子这里所说的“中庸”便是通向形上境界的。人们通常把那种在既得境况中选择一种居间位 置的态度称做“中庸”,其实这态度同“中庸”的本始意味毫不相干,用孔孟的话说,这是对“中庸”的“乡愿”化。如果“中庸”果然是指在现实境遇中的居间选 择,那是任何一个平庸的人每日每时都在践履着的,孔子为什么还要说它难于足蹈白刃、难于辞去爵位俸禄、难于均平地治理天下,以至于说它“不可能”呢?儒家 教化中的“中庸”是指德性、行为的一个绝对的、极致性的标准,这标准永远不可能在经验世界中达到,但经验中的人们却不能不借这理想性的范型以提升自己、策 勉自己。譬如医师的对症下药,一定配方的药剂总是针对某种确定的疾患的,药或稍有过量,或稍有不足,这过量与不足或所谓“过”与“不及”作为一种并非随意 的评判,其评判标准严格说来只是绝对“对症”的那一度。经验中的对症下药是不可能做到绝对“对症”或绝对地恰到好处的,但衡量经验中对症下药的状况却不能 没有那个如如而在的虚灵而应然的标准。严格说来,“中庸”的那一度是超验的,但人们在由“过”或“不及”而趣向“中”的经验的努力中可以真切地体会到它。 它是不同于感性真实的又一重真实,我把它称作“虚灵的真实”。这虚灵的真实存在于价值祈向所指的“形而上”,所以如此肯定这种真实的形而上学是价值形而上 学,而不是那种确认其在彼岸有实体性存在的实体形而上学。

:您的这个例子很有趣,我能从中体会出您为什么不满意“实体”形而上学而要去探索一种“价值”的形而上学。显然,您着手创设的“价值形而上学”受中国古代智慧的启迪更大些,现在正好可以接下来谈谈您的儒学观,并且也就此谈谈您同当代新儒家学者间的学术分歧。

:在我看来,儒学可以说是一种“成德之教”或“为己之学”。所谓“成德之教”,是说它是一种成全人的道德品操的教化;所谓“为己之 学”,是说它是一门为着人的本己心灵安顿的学问。它的经典命意在于人生“境界”的自律性提升,所以孔子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说。“境界”的高下对 于外部遭际是无所依待的,儒学的生命智慧就在于对这“无待”的人格境界的自觉。

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帅”之所以“可夺”,是因为它“有待”。任命你做“帅”的人不再任命你了,你这帅就被夺了;你率领的 三军被打垮了,你这帅也就被夺了。“志”之所以“不可夺”,是因为它“无待”。一个人心存高尚的志节,他不幸沦为奴隶(像《伊索寓言》的作者伊索那样), 他也会是奴隶中的高尚者,他不幸沦为囚徒(像文天祥那样),他仍可以是一个宁死不屈的高尚的人。这“志”,只要有志者自己不放弃,任何外部条件的改变都不 能夺走它。儒家学说教人“立心”、“立命”,就从这“无待”处说起,一个人一旦在这里立住了,不论他从事什么职业,不论他会遭到什么境遇,他都会是一个堂 堂正正的人。

我年轻时读到《论语》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样的话,非常反感,以为那是一种宿命的说教。直到我有了几十年的人生坎坷之后,再读这句话就觉得分 外亲切。“死生”、“富贵”是“有待”的,而且在儒者看来,这虽然也是人生的一重价值,却并不就是人生最重要的价值,人生最重要的价值是以“仁”、“义” 为内涵的那种高尚人格,而这又正是无待的,是要由自己去做而不能推诿于外的。依孔子的本心而沦,既然高尚人格是人的更高价值而又不可推诿于外,人便应该孜 孜求取而毫不放松,至于“死生”、“富贵”,对于一个志节高尚的人说来则尽可以任其自然(“有命”、“在天”)。我年轻时反感这句话是因为那时我还在“死 生”、“富贵”的执著中,现在我终于读懂了这句话是因为我松开了这一层执著,我以切己的人生苦厄开始体会到了前圣前贤不以“死生”、“富贵”为念的那种生 命的潇洒。

儒家并非弃绝“富贵”或不顾念“死生”,但“死生”、“富贵”对于儒者说来只具有次要的价值,而且对这一层价值的求取也须“求之有道”。孟子说: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对于“生”和 “义”,儒者都是“所欲”的,但如果“二者不可得兼”,儒家的“成德之教”则诲示人们“舍生而取义”。两难选择中的“舍生而取义”是儒学在价值取向上的最 高断制。

:克剑先生,原谅我插句话。您的这段话说得很精到,很耐人寻味,但您以“成德”、“为己”方面评说儒学,不正和当代新儒家的观念相通吗?

:当然是相通的,尤其是同第一、第二代新儒家学者。所谓当代新儒学,是指继先秦儒学、宋明儒学之后试图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再度复兴儒 家之道的一种文化思潮,这个思潮的宗旨可以一言以蔽之为“返本开新”。“返本”,是指返回孔孟的“成德之教”,“开新”,则是要从儒学的道德教化那里开出 所谓“科学”和“民主”。新儒家学者——我再说一遍,我指的主要是第一、第二代新儒家学者——所作的富有悲剧感的努力是令人钦佩和感动的,但他们是道德价 值一元论者。所谓“道德形而上学”,是他们学说的精要所在,也是他们在“开新”向度上可能致误的原委所在。

唐君毅在他的《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一书中曾说:“一切文化活动,皆不自觉的,或超自觉的,表现一道德价值。道德自我是一,是本,是涵摄一切文化的 理想的。文化活动是多,是末,是成就文明之现实的”。这观点极有新儒学特色,是典型的道德价值一元论。道德价值是“无待”的,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而 其他诸多文化价值,诸如科学,民主等,是“有待”的,如何从“无待”的道德价值开出其他“有待”的文化价值,这显然是一道难题。牟宗三为了解决这难题,发 明了“曲转”、“曲通”、“自我坎陷”等概念。但这与其说是一种创见,不如说是新儒家学者为了既认理路的自圆其说而作的一种逻辑姿态。新儒家以道德价值为 本,以其他文化价值为末,并一再宣称从那个“本”里面可以开出科学、民主之“新”来,一个根本性的失误就在于,他们把不同向度上的人文价值,归置在一个单 一的向度上了。

牟宗三在《中国哲学十九讲》中说过一段话,这段话可以看作是新儒学的泛道德论或道德价值一元论的点睛之笔。他这样说:“创造所以为创造的实义要从道 德上见”,“道德性的‘创造性自己’人格化就是上帝”,“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是由于上帝意欲这个世界;为什么意欲?因为爱这个世界;为什么爱而意欲?因为这 个世界是最好的。如此说来创造性的原理还是Good,还是道德的。”其实,道德固然可以说是Good(“好的”),但Good(“好的”)并不尽于道德, 它也涵括“富强”、“正义”、“和谐”、“真”、“美”……等价值。况且“创造”也还须有相当的能力,否则它便不能成为现实的或对象化的创造。

我同当代新儒学的分歧,倘用一句话说,也可以说是“价值形而上学”同“道德形而上学”的分歧。“价值形而上学”可以涵纳道德价值,但“道德形而上 学”却没有涵纳“价值形而上学”的局量。“价值形而上学”是从人的“自由”——自己是自己的理由——说起的,它涉及“自由”的内向度和外向度,亦即“自 由”的“无待”向度和“有待”向度,涉及“自由”的内外两个向度上诸多的价值,及这些价值如何由人的生命自然处作一种取道“中庸”而至于超验的提升。但这 些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话题,还是在这里打住吧。

:顺便再问一句,您刚才一再说您是就新儒学第一、二代人品评新儒学,但不知您对新儒学思潮的第三代人,例如杜维明、刘述先等,有什么看法?此外,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知道一下您在与儒学关系中的角色定位。

:我以为杜、刘等人在创思方面还没有超过第一、二代新儒家的地方,他们的人格气象也难于同他们的前辈相比。在第一、第二代人那里,新儒学极富有悲剧感,而在杜、刘这里,新儒学本身已更大程度地功利化、喜剧化了。

至于我对自己在与儒学关系中的角色定位,我想这只要引述两段我曾说过的话就可以说明了。一段话是:

“儒学也许不必对当今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功利或经济筹谋有过多的承诺,这多少有点与近代以后的基督教信仰相似,它理应从‘公法’的领域退转到个我的心 灵。在以儒学为‘成德之教’或‘为己之学’的意义上,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的一个自律性的说法或者应当对当代中国以儒为宗的学人有所启迪,这位忠实于基 督教的西方人为自己提出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基督徒’。依此,真正与儒学有缘或以儒者相期的人,最要紧的也许是‘回到“我”自己’,以策勉自己‘成为一个儒 者’。”

另一段话是:

“儒学不必在万象森然的人文世界中事必躬亲,而只须让由它陶冶出的仁心内在而不耻于学的儒者去不懈努力。这正像基督教不必去过问高等数学而只让它的信徒牛顿、莱布尼茨去过问,不必去过问‘人权’而只让它的信徒格劳秀斯、洛克等去过问一样。”

前一段话见于我发表于《哲学研究》1995年第8期上的文字《回到“我”自己,回到“人”》,后一段话见于我1996年出席夏威夷、台北的国际学术会议论文《在“境界”与“权利”的错落处》。

本文原载于《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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