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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期《红豆》【特约专栏】︱ 钱红莉:人生看得几清明

 清风共明月 2016-03-31

【作家简介】钱红莉,又名钱红丽,安徽枞阳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出版有随笔集《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风吹浮世》《华丽一杯凉》《当我老了》《万物美好,我在其中》等。现居合肥,供职于媒体。散文随笔作品拥有大量读者,在文坛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从合肥到老家枞阳,传说走“合铜黄”高速,只需一个半时辰。现实里,我们花去三个半小时,沿途向无数路人请教,方才磨磨叽叽到家。一车大人只晓得把眼睛盯着“安庆”方向的车道,一条错,条条错,越错越远,以至于顺带着把枞阳大半个县都视察了一遍,才终于到家。

一路错得离谱,也不沮丧,处处青山绿水。油菜花开得灿烂,比油菜花更加璀璨的,是水田里铺着的一块块魔毯——红花草首属春天最头牌的美丽植物,清明前后呈现鼎盛期,梦幻一样的紫,一块一块跳着方格子游戏。路走岔了,偏到桐城,再过会宫、义津,一直岔到白荡湖畔——真的是白荡湖!小时在外婆家门口眺望无数回的白浪滔天的一个不可及的湖泊。二十多年后,终于亲见。

这一路错,错得养眼。典型的皖南丘陵地貌,处处绿树掩映的村庄,河流潺潺。野地有耕牛,青色的脊,刀锋一样,低头啃噬初绽的青草,安闲自在,它们一直远离喧嚣,眼神格外静。山还是青山,还是少年眼里的格局。太过熟悉,简直有热泪淌下来。

童年底色过于浓重,刻画了一个人一生的基调。

散布的村落,一处处娴静地美,树永远比房子高。每一个村子,皆遍植香樟。春季,香樟部分老叶由青转红。嫩绿色的新叶,于树冠层出不穷。这样子红绿搭配,真是雅致。我们村口的池塘尚在,小河尚在,田畈间油菜、麦子一齐在。白蝴蝶跟往日一样轻盈简淡,在阳光下翩翩绕绕,围着蚕豆花、豌豆花。特地拜访了“大暮凹”——小时候村子里菜园所在地。蜿蜒的土路边,边走边跟孩子说,以前妈妈就跟着外婆来这里种地,挑粪,挑水,好累啊……而今,菜地消失,大多种上小麦、油菜。我们家的地处在哪个位置,可以一眼认出来。黄昏了,站在菜地,远远望我家曾经的水田方位。二十多年前的这个时候,田埂上的南瓜秧子已栽下,高粱青扑扑地蹿高,接下来的豆角秧终于有了架子。如今,村里剩下老人、病弱之人,青壮年一起去了城市。所有的田埂都荒着,稻田大部分也是荒的,剩下灰枯的稻茬在望天。

置身田畈,想象二十年前耕牛遍地走的繁盛,会觉得眼前都是荒凉凄清——尽管身边一派花闹闹,菜花的香气氤氲。这是心里的事情,实质上还是那么美——天正蓝,不多的云在上面飘,特别宠溺,地还是几十年前的地,村庄的格局没变。邻村在视觉上似更近些,整饬,安宁。村里有几家还养着鸡,正值绮年玉貌,细足,瘦金体,纷纷被一只骄傲的公鸡引领着,踱步闲庭。尤其母鸡,白底浅花,犹如仙子;还有更纯洁的,披一身雪白,红冠低首,且走且停。真不是吹的,这么些年,零零落落看过四面八方的鸡,还就数我们老家的鸡种最好看。小时候总是惦记大公鸡身上那些耀眼的翎子,总是幻想逮住一只拔下几根翎,做毽子。老家的鸭也好看,同样一笔瘦金体,目无五色,摇摇摆摆于水陆之间,毛色闪亮得出奇,偶尔回头“嘎”一声招呼同伴,山河都为之倾倒。

站在塘口看它们久久不散,就想啊,这人一定要居在一个合意的地方终老。我们要死很久很久,而活着,恍如一瞬。比如我们钱家祖这个地方,就是合适的终老之地——跟天地近,与山水相伴,走到哪儿,足下都显草色青青。荠菜已然接籽,莲花一样散开,白色小籽实,一直举着,举着,风雨不变,待真的老了,落下,在土里埋一年,来年又是一批新妍。水田边的小鸡草,毛茸茸挤在一起。一边走着,一边跟我弟感叹,它们似乎也很雀跃,似乎喊:小红子小三子回来啦!

去另一个村子给外公外婆上坟。原来,外婆的坟并不像小姨说的那么平。也就放心了。站在老人家坟边,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荠麦青青,再远处,更加广阔的圩区,那时她娘家的方向,童年时没少跟她去小舅奶奶家做客——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坟前几步路,有一口池塘。她一生爱干净,总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这不正好吗?出门见水。但愿她的灵魂不再滞重,飞得比浩瀚的星空还要遥远。她一生活得苦累,却总心怀悲悯,遇到乞讨老人,都要把人家请到家里吃饭。给别人尊严,自己也活得尊严,就是心事太重。遗传的基因无法湮灭,以至于家族中几代女人,都是这么的敏感且不易快乐。

希望她坟前有一棵梨树。年年清明,当我回家,远远看见一树白发……苏东坡写道:

梨花浅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我终于活到苏东坡当年写这诗一样的年纪,可以把许多看不透的事情逐渐淡化下来。我爸经常指责我冷血淡漠。那是他误解至深。一个热血的人,恰恰外表是冷漠的。我在无言的山水天地间,寄予了深厚感情,再无余力兼及其他。

我们家六间屋子依然在,青砖青瓦,门前两只石凳,不知谁搬走了一只。门头左右,分别一只铁鹤,振翅欲飞。这么多年,一点一滴没有变,两扇木门,红漆犹在,关着一屋子往事。两棵水桶粗的泡桐若在的话,如今正值花期,喇叭一般的泡桐花郁郁累累,坠着坠着,紫色的迷惘的梦。童年的天地狭窄,无非天地日月,为什么映照于心的,却如此广大无垠?日后大了,历经种种,看过许多地方的山水风光,却一日紧似一日地逼窄滞后?

倘若一直生活在钱家祖,二十出头的年岁嫁人,生养两个儿女,然后也跟着村里人出门打工,一年回来几次,保不准也挺快活的。比如,那一大群堂兄弟姐妹。如今,与他们站一起,特别自卑。他们真是吃苦耐劳的一群,分别在中国第一线城市打拼,完成了原始资金积累,一个个白白胖胖的,甚至几个堂弟,都认不出了。堂妹、堂弟媳们,一律戴着手指粗的项链,金灿灿的,特别配她们的气质;黑袜外衬着时尚短裤,走在春风里,自信得体。而我,一副永远睡不够的颓靡,望着他们说笑,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开回来的车,贵且宽敞,一辆辆泊在村边,衬得他们的家熠熠生辉。有一个堂弟,把家装修得堪称宾馆,易如展览。仿佛一截永远不会丢失的根,唯有清明、春节,发两次芽。

堂兄弟们没有什么文凭,最高学历可能是中专。而我,辛苦自学二十多年,跌跌撞撞,竟如此灰头土脸。二伯言:听说你工资不太高啊。我且挺嘴硬:但上班快活呀。二娘早已不在了,站在她遗像前,想小时往事——她从瓷缸里挖黏稠的糖稀送进我嘴里,真甜。大伯、大娘也不在了。我离开的时候十五六岁,村里几位熟人正值壮年,如今回去,乍碰见他们,竟然鬓发皆白,老态尽显。尤其小霞干姐姐,我们俩一般大,可她竟那么衰老。早早把一桌丰盛的饭菜做好,再去村口小学零售日用品,远远见着我们的车来,激动而沉默。我们用完午餐,她依然不吃,那么赤诚无邪,坚持送我们一程。分别时,她站在原地,遥遥叮嘱挥手,懂事,卑微。她的提前苍老,让我难过。

从弟弟干爸家往钱家祖走,路过曾经上学过的谋道小学。远远地,那棵枫香树依然在——冠盖华芳啊,那气质,简直一定是。满身绿叶纷披风里摇荡,是万万千千只白嘴黑八哥一起唱歌,婉转鸣脆——日当正午,阳光正好。炭一般黑的身躯,一颗不老的逶逶迤迤的灵魂。站在树荫里,脚下不远处一条小河。河面比小时候窄多了。错觉吧,小时候眼界窄,看什么都遥远广大,实则也就那么点面积。还有村庄与村庄之间,小时总觉得遥不可及,如今,皆在目下眼底,唯有绿树蓊蓊郁郁葱葱茏茏。一头野兽在铁笼里关久了,忽被放逐荒野,突遭九死犹生的昏眩。

孩子们玩疯掉了。喜爱与鸡缠斗,老鸡、小鸡,一只不放过。孩童的鲁莽比不过一腔热血疼爱,把鸡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不过是想与之亲近,摸摸捏捏,可鸡们不肯就范,于是没完没了地躲闪追逐,直至日落西山,双双忿然。

相信,乡下所有的历经,一直留在他们幼小的心灵。城市年年养你育你,也比不过青山绿水几日作伴——天地开阔,都成永恒记忆。但愿他们的梦,从此彩色缤纷,充满魔幻。

去菜地途中,见有人在水边折柳。午后的阳光反射在水面,一河的碎银子。许多年过去,竟把清明插柳的习俗彻底忘记了。第二日是清明,家家门楣上都有两把柳。春风微微地吹,柳叶随声附和着,是相互疼惜吧——不过是俗世的普通日子,因为一个平凡的节气,变得端庄神圣。有些人家大门紧锁,也被邻居插上柳枝——有了这一抹绿,即便没人居,整幢房子也不显得寂寞。

菜地旁,有一座庙。孩子跪在那里许了一个愿。问许了什么,他说:希望天天都是星期天。玩乐是孩子的宗教,只有到了星期天,他才可以玩平板电脑,打“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

每个人内心都应该供奉“宗教”,存敬畏心。去佛面前,求一粒希望的种子,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努力,静等美梦成真。

妈妈去庙里还了一个愿。她终于心想事成了一次。相信这个春天,一定会留在她的记忆里许久许久。

人一生中,得遂所愿,异常难得。大多时光里,我们都活得踉踉跄跄,患得患失着。这么一晃,也都老了。而油菜花年年犹在,豌豆花、蚕豆花皆如是,一年一年都是簇新鲜妍。山河日月,永远不老。村前小河,日夜流淌。我年年都要做梦,场景总被安排在老庄中学,总是考试,别人已交卷,而我的卷子一片空白,急啊,急啊,急醒了,怅然若失。

一个有故乡的人,半生都走不出一张试卷,真令人沮丧。

山水如照片,会令我抚摸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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